“可百姓拖得不起,西南战况拖不起,大周的笔笔史书拖不起。”
他睁开眼,白胖胖的手指搭在乌木长桌上,目光扫过其中两人,认真说道:“人多了难免心不齐,这还是常事,诸位今日要做什么我老忠一向是看也不看一眼,可眼下还是大局为重。”
“就你黄禀笔是好人,要做高宗的多宝太监,怪不得内阁总喜欢找你。”杨宝在众人思忖间,出言阴阳怪气讥讽道。
“算不上,算不上。”黄行忠也不气,只是笑眯眯地摆摆手,对比着杨宝总是不高兴的脸便越发显得和蔼可亲。
“人嘛,庸才良才大才都是小才,但若是做了遗臭万年的蠢材才是祸事。”
杨宝见他话中带刺,越发不高兴,脸颊凹陷得便也更加厉害。
谢病春抬眸扫了黄行忠一眼,终于开口说话:“黄禀笔说的不错,这些红横栏的折子今日都要批完,若是和内阁争执不下,便……”
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说道。
“打回内阁,让他们再拟个章程来。”
“如此会不会太驳内阁面子了。”摸着元宝的那位禀笔太监再一次小声开口。
原先他们打回内阁的折子都是借着万岁的名义,眼下却是没了万岁的情况,若是司礼监直接打回去,且不是当众下内阁的脸。
“汤拥金你是没脑子吗?”杨宝满腔火气无处发泄,闻言立刻怒叱一声,“如此给内阁面子做什么,内阁何曾给我们面子。”
汤拥金在司礼监年级最小,入阁最晚,虽是谢病春提进来的人,但在内阁一向中立,谁也不敢得罪,被杨宝骂了也只是悻悻地低下头。
两叠重要折子批红看完,打回了四个折子。
谢病春命人送回内阁,丝毫也不给他们商量的余地。
待几人出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乌云层层,窸窸窣窣的雪花子在挂满灯笼的司礼监缓缓落了下来。
又开始下雪了。
“今年冬天可真奇怪,前一个月一点雪也不见下,最后一个月却是没停过。”黄行忠摸着肚子,对着身侧给他撑伞的小黄门笑说道。
他脾气最好,人也和气,对下朝下都有原则,小黄门最喜欢和这位祖宗说话,因此忙不迭弯腰哈背,连声附和着。
“掌印这是屈服了。”谢病春站在廊檐下看着密密麻麻的雪子,听到背后封斋不甘的质问。
谢病春并不说话,只是接过小黄门手中的遮雪伞慢吞吞地入了雪地。
封斋脸色微微扭曲,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上前几步直接踏入大学中,快步走到谢病春身侧。
“晟王对掌印可素有怨言。”
谢病春神色不动,继续向前走着。
“老祖宗,下雪了……”
“滚!”
封斋满腔邪火无处发,不由怒斥一声,把举着伞追过来的小黄门吓得站在原地。
“誉王不也如此。”
谢病春闻言微微一笑,只是笑容比冰雪还要冷,微微侧首,毫无不在意地说着。
封斋一愣,随后故作镇定说道:“誉王殿下性格温和,饱读诗书,不一样。”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出司礼监,漫长大红的红墙被摇晃的烛光晃得阴暗迷离。
雪子下得越发密集,没一会儿就落满封斋的披风。
“看来多年□□还是比不上权势滔天。”谢病春轻笑一声,说不出的讽刺。
封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整个人便越发阴霾不好相处。
“这般说着,掌印扶持五皇子,难道是因为□□。”他再也端不住好脸色,出口讥讽道。
谢病春突然停了下来,举着伞的手微微一动,侧首去看封斋。
他身形高瘦,这般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人时,只能看到睫羽的两道阴影落在眼下,好似一尊沉默的雕像,一点心思也看不透。
封斋不甘示弱,继续激道:“难道我说对了?”
谢病春捏着伞子的手一动,满伞面的雪便不堪重负地自伞面滑落,最后直接甩了封斋一脸。
冰冷的雪渣自他脸上落下,他盯着那双满是讥讽的眼,才猛地反应过来,猛然大怒。
“是有如何。”
谢病春这句莫名想起的话却又让他楞在远处,失态地睁大眼睛。
“你让谢迨那蠢货去挑拨离间,不就想要听到这个答案吗。”
谢病春不慌不忙地说着,眼尾那点不甚显眼的泪痣,随着他上扬的眉眼顿时鲜艳生动起来。
封斋脸上怒色逐渐消失。
“满意吗?”谢病春腰背如刀,哪怕他穿得单薄,甚至并未披上大氅,可依旧身形笔直,停停如竹。
封斋脸上怒意逐渐消失,警惕又慎重地盯着他,心中暗自思量他的话。
“哪里的话。”他眼珠子一转,随后镇定下来,“我怎么会去撺掇晟王殿下,他如今这般如日中天,也看不上我这个皇贵妃身侧的老人了。”
谢病春并不说话,唇角似笑非笑。
“想来也是没机会看了。”
他缓缓说着。
封斋脸上虚假的笑逐渐消失,目光逐渐深邃,忌惮地打量着面前之人。
谢病春,他已经认识十年了,从一开始根本不放在眼里,到现在不得不臣服于他,可即使如此,他依旧看不透面前之人。
这人一出现和整个司礼监甚至內宫都格格不入,若是不说他的名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哪家文质彬彬的少年郎。
“封禀笔若是没琢磨明白,可以再去问问那些暗哨,实在不行便在雪地中醒醒神,”
谢病春颇为善解人意地把手中的遮雪伞亲自递到他手中。
那冰冷的手指激的人一个激灵。
封斋还未回神便看到他头也不回地踏入雪地中,任由雪花落满肩头,可他依旧长身玉立,傲骨如刀,玄色蟒服在两侧烛火照耀下闪着金丝莹光,可哪怕这样也比不上穿衣之人的气度。
漫天大雪中,哪怕雪色极美,哪怕华服艳丽,可不论是谁,第一个视线总是落在那人身上。
谢病春总是这般无所谓,淡薄疏离,好似权势美色哪怕性命都可以随时丢弃。
偏偏他不在意的,却是被人梦寐以求的。
封斋狠狠握紧手中的伞柄,只把竹柄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
司礼监开始批红,人人都觉得是谢病春开始服软,便连内阁也是这般认为。
又因为晟王乃是长子,朝中清流又是居多,如此一来晟王府今年拜年的贺礼陡然多了一倍,就连谢迨也是这般以为,心思越发狂妄起来,连着几日都落了誉王面子。
就在众人以为新帝之事就要尘埃落地之事,却是三日后变故突生。
——晟王野外纵马时竟然被马踏死了!
“什么!”瑶光殿内,明沉舟听着桃色带来的消息,惊得放下手中的画册。
“那是殿下自己的马场,且是在回程的路上突然出事的,原本散养在一侧的几匹马儿不知为何发疯,直接朝着殿下冲过去,那些高头大马围着殿下来回践踏,救回来的依旧不成人形了。”
桃色脸色难看地重复着外面带来的消息。
“白日发生的事情,如今还未天黑事情就已经闹得很大,太后已下懿旨,严禁各宫走动,那些太妃连夜送到庵堂严加看管起来了。”
明沉舟愣愣地坐了下来,手指卷着一角书页。
“闹得很大,如何闹?”她突然问道。
桃色摸摸脑袋,犹豫地看向英景:“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就是听说的。”
一侧的英景适时接过话来。
“原本众人都以为晟王殿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新君,前几日便有人高调去拜年送礼了,如今出了这事,加上今年皇室接连有贵人夣了,又碰上临近年关的日子,百官已围在太和殿两个时辰,一定要内阁拿出章程。”
明沉舟缓缓重复着两字:“章、程。”
“是。”英景拱手站在一侧,不再多言。
“立誉王为新帝的章程。”明沉舟侧首,浅如湖泊的眼眸落在英景身上。
英景沉默片刻后,眉眼越发沉默:“是。”
“逼宫啊。”明沉舟盯着游廊下新挂的宫灯,嘴角古怪翘起,缓缓说道。
桃色脸色大变,便连柳行都微微变了脸色,英景却依旧是面不改色。
明沉舟眼尾扫过几人反应,最后在英景身上顿了顿,手指无意翻着话本页子。
“原本以为这事还有的磨,不曾想竟然这般不争气……到也没想到……有这般雷霆手段……”
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在殿中断断续续响起。
殿中气氛逐渐安静,唯有谢延带着小黑在外面玩闹,时不时传来的欢笑声。
“晟王殿下的事对外如何解释?”
“意外事故,偏又赶上万岁大行还未结束,太后下令一切从简。”英景低声开口说着。
他如今虽是瑶光殿的人,但对内外朝之事依旧了如指掌。
“意、外。”明沉舟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最后翘了翘唇角,“丧中取乐,只能是意外。”
殿外,谢延追着小黑在绕圈,一向沉默的脸上终于露出开心的笑来。
五殿下如今在深宫养着,不知岁月滋味,不明朝堂巨变,堪称无忧无虑。
“誉王殿下那边又是如何?”
“门庭煊赫比之晟王殿下在世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沉舟侧眸去看英景。
“郑家父子门下早已投诚,原先给晟王殿下送礼的人也纷纷登门,朝堂近七已站队。”
“掌印呢?”明沉舟沉思片刻后抬眸问道。
“掌印不想出面参合此事,可内阁已经派人请了三次。”
明沉舟沉默着,盯着画册上的一行字,半晌之后又问道。
“渔翁啊。”
她沉默了片刻,又低声自言了一句:“下一步可不能出错。”
朝堂众人一向是见风使舵居多,如今又在事件剧变的转折点,风口浪尖便是一点也马虎不得。
誉王声望如日中天。
机械钟发出叮的一声,午时正刻了。
“今夜去见掌印。”
————
入夜后內宫气氛陡然严肃起来,巡逻的锦衣卫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路上的宫娥黄门也不见踪影,铁靴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石砖上,越发显得深宫寂寥,高墙深深。
明沉舟披着大红色斗篷走在安静的小道上。
第三次深夜去始休楼,她已熟门熟路。
深夜守门的还是那个小黄门,第二次见到英景背后那个熟悉的女子时,脸上怪异的神色已经掩不住了,人即使走远了还忍不住张望。
掌印也有上心的女子了?!
因为太过惊骇的想法,导致他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快要靠近始休楼,两侧的烛火便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英景手中的那盏微弱的宫灯。
走到一半时,明沉舟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去看一侧。
“掌印。”她盯着一处,低声唤了一声。
英景一惊,定睛看去,这才发现远处不远处黑暗的荷花池边上站着一人,正是谢病春。
“在这里等我。”
明沉舟扔下一句话,便放下兜帽快步朝着谢病春走了过去,只是越靠近荷花池,眼前的光线便越黑,下脚便越发谨慎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臂落在她面前。
她不由抬头去看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的谢病春。
“多谢掌印。”她扬眉一笑,一侧的梨涡若隐若现。
“娘娘今日为何来访。”谢病春待人握紧后这才迎着人去了一侧的凉亭中说话。
明沉舟有了搭手,走起路来不再战战兢兢。
“掌印不知我为何而来。”
她盯着谢病春冰白侧脸,挑眉反问道,这一问,态度便又显得好似有几分亲昵。
谢病春垂眸,淡淡说道:“娘娘太心急了。”
明沉舟塔上台阶,在石凳上坐下后这才说道:“掌印孤军奋战,便想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谢病春坐在她身侧的围栏上,闻言,冷淡拒绝道:“不需要。”
“不需要我去探探太后口风?”明沉舟蹙眉,不解问道。
群臣如今类似逼宫的行为,看似是把三皇子架在火上,可这把火烧不烧还是一个问题,这套操作下来,三皇子若不出意外,便是板上钉钉的新帝。
她虽不了解三皇子,但对其背后的太后早有研究。
这位太后在先帝庞大又混乱的后宫中,压制皇后,稳居后宫,扶持亲生儿子登基,最后平安走到太后之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一个温和慈祥的人。
前朝这番声势浩大的逼迫,没有太后的指使,不可能做到如此统一且声势惊人。
谢病春轻笑一声,带着几丝讥讽。
明沉舟眨眼。
“不必,鱼已经上钩了,动静大了会惊扰到他的。”
明沉舟见他似乎另有打算,微微靠近黑暗中的那个轮廓,小声说道:“掌印似乎留了一手。”
谢病春回眸,两人的视线便突兀地撞在一起。
明沉舟盯着那双在黑夜中依旧明亮的漆黑双眸,一时间愣在原处,随后又故作镇定地往后坐了坐,状若无事。
谢病春身形亦往后靠去,修长的模样在黑暗中被勾勒出来。
“好戏才刚开场。”
意味深长的声音借着夜色漫不经心地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又让人心中一冽。
“娘娘深夜到访,便是想要求一个心安?”
谢病春在黑暗中的身形许久也不曾动一下,此刻主动说话,便也猜不透他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