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未听人说话,谢病春的动作一顿,随后微微侧首说道:“那内臣便告退。”
“等等。”明沉舟连忙开口阻止,随后那颗伸出来的脑袋消失在假山后,一个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我还没说完呢。”
很快,便看到一个亮丽的身影出现在石阶前。
明沉舟像一只春日的蝴蝶,轻盈而灵敏地跑了下来。
谢病春定定地看着她,直到她落到自己面前。
风来翠响,芙蓉娇香。
“娘娘何时如此着急。”他伸手扶住差点一头撞进来的人,声音低沉。
明沉舟仰头一笑,继而委屈抱怨着:“我昨夜被明夫人拦下了。”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
“她为何拦我,掌印也该知道的吧。”
谢病春颔首:“思来想去,除了沐辛,其余也不值的明夫人亲自出面。”
“那这样说来,还是掌印给我惹得麻烦。”明沉舟快速甩着锅,随后又立马奉承道,“不过能为掌印办事,也是心甘情愿的。”
谢病春抬眸,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结果落入眼帘的是明沉舟灿烂明媚的笑容。
总有人只要灿烂一笑,便好似天下所有难事都会为她让步一般。
他的视线自那点梨涡处移开,随后便又垂眸,听着她在耳边抑扬顿挫的声音。
昨夜的事情,自然昨夜便传到他耳中,连着当时两人的神态语气都一模一样。
可偏偏此刻听着她差不离的复述,看着她有意无意地避重就轻,便又觉得有些不一样。
“那娘娘打算如何?”他顺着明沉舟的话问了下去。
明沉舟眼睛一亮,一手握拳用力抵在手心。
“那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
谢病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洗耳恭听她的计划。
“我替掌印给外面传话,保证让他们不起疑,保证不拖掌印后腿。”她觑着谢病春的神色,慢吞吞地说着,“我们这样也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娘娘想要什么。”谢病春慢条斯理地问着。
明沉舟故作镇定地说着:“就是借几个人”
“借人做什么?”谢病春眉梢一扬。
“自然有用。”明沉舟皱皱鼻子,“我还没想好,但想来人多不压身,总是用得上的。”
谢病春抬眸,仔细打量着她,在明沉舟紧张的视线中,似笑非笑:“那娘娘打算怎么回明家?”
明沉舟沉思片刻,试探说道:“掌印想怎么回就怎么回?”
“若是此事会伤及明家根基。”谢病春笑而不语,继续问着。
“伤筋动骨也正好消停一下,且明家根基深固,枝繁叶茂,也不是这一次可以动摇的。”明沉舟并不避讳,直接说道,“再者,内阁对立相斗,对掌印才是最有利的。”
半死不活,你死我活的内阁,比一人独断,大权独揽的内阁更受司礼监待见。
谢病春轻笑一声,冷凝的眉梢终于落上一点笑意,可说出的话却并不动听。
“娘娘倒是大义灭亲。”
明沉舟皮笑肉不笑,故意刺道:“我若是背叛掌印,才称得上大义灭亲中的亲,明家还够不上。”
“娘娘当真是个狠心人。”
谢病春似叹似笑,可神情中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就像当初窥探到明沉舟的野心,察觉到她的警惕,今日发现了她的狠心。
他总是笑说着,不似寻常世人一般厌恶呵斥,甚至还带着一丝欣赏。
明沉舟展眉一笑,从容无畏。
“不知以后娘娘是否也会这般狠心。”
他笑说着说着,神色平静,在明沉舟的注视中缓缓伸手,最后在她的鬓间取出一瓣蔷薇花瓣。
明沉舟原本一沉的心瞬间恢复正常,见状,微微一笑:“沉舟永远都是掌印手指间的花瓣。”
她伸出手,缓缓覆盖在谢病春的手指上。
温热白皙的手覆盖着柔软的花瓣,最后落在骨节分明的冰冷手心上。
绵软的小手搭在掌心,就像是花瓣落入,只需轻轻一握,就能完全握在手中。
谢病春便也是如此握在手中。
“娘娘此番的诚意是什么?”他抬眸问着。
明沉舟一愣,立马警觉说道:“帮掌印传消息,而且这事也是很累的,还要承当风险的,这不是各取所需吗。”
谢病春见状,眉梢一跳,冷淡说道:“这可不是各取所需。”
明沉舟倒吸一口气,掰开揉碎解释着:“怎么就不是各取所需了,我给掌印穿消息,掌印借我人,明明是公平买卖。”
“娘娘即使不帮内臣递着话,于大事也无关紧要,但娘娘问内臣要人,想来是事关紧急。”谢病春把玩着她的手,缓缓反驳着。
明沉舟眉头紧皱,一时间竟然被谢病春这厮说服了,不由有些气弱。
“倒也不必算这么清吧。”
她嘟囔着。
“不是各取所需吗。”
谢病春这张嘴若是阴阳怪气起来当真是能气死人。
明沉舟狠狠抬头瞪了他一眼,目光不受控制地自谢病春的略显苍白的唇上一闪而过。
“给就给。”
她咬了咬唇,哼哼唧唧地说着。
只见她一只手搭在谢病春的手臂上,踮起脚尖朝着谢病春靠过去。
“原来娘娘满脑子都是这个?”谢病春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一顿。
因为有一只手指正点在她唇上,也正好止了她的动作。
她不解地睁开一只眼,琥珀色眼睛水汪汪的。
谢病春的脸上难得是满脸笑意,一时间只觉得春光乍泄,枯木逢春。
“娘娘画工出众。”他低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手指却是放肆地揉着明沉舟的唇瓣,缓缓笑说道,“内臣不过是想要讨那扇团扇罢了。”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他,随后瞪大眼睛,脸颊肉眼可见地泛出红意,最后连着脖颈都是抑制不住的血色。
“不知娘娘能否垂怜。”他嘴里说着极为谦卑的话,可手指却又一直流连在明沉舟嫣红的唇色中。
一点一抹缓慢间,像柳条轻抚,又像冰雪落入唇间。
酥麻交加。
明沉舟踮着的脚尖,突然一个踉跄,直接朝着他扑了过来。
谢病春顺势揽着她的腰,见她依旧呆呆的样子,把脑袋抵在她的脖颈间,终于忍不住轻笑一声。
明沉舟被人揉在怀中,隔着夏裳感觉到腰间修长冰冷的手指,耳边是谢病春轻松愉悦的笑声。
高山之雪落入凡间,大抵如此。
她攥着谢病春肩上的玄色蟒服,缓缓闭上眼。
这一刻,夏日灼热,斑驳蔷薇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好似当真是西厢记中缠绵悱恻,花园幽会的两人。
——崔莺莺最后和张生在一起了吗?
明沉舟在思绪沉沦中突然想起那出还未看完的南剧。
————
明沉舟神色恹恹地趴着,谢延坐在一侧练字,屋内只有他们两人。
“娘娘,还要两日西厂就要给出一个交代了。”谢延练好字后,这才规规矩矩做好,不解问道,“可我看掌印并不着急。”
明沉舟挑眉:“他急什么?”
她在心里暗想:我都还没急呢,明家都派人催两次了,今日还送了威胁信,还好最后都送到掌印案桌前。
也不知谢病春何时给她传话。她蹙眉想着。
“娘娘为何一下让我帮掌印压下夏义的案子,一下又要我帮着内阁威逼掌印。”谢延一本正经地问着,“我总觉得掌印会起疑。”
明沉舟神色漫不经心,手指卷着书页,随口说道。
“您是万岁,自然要在集议中做出选择,并无过错,且沐辛案要有个决断是百姓所期望的,夏义案涉及台州百姓,这两个案子若是真算起来,内阁必将元气大伤,你自然要护着内阁。”
“可娘娘不是和掌印结盟了吗,这般行为,若是掌印知道了怕是会生气。”
谢延小声说着。
“我今日借着安相的话,严明夏义案牵连甚重,不可重蹈高祖蓝案的覆辙,希望三司会审的结果不可乱了大周根基。”
他大人样地叹气。
“我看掌印的样子是打算大杀一场,内阁却是想要息事宁人的。”
“我今日是站在内阁这边,掌印当时虽然没说话,但他突然皱了皱眉。”
明沉舟沉默地听着,心中暗想,他当然要皱眉。
前几日自己还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可今日就教唆谢延站队。
柔情蜜意,就好似镜花水月。
她失笑,目光一转就看到谢延紧张的样子,不由伸手点了点眉心,失笑一声:“掌印就算生气只会朝着我生气,他知道此事与你无关的。”
话音刚落,她脑海中莫名想道,她似乎还没见过谢病春生气的样子。
身侧的谢延握着她的手指,认真说道:“可我想要保护娘娘。”
“那就赶紧练字吧。”明沉舟看着他严肃的脸,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字怎么一点进步也没有。”
谢延立马皱了皱脸。
“有的,胡师说稍微有些进步。”
明沉舟呲笑一声:“三岁拿笔和四岁拿笔可没区别。”
谢延不高兴地盖住字帖,赌气地不给她看了。
午时未到,明沉舟陪谢延用完午膳自乾清殿出来时,便看到英景迎了上来。
“掌印传话说要带娘娘去个地方。”
“去哪里。”明沉舟蹙眉,随口问道。
英景摇头。
“那走吧。”
明沉舟坐上陆行的马车,一路摇晃最后停了下来。
她没想到谢病春今日会带她来西厂。
第34章
西厂铁门高耸,森冷威严,门口的锦衣卫按剑而立。
若是站在门口偶尔甚至会有尖锐不似人声地声音影影绰绰传来,站久了只觉得满目心惊,心中惴惴。
怪不得,人人都畏惧东西两厂。
这般做派确实令人望而生畏。
“掌印为何带我来这边。”明沉舟尚且镇定地问着。
陆行摇头。
“要进去吗?”她问。
“嗯。”陆行亲自带着人进西厂自然是畅通无阻,“掌印在黄字号牢房等娘娘。”
西厂分为天地玄黄四区,越往里面走,能出来的几率便越小,情况也便越惨烈,血腥味越来越重。
沿途遍地都是哀嚎声,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皮开肉绽的焦味,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明沉舟刚刚踏进大门,便觉得隐隐作呕。
陆行连忙递上去含片:“能压压味道。”
明沉舟正准备离开,突然被陆行挡了一下,隐约间,就看到一具已经不似人形的血模样的人被人拖着抬了出来,地上是一道道化不开的血痕。
明沉舟脸色惨白,隐隐作呕。
两人顺着阴暗狭长的甬道,每经过一个牢房都能听到哀嚎声,甚至还有人伸出手来够人。
“老实点。”
陆行手中的长剑啪的一声打落伸出来的漆黑枯瘦的手,厉声呵斥着。
“我没罪,我是西南官员,根本不涉及浙江……你们西厂这些挨千刀的杂碎。”
那人捧着手趴在地上,隐约可见其古怪的折在地上的腿,嘴里疯狂的嘶吼着。
“有人供出了你,我们便查你,你若是怨就很怨咬出你的人。”陆行冷笑一声,“有没有做,你比我们心里更清楚。”
那人声音一顿,可很快又骂骂咧咧起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难听。
“这就是台州溃堤一案后抓到的人。”明沉舟等走远了,这才问道。
随着两人的逐渐深入,混乱嘶吼,哀嚎痛哭然而消失不见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压抑到近乎死寂的绝望。
过了玄字牢房,里面关押的人再无活命的可能。
东西两厂开设至今,只有一人自黄字号牢房走出。
那便是明德九年的敷文书院院长罗松文。
可具体为何被抓,又为何被放,所知之人知之甚少,一切政令绕过内阁,避开司礼监,皆是先帝亲自签发。
“对,卑职也没想到一个浙江台州的案子可以牵扯到西南那边去,这几日扯出了好多西南的官员,有些已经辞官的人都被抓回来了。”
明沉舟捏着手指骨节,沉默地听着。
陆行脚步停了下来,为难说道:“掌印只让娘娘一人进去。”
他们面前是空旷的空地,一侧的刑具上还残留着洗不干净的血迹,地面在两侧油灯的照耀下泛出奇怪的乌黑色泽。
明沉舟重重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这才说道:“谢谢陆佥事。”
“不敢当不敢当。”陆行连连摆手,很快便按剑去了外面。
明沉舟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这个牢区比之前三个牢区还要空旷高大,牢房内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团黑色的人影,相比较外面尖叫求饶,甚至仇恨目光,这里的人更像是一个烂在这里的死人。
明沉舟紧紧捏着手指,不敢多看,快步穿过甬道,最后来到最里面地那间牢房里。
谢病春清瘦的身形被油灯罩出长长的倒影,落在斑驳的地面上,花纹华丽繁琐的飞鱼服穿在他身上挺括而肃穆。
他听到脚步声这才侧首,看向来人。
漆黑的眼珠落入跳跃的烛光,连带着刚刚映入眼帘的明沉舟都好似被那团火焰包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