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邹诚看见前方端庄站着的女子,脚步不由得一顿,连带着那两个黑云卫差点撞上他,沈宜安这才看见他们架着的人乃是太医院的薛太医。连夜请来太医,难道闻人决伤得很重?
手背上有一丝刺痛,沈宜安松开交叠的手,无意识地搓了搓手背。
邹诚声音带喘:“长公主,太医请来了。”
沈宜安点了点头,自觉让开了路,闻人太夫人上前揪着薛太医进屋:“太医,你快看看我儿子。”她急起来,什么礼数都顾不上了。
太医进门时,沈宜安远远地向房中看了一眼,闻人决的床前被围得满满当当,她的视线正好被钟月荷完全挡住,看不清里面的状况,沈宜安索性不看了,坐在外间等着。
她觉得双手冰凉,可惜此时此刻没有下人顾得上给她这个主子上一盏热茶。冉姑姑不解地问:“公主,您不进去看看吗?”
沈宜安摇头:“等薛太医诊治过后再说吧。”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闻人太夫人喜极而泣的声音:“决儿,你醒了!”
沈宜安向前倾了倾身,旋即又稳稳坐好,看来闻人决无甚大事,昨夜她已经写了和离书,只等着天一亮,便可与闻人决谈和离,沈宜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奈何她这口气还未吐尽,闻人太夫人又惊呼了一声:“怎么会这样?儿子,你看看为娘啊!”
沈宜安直起身,向内室张望,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沈宜安正犹豫要不要进去,邹诚已经站在她面前,那张素来冷静的脸上泄露出一丝茫然:“公主,您进去看看吧。”
沈宜安挪动脚步,一时脑海里有些空,她站在内室门口,刚往前走了两步,围在闻人决床前的人已经让开了一条路,她先看见了满脸焦急的闻人太夫人,然后是默默落泪的钟月荷。
沈宜安怔了怔,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向靠坐在床头的人,黑衣染血,此时早已干涸贴在身上,一把晃着银光的长刀横在身前,紧握刀柄的手上血迹斑斑,手臂上的衣服破损,露出一只昂首咆哮的狼头。
沈宜安抬眸,猝不及防与那人目光相对,只见那双眼睛凌厉、孤独,此时更带着一丝猛兽被逼到绝处的防备与狠绝。
她呼吸一滞,刻意不再想起的记忆纷纷向她脑中涌来,混杂的声音险些让她站立不稳,不过只是一瞬,她的眼底又归于平静。
闻人决也在看着面前的女子,周围那些人要么在哭,要么一脸震惊,唯独她,从头到尾都是平静的。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极为浅淡,仿佛一切与她无关,她清冷淡漠地站在那里,将此间喧闹的人或事挡在方寸之外,不叫人沾染一丝一毫,连多看一眼都成了亵渎。
她不该是这样的,闻人决心里有道声音突兀地冒出来,他闭了闭目,脑袋像被利刃刺了一下,疼痛让脑海里的景象更加清晰,还是眼前的女子,不同的是她身穿着嫁衣,站在自己身旁,闻人决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沈宜安冷眼扫过床上盯着她暗自皱眉的男人,目光在面前所有人的脸上环顾了一圈,闻人太夫人哭着,似乎想上前查看儿子的伤势,但碍于闻人决手中的刀,只能委屈地站在床前不远处。钟月荷眼睛肿的像核桃,紧挨着闻人太夫人,仿佛深受打击快要站不住了。薛太医摇头,脸上犹疑不定,像是遇见了什么难题。
“发生何事了?”沈宜安顶着床上那道让她倍感压力的目光开了口,等了一会儿,只有薛太医起身回话。
“长公主,大都督身上的外伤,修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但他似乎记忆受损,臣暂时也查不清缘由。”
薛太医一句话仿佛打破了闻人太夫人努力维持的冷静,她本来在默默地哭,此时突然拔高了声音,“决儿,你真的不认识娘了吗?这可如何是好啊!”
闻人太夫人跺了跺脚,哭得像是天都要塌了。沈宜安垂眸,面上依旧沉稳,可她心里并不平静,闻人决记忆受损,怎会如此严重?最重要的是,他失忆了,会不会影响和离,她一时没法想得更远,因为眼前的境况就让她不知所措。
沈宜安脑中乱作一团,闻人决的目光从她进来时开始一直停驻在她脸上,更让她觉得此间憋闷,呼吸不畅。沈宜安想出去吹吹冷风,让自己清醒一下,于是转身往外走……
闻人决强迫自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眼前的女子,头痛越来越剧烈,仿佛脑中纷乱的弦彻底绞在了一起,有一道声音呼之欲出,他抬头看见眼前的女子转身,那道身影与脑海中的某一景象重合。
望着那道决绝的背影,闻人决听见自己在叫一个名字。
“沈宜安。”
干涩,沙哑,与脑海中那道冷漠犹带不甘的声音不同,闻人决嘴唇嗡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跟着叫出这个名字。
沈宜安愣在原地,僵了片刻才回头看向闻人决,床上的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闻人决甚少叫她的名字,记忆中,大多是他那一句冷冷的“公主”,除非气急了……
闻人决闭上眼睛,像在确认什么,低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沈、宜、安。”
沈宜安这次确定自己没听错,闻人太夫人比她要激动的多,伸手要去抓闻人决的手:“决儿,你想起来了?”
闻人决皱了皱眉,刀背横在两人之间,闻人太夫人面上的喜悦顿时消失,不可置信道:“你认得她却不认得你亲娘了?”
闻人决再次抬头看向沈宜安,声音平静而笃定:“沈宜安。”
沈宜安微微一愣,迎着闻人太夫人不甘又委屈的眼神,艰难开口:“将军记得我?”
闻人决不答,目光执拗地落在她脸上,沈宜安侧目,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向茫然缩在一旁的薛太医:“薛太医,你再诊一次脉。”
薛太医自是不敢不听,一边抖一边靠近闻人决,警惕地看着他手中的刀,生怕一不小心就落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劳烦大都督伸个手。”薛太医声音小心翼翼。
闻人决没动,薛太医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求救地看向沈宜安,闻人太夫人和钟月荷也朝她看过来,沈宜安陡然生出一丝紧张,随即又觉得荒谬,闻人决岂会听她的话?
就让他们死心吧。沈宜安抱着这样的想法,平静开口:“将军可以放下刀,这里是你的家,薛太医是来给你治伤的。”
沈宜安并不相信一个人失去记忆,连本能的好恶也会改变,在她看来,闻人决对她的厌恶,无论前世今生都不会消失,所以他决计不会听她的话。
谁知她刚刚这样想,闻人决竟真的慢慢放下刀,迟疑了一瞬,又把手伸给薛太医,最后看向她。
沈宜安头皮发麻,因为那双时常傲气凌人的眼睛里竟然有着一点依赖,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的风寒还没有好,否则怎么就眼花了。
第6章 闻人决脑子出毛病了?……
沈宜安从未想过,有一日闻人决会听她的话,气氛一时凝滞,想来这房中的人与她一样的惊讶。闻人太夫人半张着嘴,将沈宜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怀疑她给儿子下了蛊。钟月荷勉强对她笑了笑,神色落寞地低头。
沈宜安察觉到闻人决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还有闻人太夫人和钟月荷自以为隐秘的打量,终于不堪忍受,再次想逃离这间卧房,正在她费尽心思找借口时,外面传来一声:“纪王驾到。”
沈宜安反应飞快,转身向外走,同时心里松一口气,再待下去,她怕自己维持不住冷静。
纪王与天启帝同母,是天启帝的亲弟弟,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天启帝纳了穆国公府的嫡长女为淑妃,生下了沈宜安,纪王则娶了穆国公府的嫡次女为正妃,因此这位纪王既是沈宜安的叔父,也是她的姨父。
沈宜安刚走出门便看见纪王急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前年致仕的老太医裴景,这位裴太医不仅医术高绝,更是太医院多位太医的老师,他的高徒里就包括今日为闻人决看病的薛太医。
纪王来到她面前,沈宜安微微一福:“皇叔怎么来了?”
纪王咳嗽一声,板正身形,缓了缓才开口:“听说大都督伤势严重,太后娘娘十分担忧,着本王去请了裴太医过来。”
沈宜安稍微一想便明白,依着郭太后的性子,连夜让纪王去请裴太医已经算是低调,若不是深更半夜,她怕是要把沈宜昭悄悄送过来探病了。
“劳烦裴太医深夜前来。”沈宜安侧身让两人进屋,纪王瞧她神情有异,悄悄拉她一下,问道:“宜安,你这幅表情?莫非你那夫君状况不好?”
沈宜安幼时体弱,曾在纪王府住过很长一段时日,与这位皇叔很是亲近,自然不会隐瞒:“身上的伤倒是没什么,只不过出了些岔子。”沈宜安不知该怎么说,指了指自己的头。
纪王大惊:“闻人决脑子出毛病了?”
敛风院内外一片安静,这一嗓子甚是突兀,沈宜安听见房中传来闻人太夫人不满的声音,秀眉微微一蹙。
纪王年轻时是个不着调的,这些年在纪王妃的管束下,在外好不容易沉稳了些,方才因为太过震惊,直接被打回原形。
沈宜安无奈:“皇叔,您想到哪去了?他只是受了伤,记忆有些受损。”
纪王指了指脑袋,小声说:“那不还是脑子有病,闺女啊,你可不能犯傻……”
沈宜安不知该如何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幸而裴太医听不下去,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纪王。
沈宜安一进内室,又感受到了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此时薛太医已经诊过脉,正恭敬地给自己的老师裴太医行礼,闻人太夫人和钟月荷不知为何站得很远,房间里明明多了几个人,闻人决周围却是空荡荡的,莫名让人觉得冷。
闻人太夫人因为纪王在门外的言语,正冷着脸,她本就不满,又看见沈宜安冷漠地站在门边,一点也没有关心闻人决的样子,顿时更来气了:“公主,决儿如今只认得你了,你离得那么远,能照顾好他吗?”
沈宜安突然被她训了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纪王护犊心切,接了句:“你这话说的,宜安又不会看病,这不有裴太医在,若是府里缺人伺候,本王给你送百八十个奴婢过来也不在话下,你要么?”
闻人太夫人噎住,瞪了沈宜安一眼,她又怕纪王当真往府里送百八十个奴婢,传出去不好听不说,多了这么多口人,她还得出钱养着,实在不划算。
“不用了,我去看看药好了没?”闻人太夫人生硬地转了话题,逮住副将邹诚好一番叮嘱,然后才拉上钟月荷一起出去。
裴景问了薛太医几句,便上前想要给闻人决号一号脉,薛太医害怕床上的人又动刀,伤了自己的老师,连着给沈宜安递眼色,沈宜安犹豫片刻,只得开口:“将军,你再伸一次手,裴太医要给你诊脉。”
闻人决看了她一眼,尚算配合地伸出手,一旁的薛太医心里感叹,这大都督真的只听长公主的话,方才长公主出去接纪王爷,闻人太夫人不信邪又往儿子身边靠,闻人决直接把刀放在床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太夫人又急又气,只能站得远远的。
裴太医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诊出的结果与薛太医差不多,只是他又添了一句:“老朽行医数年,见过的奇怪病症也不少,似大都督这般失忆的症状,用对了办法,还是很可能痊愈的。大都督对长公主有印象,想来公主是对他极为重要的人,公主这些日子多陪伴大都督,或许能让他快些恢复记忆。”
重要的人?沈宜安听了只觉得好笑,不管为什么闻人决会记得她的名字,但原因一定不会是裴太医说的这个,想必恨也能让人记忆深刻吧。
闻人决一直沉默低头,听见裴太医的话,他又一次抬头看向沈宜安,脑海中空荡荡的,除了方才头疼时闪过的几个画面,并没有关于这个女子的记忆,他皱了皱眉,似有不快。
裴太医与薛太医商量了几句,为了不走漏风声,最后决定让薛太医暂时留在都督府,以便给闻人决治伤,裴太医年事已高,且已经致仕,纪王还要将人好生送回家,便对沈宜安说:“宜安,你随本王一同送裴太医,有话要对你说。”
沈宜安跟着出去,闻人决看着她走出门,放在刀柄上的手动了动,牵扯的身上伤口一疼,他不知怎的便想到,沈宜安出去之后定然不会回来了。
敛风院门口,沈宜安和纪王看着裴太医坐上马车,纪王看了看周围,见没有旁人才轻声说道:“我过来的时候,太后特意交代了,大都督受伤的事先不要声张,闻人决失忆,若是被漠北的探子发现,怕是棘手,你受些累,让他尽快恢复记忆。”
沈宜安有些迟疑,不是她不愿,而是她不信自己能让闻人决恢复记忆,本来想着闻人决一回来就提和离,如今只能暂时搁下,事关朝局稳定,边关安稳,她纵然想任性一次,也不会拿江山百姓开玩笑。为今之计,只能等闻人决伤势好转,再与他好生商量出一个对策,到时即便他无法恢复记忆,他们也能顺利和离。
沈宜安送走纪王,天已经快要亮了,冉姑姑问她:“公主可是要进去看看大都督?”
沈宜安摇头:“不去,我既不是太医,也做不来伺候的活计,留在这里无用,咱们先回去吧。”
冉姑姑以为她还在赌气,想劝又怕她不高兴,只得叹了声气。
邹诚进来时特意加重了脚步声,按照闻人决如今那防备的架势,一个不慎,很可能被他一刀砍了。他跟随在闻人决身边多年,对他的一切喜好习惯了如指掌,唯独这长公主,是他也看不明白的存在,若说闻人决在乎,可他新婚之夜丢下公主跑去边关,完全不顾公主的颜面。若说不在乎,受了那么重的伤,把一切都忘了,偏偏还能想起公主的名字,当真是矛盾……
“少帅,药熬好了,您现在要喝吗?”邹诚看着闻人决身边那把刀,心里怵的慌。
闻人决已经盯了门口许久,看见进来的是邹诚,他皱了皱眉,心里的感觉甚是复杂,沈宜安不会留下,他分明已经猜到了,却还是有些失望。
邹诚试着猜他心思:“少帅,公主先回蘅芜院了。”他看着手里的药泛起了难,随即想到什么,眼神一亮:“少帅,公主走前让您记得喝药。”
邹诚头一回对闻人决说谎,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喘,他等了一会儿,闻人决果然伸出手接过药碗,面无表情的喝光了。
一回生二回熟,邹诚面不改色说道:“公主还让您好好养伤,您先睡吧,属下就在外头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