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明明没有一丝血迹,却又似乎能闻到满身血腥味,就像他身处人间,却能让人入坠雪山。
明沉舟被他这一眼的寒意吓得站在原处。
谢病春很快便收回视线,他面前的牢笼内蜷缩着一个人影。
“掌印。”明沉舟轻声喊了一声。
“掌印今日还审吗?”
明沉舟这才发现角落里竟然还站着拿着刑具的锦衣卫。
话音刚落,那团蜷缩起来的人便剧烈颤抖起来,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喊声。
谢病春垂眸,走廊上高悬的灯落在在他冰白的侧脸,自浓密如鸦羽的睫毛下投射出朦胧的阴影,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明德九年你原本是台州河口的一个小吏,屡第不中,并无官身,明德十年突然中了进士,位次第十三名,人人都开始夸你学问出众,诗文一绝,可自从你中第到现在,你这个春风得意的忠义侯东床快婿,可并未当众写过一首诗。”
锦衣卫手中拎着一根粗黑的马鞭,厉声说道。
“我,我已经都招了。”
那团漆黑的人影抬起头来,终于在微弱的灯光下暴露出自己的人形。
明沉舟不由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的人,大概已经称不上人形了。
“我是当年后勤,贪了堤坝的钱,后来买通主考官,主考官你不是都抓了吗?”夏义露出一张血迹斑斑的脸,断断续续地说着。
他大概疼得厉害,一张脸便一直皱着,最后艰难翻了个身,露出已经软塌在地上的双腿。
明沉舟脸色苍白,一双浅色眸子因为畏惧便显得越发浅淡,她不敢多看,只能把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谢病春身上。
她不知道,谢病春为何今日叫她来这里。
“都是我,堤坝之过在我一人。”夏义瘫在地上,无神地看着头顶发黑的墙面,艰难地喘着气,“掌印饶了我吧,把我杀了,以平众怒。”
谢病春微微一动,示意锦衣卫打开牢房大门。
夏义竟然越发恐惧,直接手脚并用,爬到角落里。
两人这个细微的位置变动,明沉舟便只能看到谢病春的背影,里面骇人的场景被挡得结结实实。
明沉舟缓缓松开一直紧捏的手,这才发现手指被捏得生疼。
“钱去哪了。”谢病春站在门口,沉声问着,甚至连着语气都依旧波澜不惊。
“花了,我爱赌,全花了。”夏义奔溃大喊。
“京都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六个赌坊。”谢病春微微一笑,影绰昏暗的光把脸上淡淡的笑晃得狰狞冰冷。
“可都没有你,夏义的痕迹。”
“我戒了,柔儿不许我赌博,我早都戒了。”他强装镇定地说着,“不信掌印可拿牌来。”
谢病春身后的锦衣卫冷笑一声:“都在哪里堵输的,三百万白银,不管哪里堵输了可都有痕迹。”
“一路赌过来的,我装成一个做生意的富户,找了押镖的兄弟,沿途瘾来了就去赌,二十多年了,已经不记得了。”夏义靠在墙上,声音虚弱。
“镖局是振通镖局,专走水路,当年也是名震四方的大镖局,这些我都交代过了,掌印想要查也都查清楚了吧。”
夏义睁开被血肉模糊的双眼,看着门口高高在上,被阴影笼罩着的人,看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罪在我一人,掌印不用白费力气了。”
谢病春抬眸,漆黑的眸色哪怕在黑暗中依旧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战栗。
“明德七年先帝下旨修建堤坝,同年一千万两白银分三次进入台州,落到太平县的有五百万,到明德九年一月堤坝落成,你自台州太平县,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可知道明德十年秋闱才到京城。”
谢新春慢条斯理地开口。
明沉舟仔细听着,心中一冽。
自前朝开通大运河,南方入京便运载大宗货物,也只需要两月时间。
夏义竟然走了整整一年。
“你的镖局,我也查了。”
话音刚落,一直在他身边的锦衣卫突然朝着明沉舟走来。
“来这边。”一直没和她说话的谢病春缓缓说道。
明沉舟犹豫片刻这才谨慎地靠近她。
那锦衣卫直接打开明沉舟右手边的牢房,从里面拖出一个不知死活的人。
“振通镖局当年确实是名震江南的达标局,可惜了明德九年七月的一场大火,烧得镖局内大大小小六十口人全都死于非命,尸体面无全非,惊动了台州知府全明行,亲自来查案,这还是当年全明行升迁杭州同知的重要政绩。”
那锦衣卫把那纹丝不动的人拖了出来,地上便蔓延开浓重的血痕,浓烈腥臭的血腥味借着烛光逐渐升腾。
明沉舟脸色微变。
“可惜了,我手下那群猴崽抓到了一条大鱼。”锦衣卫臂力惊人,直接把人惯在地上,狞笑着开口,“振通镖局的一个镖师,当年才十五岁,偷偷跑出去玩,不曾被波及。”
“你说巧不巧,人都少了一人,怎么尸体数目还是全的。”
夏义一惊,目光下意识朝着那人看去,可随后便敏锐地僵在远处。
因为谢病春正看着他。
高高在上的冷淡,看穿一起的疏离。
“我都招了,招了啊。”那镖师被疼醒,不由哀求着,“饶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当时去了一个其他地方,但我不知道是哪里,我原本是上京,可我不想离开太平县,便逃了出来。”
还不等锦衣卫用手段,那躺在地上的人便全都自己招了,来来回回都重复着这几句话。
“我都说了,真的没有隐瞒。”
明沉舟惊讶,扭头去看谢病春。
只见谢病春唇角含着笑,可又丝毫不带笑意。
夏义愣愣地看着那人,咽了咽口水,随后闭上眼,缓缓说道:“我不知她在说什么,我只是雇了他们保护我去京城而已。”
“不碍事,你会知道。”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平静说着,“你不想背叛幕后之人,可幕后之人早已抛弃了你。”
他轻笑一声,在空旷高耸的牢房内带来的飘忽的恐惧。
身后明沉舟的视线不由落在他的侧脸上。
这般看去,谢病春好似一座落入地狱的瓷白佛像,森冷寒意映衬下近乎冷漠的冰白皮肉,连着面无表情的模样都被裹挟地狱间的漫天血雾。
她隐约感觉谢病春已经猜到他要的真相,他现在要的只是一个个确切的证据而已。
只是他到底要什么?
明沉舟出神地看着他。
“你想保你妻女平安。”谢病春垂眸,墙壁倒影上的修长脖颈便微微下垂,就像一条拱起的巨蟒,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猎物。
“我便送她们与你一起上路。”
明沉舟身形一震。
牢房内的夏义瞪大眼睛,喉咙发出咯吱的声音。
“你不能动她们,我都招了,我真的不知道。”
他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锦衣卫直接踹到在地上。
“谢病春,谢病春!”夏义被撞在墙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连声音都疼的扭曲,“你不能动她们,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谢病春眼眸半阖,神色冷淡:“那些死了的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夏义浑身都是颤抖,伤口崩裂,目眦尽裂地仇视着谢病春。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喃喃自语,“会保护她们的,会保护她们的。”
谢病春不语,只是冷淡的地看着她。
夏义呆怔着,突然开始大声咒骂着,狰狞凄厉如厉鬼:“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谢病春,你迟早会遭报应的,你这个无父无母的阉人。”
“你害这么多人家破人亡,现在却开始为自己妻女谋求活路。”一侧的锦衣卫手中的辫子猛地一甩,直接把他的声音抽断,看着他在地上打滚,冷笑说道,“堤坝溃堤,你可知死了多少人。”
“光是溃堤当夜便死了八百三十七人。”他恨恨说道,“你带着你的妻儿和那八百多人谢罪吧。”
明沉舟愣在原处,脸色微微发白。
她似乎知道谢病春为何今日带她来这里了。
谢病春在敲打她。
敲到她的两面三刀,敲打她怂恿谢延绊他手脚。
他知道了。
他在警告她,若还是这般耍小动作,这些人的下场就是她以后的下场。
明沉舟心跳得极快,连带着唇色都开始在发白。
“昨夜抓了一批人正在审讯,是否带他们过去旁观。”锦衣卫把长鞭挂在腰间,随口问道。
谢病春点头。
很快整个甬道便只剩下明沉舟和谢病春两人,火把发出噼啪声响,地上的道道血痕逐渐干涸,留下刺眼的痕迹,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空中挥之不去。
“娘娘觉得他该死吗?”谢病春背对着她的声音淡淡传来。
明沉舟注视着他的背影,苍白的唇微微一动,这才轻声说道:“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那其他人呢?”
明沉舟沉默,直到看到谢病春转身,飞鱼服宽大的下摆在黑暗中微微一动,好似海浪翻涌。
直到不曾散去寒意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明沉舟抬眸,目光和谢病春撞在一起,平静说道:“那就要看掌印是真的打算为溃堤的百姓出头,还是……”
谢病春眼波不动,依旧冷淡疏离。
“还是为了,铲除异己。”
明沉舟轻声说道。
“可这两者并无区别。”谢病春缓缓走到她面前,低笑一声,可声音并无笑意。
明沉舟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犹豫着开口。
“为了百姓,我自然万分支持掌印的大开杀戒,可若是一己私欲,最后毁的也是百姓。”
“我早些年听过一桩传言。”明沉舟脸色苍白,双手紧握,索性放开了讲。
“西南一地曾因为一桩忤逆旧案,牵连甚多,导致群龙无首,混乱多年,安南也乘机崛起,吞并小国,侵犯领土,如今依旧在危害大周西南边境。”
“浙江一向有倭寇侵犯,若是牵连甚多,西南之乱便是浙江前……”
一滴水突然从屋顶滴落,直直地落在明沉舟的脸颊上。
明沉舟吓得僵在原处,瞳孔下意识瞪大。
这一滴水,打破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在害怕,一路走来的尖叫哀嚎似乎还在耳边飘荡,刺鼻的血腥味让她隐隐作呕,眼前的谢病春更是令她害怕。
所以在谢病春伸手时,她下意识闭上眼。
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却又近乎温柔地擦拭着她脸上被水珠逐渐滑落的水痕。
“娘娘当真是好手段。”他笑,声音落在耳边,就像穿堂而过的风。
“先是给内臣甜头,把白荣行的把柄,沐辛的命送到内臣手中,但又狠狠打了内臣一个巴掌,让万岁定下三司会审,只为了娘娘的小皇帝做个杀鸡儆猴的跳板。”
明沉舟缓缓睁开眼,涟漪双眸含着盈盈水光,唇颊发白,楚楚可怜。
谢病春的拇指缓慢地揉捏面前之人柔嫩的脸颊。
“我并非故意欺瞒掌印……”明沉舟声音带着一丝颤意,越发我见犹怜。
花还未说话,一根手指自脸颊处压在她冰冷的唇上。
“娘娘总是这般,一分深情,从这张嘴里讲出就好似满腔的眷恋一般。”
谢病春微微一笑,含糊的笑意在昏暗烛火下莫名带出一丝刻骨的缠绵。
“掌印难道不是这样。”
明沉舟闭眼咽下眼底的水汽,再睁开眼,浅淡的眸色越发清澈,满满倒映着面前之人,好似真的满腔眷恋一般。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灼热不稳的气息依旧落在那根冰冷的手指上。
柔软的唇摩擦着修长的皮肉,带来阵阵酥麻。
谢病春垂眸,手指微动,直接按下她剩下的话。
“娘娘确定要继续讲吗?”
他温柔询问着。
明沉舟看着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最后慢慢闭上眼。
她不敢,也不能。
在谢延没有长大前,在她没有走到无人可欺时,谢病春是她现在最大的倚靠。
这一局,她输了。
她沉默地想着。
“娘娘知道该如何回话吗?”
谢病春放下手,无视两人死寂的气氛,随口问着。
“夏义招了京之前白银的去向。”
明沉舟只觉得一侧脸颊火辣辣的疼,毫无生机地说道。
“西南。”
谢病春突兀说着。
明沉舟眨了眨眼。
“西南,夏义的银子去了西南。”
“娘娘聪慧。”谢病春神色平淡地夸着。
“明德九年西南并无大事。”她喃喃自语,突如其来的消息驱散了她的恐惧,可随后神色一冽,“是明德十年。”
明德十年的西南是西南如今依旧在混乱中沉沦的起始年。
“掌印再查这个?”她敏锐说着,随后抿了抿唇,露出深深的梨涡,移开视线,“我并非有意探测掌印私事。”
谢病春看着她闪动的睫毛,鬼使神差伸手点了点。
冰冷的指尖落在单薄的温热的眼皮上,明沉舟一愣,随后眨得更加厉害了。
“娘娘只要听话做内臣手心的蔷薇,内臣自当送娘娘走上那节紫陌长阶。”
明沉舟倏地抬眸看他,瞳孔微缩,心跳极快。
紫陌长阶全大周只有一处地方才有,那便是万岁上朝的皇极殿。
“回去吧,万岁找不到娘娘,该着急了。”谢病春见她如此,笑着岔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