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诸星岛的一个长老抚养长大的。但那个长老待他并不好。
小时候,无论他多么刻苦地修炼,无论在宗门大比上拿到多么优越的名次,无论受到多少师长和同门的称赞,都换不来养父的一次好脸。
他也未曾抱怨过什么。毕竟养育之恩大过天,要是养父没有将他拾回,他就命丧于野兽之口,或者溺毙于某条臭水沟。
他依旧勤勤恳恳地修炼,关爱同门,为宗门奉献,守住了自己的初心。才能在后来,被上天眷顾,收获舒愉的赤忱情意。
他没想到的是,他尊敬了多年的养父,一开始就对他不怀好意。原来,养父只是看中了他的修炼体质,将他作为替身培养,只待某一天,将他根骨剥离,替换给那同为植物系本命修士却先天有疾、无法修行的亲生儿子。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宗门内竟然有不少人支持他养父的做法。他们认为,他的命本来就不属于他自己,他是仰仗了别人的恩泽才能活下来。
那时的他,逢此巨变,早就心神大乱,被绝望的窒息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从没想过,是舒愉毫不犹豫站在他身边,走到他身前。
她的姿态是那般无坚不摧,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他的养父。
后来,自然是一阵兵荒马乱。但他的心,却从来没有如此安定过。
以至于,当他被舍弃的那天,他怎么也没法相信。
第34章 初恋
舒愉本以为过去的记忆她几乎都已遗忘, 但看着纪兰生现在这副模样,有些往事竟慢慢飘到她的眼前。
重遇纪兰生的那日,她就同他说过抱歉。此时, 却想要再说一次。
她自小就被舒欢保护得很好, 尽管颠沛流离,但连忍饥挨饿之苦都没怎么尝过。而且她们很早就进入了问天宗, 生活从此只有简简单单的修炼。偶尔与同门发生的口角摩擦,对她来说也压根不算什么。
可能是那几届女同门比较多, 少有的几个师兄师弟样貌也一般,所以, 她活了十几年都没在情之一事上开窍。
她偶尔会和师姐师妹们看一些凡俗界的话本,但也从没把它们当真。大概是因为,她觉得那些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实在是太过痴傻, 放着优渥的日子不过,竟然会去和那些穷书生私奔。
师姐师妹们看了, 也都是嫌弃地撇嘴, 还要感叹一句普通人真没想象力。
舒欢对她的影响亦是极深。因为父母的一些行为,舒欢从小就对男子抱有深刻的敌意。修行几年后,这种敌意渐渐淡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开始亲近他们了。
相反,她已完全不把世间男子放在眼里。对她来说, 他们不过是可以换取利益的资源, 用着趁手就留下、不趁手就舍弃的物件,是她一步步向上走的垫脚石。
就拿现任的副宗主傅溶玉来说,舒欢对他只有一个评价——好用。
因此种种, 舒愉还真没向往过情之一事。
直到她遇到了纪兰生。
他教会了她,什么是见色起意。
她从没有在问天宗遇见过这般俊美的男子,也从没有体会过在一个男子面前忍不住心砰砰跳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见他, 她的浑身血液就止不住地叫嚣着,她想将他据为己有。
她也就真的那么去做了。
对于她那种种热情过头的行为,舒欢不止一次表示过恨铁不成钢。舒欢不理解,男子为什么值得她浪费时间讨好。
舒愉却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那时的她,每次看到纪兰生脸红,心中都觉得很是畅快。对她来说,逗弄貌美的男子,带来的满足感并不输于修为境界上的提升。
她很快开窍,并且得偿所愿,和纪兰生许下了名分。她和他进行了很多探索,拥抱、亲吻、欢好……
姐姐为她取下的名字,真的很好。她在极乐之事中收获了从未有过的舒心和愉悦。
她想,她终究和姐姐不一样,姐姐更享受权势,而她却喜欢这种简单易得的快乐。
她和纪兰生一起游历许久,白天冒险,晚上则极尽缠绵,那段时间她从没觉得厌倦。
到了即将分开、回到各自宗门的时候,她主动提出要和纪兰生结契。
记忆里,那时的他好像是极为震惊的。
他似乎先表达了抗拒。因为结契之法很凶险,一般都需要在修为深厚的长辈陪伴下完成。他说不愿意让她置于险地。
面对她的坚持,他甚至说道,取他一人的心头血就好。
她当然不同意。只取一方,契约根本不会生效。她之所以那么执着地想要结契,是因为少了点安全感。她怕他跑了,她就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
在她坚决的态度之下,一向听她话的纪兰生自然是毫无办法,只能服从。而且,对于她的珍视,他其实也是异常高兴的。
两人就那么结为了道侣,从那以后,他们便是无比亲密的关系。结契的灵玉上记录了对方的气息,就好像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彼此身边。
后来,他们也经常寻找机会见面,在那些悠闲的岁月里,没有人不羡慕他们这一对如胶似漆的道侣。就连舒欢,也是衷心地为她祝愿。
再之后,面对一些不堪的事,她擅自替他做了决定,在诸星岛闹出很大的动静。但这样的矛盾并没有让他们变得疏远,相反,她能感到纪兰生那无边的情意时时刻刻将她笼罩。
她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变心。在一片温馨静好的岁月之中,她丧失了对纪兰生的初心。
果然,那些矢志不渝的话本故事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恒久唯一的爱情?就算有,也不属于她。
那个时候,她和纪兰生的相处同最初没什么差别。纪兰生也是,一直都在取悦她,让她快乐。
但就是在某一个微小的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后半生,都要和这个人绑在一起。
她竟吓出了一身冷汗。
倒不是纪兰生此人有什么问题。她恐惧的,是这种被束缚的感觉。她舒愉,和纪兰生,是同一根绳索上紧密纠缠的两股线,永世不分,再难留下独属于她自己的痕迹。
旁的人,提到纪兰生,就会想到她。提到她,亦会想到纪兰生。他们都是彼此再也抹不掉的影子。
她不喜欢这样。
她不想在自己的名字前一辈子挂上“纪兰生的道侣”头衔。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对纪兰生那滚烫的热情,迅速降下了温度。
他们明明和以前做着一样的事,甚至于是更契合的亲吻,更亲密的欢好,他们灵魂相知,把对方好的不好的一面都接纳得彻底。
但她,再也无法重拾情窦初开时的情意。
是纪兰生教会她见色起意。
也是纪兰生让她看透了自己的喜新厌旧。
终于,她下了决心,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同纪兰生结束了这一段她不想再持续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心虚,她迅速解契之后就躲开了他,并没有给他再见到自己的机会。
她想,在对男子的感情方面,她确实不是良善之人。
她也不是没有挣扎过。
那般不负责地伤害他人的真心,她也会难掩愧疚。但尽管理智告诉她,这是令人痛恨的行径,她的心却依旧控制不住地飞远了。
她没有挣扎太久,便接受了自己这并不光彩的一部分。
是人,就都有缺陷。她的缺陷就是无法长久地投入到一段感情中。
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她就是这样的人。在情之一事上放纵,才是她舒愉。
后来,她又遇到了很多人。
她便更清晰地知道,不是只有纪兰生,才能让她见色起意。
她心悦的人,有很多,形形色色,都让她体会到了不一般的快乐。
她也很坦荡,从不会将自己伪装成对情爱死心塌地的纯洁少女。也从不许下地久天长的承诺。所以她对他们问心无愧。
唯有纪兰生。
她平视着他,看他的眉眼在阳光下染着暖意,她直白地问出心中疑惑:“对于以前的事,你就没有一点怨怼吗?”
这世上的男男女女大都薄情,深情的人,舒愉见得很少。当然,她也并不认为深情是多么值得夸赞的品质,也没想过要再次尝试着深情。
纪兰生神情有些怔忪,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半晌,他又低下头,嘴角含笑,“兴许是有过的吧。”
他抬起眼眸,望进舒愉那双澄澈的眼睛里。他以前最喜欢她这般看他,仿佛她的世界里唯有他一人。
后来他才发现,她只要专注地看着别人,眼中的神采便都是这般。并不因为她观看的对象而有所区别。
“但因为是你,再多的怨怼也只能消散。”纪兰生定定地看着她,“舒愉,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恨你。”
是她让他品尝到了情之滋味,他的懵懂与青涩全给了她,他是她捏出来的泥人,因她而重塑。
舒愉,是纪兰生的皮肉,是纪兰生的根骨,也是纪兰生的灵魂。
他怎么可能真的恨她呢?
他厌弃虚伪的修真界,也憎恶血腥的魔灵界,更从心底里就无法接纳现在的自己。
只有她,承载了他所有干净的情绪。
舒愉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
但不得不说,他这份虔诚,完完全全取悦到了她,她心中不可抑制地涌起泛滥的快意。
谁能不为另一个人的忠诚而觉得称心呢?
她做不到对别人忠诚,却无比享受他人的忠诚。
舒愉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么?你这样子,会让我越来越没有底线的。”
说完,她又弯了眉眼,含笑道:“不过,我很喜欢你这样。”
是喜欢他这样。
而不是喜欢他这个人。
纪兰生分得清其中区别,却还是控制不住猛烈的心跳。
“舒愉,你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好。世人自发认定的那些底线,本就不为你这个人而设。”纪兰生笑道。
舒愉点点头,表示认可了他这个混账道理。
想到什么,她又皱了皱眉,“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就不会不听话地逃跑。
不会。纪兰生很笃定,别的男人不会像他这样完完全全包容舒愉的所有。
没有谁会比他赤诚了。
所以,他虽然会因为舒愉的那些过往而痛苦难忍,但并不会感到害怕。那些人连包容都做不到,哪有资格分得舒愉的眼神?
能一直陪伴着舒愉的,最终只有他而已。
“舒愉,不是每个人的爱都无底线的。”纪兰生摇了摇头,浅浅一笑,“不管你怎样,我都不会跑。”
舒愉沉默一瞬,又道:“假如我身边有别的人呢?”
“那我就远远看着你,”纪兰生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永不会打扰。”
第35章 大度
舒愉不理解, 也不是很愿意相信。
不争不抢的人,能坐上宗主的位置么?
至少就拿舒欢来说,她殚精竭虑数年, 做了不少在旁人看起来冷血绝情之事, 才抢到那个位置。
同为一宗之主,舒欢和纪兰生给人的外在印象却截然不同, 他实在太过于不露声色。
舒愉对他摇晃几下手腕,“这镯子怎么用?”
纪兰生道:“注入你的灵力, 便能开启传送。”
舒愉“哦”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直接以灵力注入,不过须臾,她周身的环境便大变样。
没有庭院阻隔,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她落地的正前方有一道淡蓝色的光柱, 一人刚好从光柱中走出, 和她面对面。
是一个陌生的魔修,表情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径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按乌韵所说, 这道光柱应该直达地下之城。
舒愉一直很好奇, 魔灵界的地底都城会是怎样,传闻中,数万年前这座地下城市就已存在。
她走进光柱之中, 视线一下变得幽暗,一阵下坠感骤然袭来,没多久, 她便踩到了结实的地面。
除了没有阳光,这座城市看起来和修真界的凡人城镇没有太大区别,简直不像是人力可以达到的。
一排排建筑星罗棋布,这片空间似乎极为广阔。
舒愉走了几步,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温度比地面高不少。
“舒愉。”纪兰生有些无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舒愉回转身,仰面冲他一笑,“这么快就跟上来了。”
她抬起手臂,凝神打量那光泽通透的玉镯,好奇道:“这个东西是哪来的?”
纪兰生:“历届宗主流传下来的。”
“哦,好吧。”舒愉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和修真界城镇最大的不同——人烟稀少。
问天宗所在的文星镇一向很热闹,总是熙熙攘攘,即使到了深夜,也还有大胆的人在夜色中游荡。
哪像这里,一眼望过去,根本没几个人影。
“你们这边的人,是真的少啊。”舒愉感叹道。
“嗯,确实地广人稀。再加上为了灵力厮杀不止,魔修又大多不愿生育,人自然是越来越少。”
舒愉点点头,又问道:“那修真界的堕魔者,是怎么一回事?”
“数万年间,还是有不少魔修闯过了天罚,前往修真界。他们应当是在一些特殊的地点,留下了魔宗特有的修行方式。想必你也深有体会,我们的修炼速度确实比修真界快得多,他们自然禁不起诱惑。而且,修习魔宗功法愈久,对于魔宗的认同只会愈深。”纪兰生淡淡说道。
舒愉:“那你们能和外面的堕魔者联系?”
纪兰生:“嗯。”
舒愉轻点下巴,“魔修功法确实极好,但人心贪婪也难以抑制,修真界正统门派看不起这种修炼的方式,也是情有可原。”
纪兰生看了眼她耳侧略有些凌乱的青丝,还是忍下了冲动,没有帮她整理。他笑道:“你却从来不会看不起。”
舒愉没有否认:“这世上,很少有我看不惯的人和事。说到底,它们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是的,真正能让舒愉挂怀的人和事,极少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