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次邹城都差点忍不住要将实情告知闻人决,可转念一想,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他跟着掺和什么呢?明知长公主心有所爱,少帅既然敢娶,今日的一切他就该受着。这般想着,邹诚心里终于舒服了些。
敛风院门口传来几句争执声,似乎有人要闯进来,邹诚耳力极佳,自然听出是闻人太夫人被拦在院外,正大声斥骂黑云卫,他头皮一麻,看向自家少帅,只见闻人决眉头皱得极深,显然他也听见了。
闻人太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日时不时来看望儿子,母子二人相处的情景颇为诡异,闻人决始终冷漠,太夫人时常哭天抹泪间或恨铁不成钢骂儿子不孝。一开始,闻人决会沉默地听完太夫人说的每句话,后来他好似烦了,太夫人一来便借口伤势复发躲起来。
“少帅,要见吗?”邹诚小声发问。
闻人决绷着脸:“你去。”
意思不需言明,邹诚心中哀叹,提着沉重的脚步替自家少帅接受太夫人的关爱。
太夫人今日是铁了心要说动闻人决跟着她去看大夫,因此半分没给邹诚面子,拉着脸说:“今日再拦我,非得跟你娘说道几句。”
邹诚年幼失怙,母亲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了闻人太夫人,他陪伴闻人决一起长大,太夫人怎么也算他半个娘亲,平时待他也不错,如今气得都要找他过世的娘亲告状了,这还怎么阻拦?
想到自家少帅,邹成心里默念了一句自求多福,然后换了一副笑脸:“太夫人言重了,少帅是您的儿子,这院子您自然进得。”
闻人太夫人瞪了他一眼,推开面前拦着的黑云卫进了院子,一路来到正房,她人未至声先到:“决儿,你听娘说……”
房间里空无一人,太夫人在原地怔愣片刻,揪着邹诚问:“人呢?你又跟我耍什么把戏?”
邹诚也跟着一呆,忙说:“属下真不知道啊,许是在书房呢。”
太夫人带着下人翻遍了敛风院,也没找到人,便有些慌了:“好端端地人为什么不见了?邹诚,你带人去找找。”
邹诚心说,还能为什么,怕你念叨,提前跑了呗。他迎着太夫人的眼刀子,不得不低头:“属下这就去,太夫人先回去等消息,属下找到少帅立刻告知您。”
好不容易送走了太夫人,邹诚却阳奉阴违没去找人,他家少帅只是失忆了,又不是傻了,在自己家里还能丢不成?他既然躲出去了,便是不想见太夫人,若真的去找,回头少帅怪罪下来,他可吃不消。
闻人决是从院墙翻出去的,在自己家里□□,这若是传出去,恐怕一世英明尽毁了,不过他什么都不记得,名声如何又能碍着什么?
从战场归来后,他第一次走出敛风院,这一路经过的亭台楼阁,假山奇石,总让他有几分熟悉感,偏偏什么也记不起来。路上遇到的下人,大都不敢抬头看他,只恭敬地行礼。
闻人决心想,若是向这些人打探蘅芜院在哪,总得吓傻几个。于是他不作声,拐上一条小道,凭着直觉往前走。幸而没走几步,他就听见了两个婢女的说话声。
“珍姐姐往哪去啊?”
“西街糖铺子的蜜饯,莲香姐姐托我去买的,我给她送去。”
“我可真羡慕你,谁不知道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出手阔绰,能得不少赏钱吧?”
抱着一个纸包的婢女笑着回了两句,朝与闻人决相反的那条路走去,闻人决等人走远,才转身跟上去。看见蘅芜院的大门,他才发觉这院子离他住的敛风院不远,他出来时走的那条路,是越绕越远,这才一直找不到。
闻人决只犹豫了片刻,便走进去,结果没走两步,那些来自四周震惊好奇的目光就让他皱起了眉。
蘅芜院中伺候的婢女大多是沈宜安从宫里带来的,只在他们成亲那日见过闻人决,还是天黑之后看不清脸的时候,如今看见他,虽然心里有猜测,仍然抵不住好奇心,偷着多看几眼。
直到冉姑姑出来,目光扫向四周,清了清嗓子,这些婢女才有所收敛。
“奴婢拜见大都督。”冉姑姑脸上带笑,就要行礼。
闻人决只在醒来那日见过她,知道她是沈宜安身边的掌事姑姑,便对她微一点头,道:“请起。”
冉姑姑知晓这位驸马少时便征战沙场,且甚少留在帝都,对这些礼仪规矩不太讲究,现如今更是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是以并未多礼,直接起身说道:“长公主在书房,奴婢带您去吧。”
闻人决略有迟疑:“可以么?”
冉姑姑笑着说:“有什么不可以,您和公主是夫妻呀。”
闻人决沉默地跟着冉姑姑,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他也感受到沈宜安与他之间有些别扭,这般进去,会不会又惹她不高兴?
就在闻人决心中矛盾时,冉姑姑指了指前方:“就是这,大都督请进吧,奴婢去泡茶。”
不等闻人决说话,冉姑姑便匆匆离开,她想了各种法子撮合两人,奈何公主不肯配合,如今大都督都亲自登门了,难不成公主还能把人赶出去?
冉姑姑并未像她说的那般去泡茶,而是叮嘱院子里的婢女,谁都不准靠近书房。莲香捧着一包蜜饯回来,转而就被她拉走了。
闻人决站在书房门外,几番犹豫,终于抬手敲了敲门,里头没有动静,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只见房中满满当当摆着几列书柜,书柜之间的过道上放着一张窄小精致的硬木榻,上面铺着软垫,瘦弱纤细的女子不知何时躺在榻上睡着了。
她瘦得用一只臂膀就能完全抱起来,闻人决抑制纷乱的心跳,目光只在那蜷缩着的小巧身影上停留了一瞬,便看向别处。
这间书房是不是太小了?她平时都这样休息?能睡好吗?闻人决心里想了很多,但那些思绪散落飘飞,到最后反而什么也抓不住。他不知第几次从沈宜安身上移开眼,也不知第几次眼神又无意识黏着在她身上。就这么反复着,直到满室浓郁的书香熏得他鼻子泛酸,他才侧过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闻人决恍然发觉,刚才他一直都是屏住呼吸的。
稍微适应了书香味,他放轻脚步来到木榻边上,沈宜安熟睡时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面色红润,呼吸轻缓,嘴角弯成一抹浅浅的弧度,那一身冷漠和高傲更像是临时披上的外衣,只给生疏之人看。
闻人决脱下自己的外衫,俯身靠近,轻轻盖在她身上,外衫盖到沈宜安胸口时,闻人决见她虚虚地环抱着一本书,便伸手轻轻抽走,将那书合上。
他拿起书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本诗集,角落题名处,只有一个柳字。
柳?
闻人决蓦地闭上眼,只因这个字似利箭一般撞进他眼底,牵扯得他脑中生痛,过了许久,疼痛消失,只余下满腔涩意,直冲而上,刺得他眼睛泛红。
他面色苍白,手中一松,那本诗集直接掉在熟睡的女子身上,惹得她不满地哼了一声。
沈宜安睁开眼,面前昏黑一片,她以为是天黑了,怔愣半响才发觉面前有个身材高大的人将光全挡住了,等到看清那人的脸,她不禁揉了揉眼睛。
闻人决?他怎会在这里?
“将军?”她语气错愕:“你为何在此?”
闻人决脸色恢复如初,只是情绪到底受了些影响,声音又沉又哑:“我不能来?”
沈宜安抿了抿唇,对他擅闯的行径已是不满至极,却没想到他毫无歉意,甚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垂下眼,淡淡地说:“能来。”
“整个都督府都是将军的,更何况我这蘅芜院一间小小的书房。”许是刚睡醒不易防备,她就这般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沈宜安紧闭着嘴,恼起自己来,前世两人常常针锋相对,即便重生,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改的,前两次面对失忆的闻人决她再三克制,今日却前功尽弃了。
“下次不会了。”闻人决略显窘促。
沈宜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在做什么?对着自己这个处处不合心意的妻子说软话?这太荒谬了!
多说多错,饶是惊诧万分,沈宜安也不肯再多吐出一个字了。书房里空间密闭,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和闻人决两个人,这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沈宜安双脚摸索着找鞋子,眼前太黑了,她找了半天仍是没找到,只能负气地光脚踩在地上。
闻人决见此轻笑一声,在她面前蹲下,宽大的手掌先是捞起她一双冰凉的小脚,而后握在手中搓暖了,最后才把鞋子给她套上。
他这一番行为过于自然,沈宜安甚至来不及反应,鞋子已经好好地穿在她脚上,即便她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能再把鞋脱了。
“有劳将军。”沈宜安竭力冷静,努力不去回想闻人决的手。
此时此刻,她更是无比庆幸书房里的昏暗无光,因为这样就没人发现她耳朵上一直蔓延到脖子的红。
第12章 这是给你的……回礼……
沈宜安仓皇起身,快步来到门边,她将门打开,一阵夜风倏然吹来,凉意不仅带走了脸上的热度,也让她顿时清醒。
方才闻人决那些异于寻常的举动皆是因为他失忆了,或许他只记得她的名字,因此对她产生了一些依赖,但总有一日他的记忆会恢复,到那时候他恐怕会唾弃今日的自己吧。
沈宜安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曾回头,只对着夜风轻飘飘地说:“将军,我派人去叫邹副将来接你回去吧。”
她不知道闻人决怎么找到这里来,书房外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想必是冉姑姑有意为之。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离得近了,沈宜安连忙走出书房,边走边说道:“将军请随我来。”
只要不与闻人决面对面,她总是很容易平静下来。
闻人决缓缓踏出书房,他皱眉看着前方单薄纤瘦的女子,心中的别扭感挥散不去。他觉得沈宜安不该是这样的,她表面上待他温和妥帖,实则客气又疏离。而在记忆中的零星画面里,她总是眼含薄怒的,那样的她很是生动,不似如今的死气沉沉。
“沈宜安。”闻人决顺从自己的心叫住她,可却不知道该与她说什么。
沈宜安没有回头,只是脚步一顿,说道:“想是冉姑姑怕吵着我休息,便把人都遣开了,将军可记得回去的路吗?”
闻人决自然是记得路的,可这时候已经被下了逐客令,抱着拖延的心思,他只好摇了摇头,坦然道:“不记得。”
沈宜安点了一下头,许是信了,也可能是觉得无所谓。两人朝着正房走去,没多久就看见站在门口向书房这边探头张望的冉姑姑。
冉姑姑笑着迎上前:“公主,大都督,可要用饭?”
沈宜安没有理睬,叫莲香过来:“你去一趟敛风院,给邹副将带个话,让他来接大都督回去。”
冉姑姑无惧沈宜安的冷脸,叫住转身欲走的莲香:“奴婢已经叫人去拿晚膳了,公主不如请大都督用过再走。”
话音方落,取膳食的人已经回来了,沈宜安正想着借口拒绝,谁知另一边闻人决已经答应下来:“嗯,好。”
好什么?
沈宜安艰难忍住到了嘴边的冷语,肃着一张脸进去,只给众人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闻人决总算看出她生气了,却不明缘由,冉姑姑这时开口:“大都督,请。”
夫妻二人净手坐下,婢女们进来摆膳,热菜冷盘大大小小十几样,将一张圆桌摆的满满当当,因为先帝驾崩,沈宜安尚在守孝,上来的都是素菜,闻人决先前已经从邹诚那了解过,对此并没有疑问。
莲香像往常一样站在沈宜安身侧布菜,她偶一抬头,看见冉姑姑在朝自己使眼色,于是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闻人决夹了一筷子酸甜笋丝放到沈宜安碗里,莲香正惊讶,冉姑姑又对她比了一个手势,她瞬间懂了,悄悄从沈宜安身边退开。
沈宜安看着面前的碗,目光有些怔忡,无论是在旁人眼中,还是他们自己看来,她和闻人决都不是一对和睦夫妻,不止性情相冲,就连饮食偏好也不同,沈宜安喜食酸甜,不喜肉类,而闻人决爱食辛辣,无肉不欢。从前他们同桌吃饭的次数少得可怜,仅有那么几次,闻人决要么往她碗里堆满油腻的肥肉,要么辣的无法入口。
如今他失忆了,反倒误打误撞夹了她喜欢的菜,想来也是讽刺。沈宜安默不作声地吃饭,只是闻人决夹来的菜她并未动过。闻人决食而无味,几乎将桌上酸甜口的菜夹了个遍,可是沈宜安不为所动,依旧那样冷冷的。
他忍不住问:“你不喜欢这些?”
沈宜安淡淡道:“喜欢。”
那你为何一点也不碰?
闻人决心头生出一种无力感,他知道了,她只是不喜欢夹菜的人。
沈宜安不想引起争执,只挑了他最先夹的笋丝,尝过一口她便放下筷子:“我吃饱了,将军慢用。”
闻人决不由拧眉,也跟着停下,冉姑姑眼看两人之间气氛不对,连忙叫人撤下桌上的碗盘。莲香端了漱口的用具过来,两人漱口过后,便在前厅里一个坐一个站,中间像横着一道天堑。
闻人决一只手攥紧了袖口,那里头藏了一个半只手掌大小的四方鎏金盒子,他这两日在翻自己的书房,碰巧找到了一对白玉耳环,他想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至于在书房里藏一对女子戴的耳环,只有一个可能,那是他要送给沈宜安的,或许因为一些意外,没能送出去。
他今日出门前,特地找出来带在身上,或多或少是存着能见到沈宜安的心思,可人就在他眼前,他却不知该如何给她。
沈宜安面上淡漠,其实早已频频望向不远处站着的男人,夜已渐深,他怎的还不走?
莲香刚得了她的吩咐去找邹诚了,两边离得不远,按理说也该回来了,此时却连个人影都不见。冉姑姑不知是第几回进来添茶,沈宜安生怕她再说时候晚了,要闻人决留宿之类的话,先一步开口:“姑姑,你先出去吧。”
冉姑姑一脸失望,去门外等着,而后一想,她在莲香出门前,特意嘱咐她绕远道,应是没那么快回来,于是又开心了几分。
闻人决再三磨蹭,饶是莲香这路绕的再远,最终还是带着邹诚过来了。沈宜安可算把人盼来,起身时才发觉自己的腿都有些坐麻了,她心里怨怪起闻人决,更对今日放他进来的冉姑姑十分不满,想着把人送走,定要告诉冉姑姑:
以后决不能擅自带闻人决进来,尤其是在她睡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