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高的镜面上映出一道身影。
男子宽肩窄腰, 肌肉线条干净利落,皮肤细腻白皙,看起来玲珑剔透。
美中不足的是, 白玉一般的身躯上有几道错乱的肉色疤痕, 破坏了原本清雅如画的美感。
纪兰生眉头紧皱,凝视这几道丑陋的纹路半晌, 一挥手,将镜子打得破碎, 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衫。
用精心准备好的衣衫,掩盖他不堪的内里, 他才有勇气站在她面前。
舒愉近日的态度,他不是没有察觉。
她对他虽然已没有半点情意,但热衷于寻欢作乐的她, 此时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可能并不会介意和他重温一下旧梦。
他已知晓, 自她离开之后, 她身边的情人就没有断过。或许,他还是在她身边待得最久的一任。
她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谁,所以总是很轻易地就投入,然后又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
他当年是多么幸运, 她竟生出了与他结契的念头, 才让他成为她那些无关紧要的旧人之中绝无仅有的一个。
但这份幸运,并不能让舒愉重拾对他的情意。
她只喜欢有新鲜感的年轻人,他已经没有任何竞争力。唯一能做的不过是, 提前让那些潜在的竞争对手出局罢了。
她若看上了谁,他就只好杀掉谁。
他早就不是百年前那个温吞良善的纪兰生了,不知道假如他暴露自己真实的一面后, 舒愉是会表示出厌恶,还是觉得新鲜呢?
大概还是厌恶。毕竟,很多时候他自己都忍不住厌恶自己。
接收到舒愉那不一般的信号时,他不是没有心动过。可以说,他花费了极大的努力,才扼制住自己的蠢蠢欲动。
他明白,在此时的舒愉眼里,他就是一个排遣寂寞的物件,用完之后她就会毫不犹豫舍弃。第一次被舍弃的痛苦,他已经深刻地体会过了,甚至于已经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已经没有勇气等待下一次被抛弃了。
所以他只能对舒愉的信号视而不见。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这副躯体……她一定会嫌恶的。
舒愉只喜欢干净美好的东西,他现在的样子压根不可能勾起她任何同情。她从来都不会怜悯心泛滥,遑论大发慈悲去救赎那些丑陋卑贱的可怜虫。
他怎么敢脏了她的眼睛?
纪兰生闭着眼睛调整好呼吸,束好腰带,拿起桌上一只莹润的玉镯,走出了房门。
经过一整夜的修炼,舒愉颇为神清气爽,但心理上仍不免感到有些疲惫。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小时候,她每日结束了修炼,都会寻一些空闲时段和同门们玩闹几番。长大之后,修炼和玩男人这两件事她也一直都是同时进行的。哪像现在这般单调?
她刚刚和舒欢传音,抱怨了几句,却只换来舒欢的嘲笑,让她不要偷懒,早些学会隐藏魔修身份的法子,就能早一些收获自由。
道理她都懂,但她从来就不是少私寡欲的性子。之前旧山门待了那么久,已到了她的极限。
舒愉绞尽脑汁想各种花样,但都提不起什么兴致,百无聊赖之中,她打算再去戏弄一下之前那道声音。
萧灼此时很忙碌。
他正认认真真以释水术为自己洗发净面,将每一根头发都打理得一尘不染,就听见隔壁爆发出一道巨大的声响。
他本不在意别人的死活,但晏采不同。萧灼和无方的弟子们一样,都是十分敬佩他的。
萧灼没有犹豫,推开隔壁的屋门,一道狂暴的灵力骤然袭来,他心中一惊,凭多次历险之际锻炼出来的本能,向斜后方一跃,才堪堪躲过去。
只见石屋中的晏采披发散落,衣衫凌乱,眼神和往常的沉静截然不同,仿佛一头嗜血的恶狼,俨然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萧灼不明白,在无心阁中修行,怎么还会搞出这等模样。看来晏采仙君所受的欲念折磨,比他还要强烈得多。
见到来人,神志不清的晏采冷冷一笑,闪到屋外,紫微剑握于手中,斜斜一挥,数道剑气便骤然迸发,似是要将萧灼彻底撕碎。
即使晏采实力大跌,他此时的修为水平也不是一个年轻弟子及得上的。
突然面对这般猛烈的无法化解的攻击,萧灼瞳孔猛地一缩。电光石火之间,他祭出他那只能使用一次的保命法器,一道屏障释放,勉强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璀璨剑芒穿过法器落到无心阁的阵法之上,带来巨大的震荡,萧灼只觉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歪,他单手撑在地面,才没有直接跪倒。
晏采微微偏头,提剑走到萧灼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眼中满是不解,似是疑惑这只蚂蚁为何没有死。
萧灼浑身绷紧,一颗心跳得异常急促,他低着头,左手悄悄握住一物,整个人犹如一只即将离弦的箭。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腰间传出一道明亮的声音:“喂,有人么?”
咣啷一声,晏采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
萧灼刚刚还有些怔愣,看见晏采这个变化后,强大的求生本能让他迅速反应过来,手中捆仙索直射而出,一下子就将意识不清醒的晏采缠了个结结实实。
听着那窸窸窣窣之声,舒愉好奇地问:“你在穿衣服,还是打架?”
在场的两人又是一怔。
萧灼看了晏采一眼,抿抿唇道:“打架。”
“赢了没?”
“赢了。”劫后余生,萧灼呼出一口气,想到刚才的场景,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一颤。
“真棒。”
就像大人鼓励小孩儿一般的语气,听得萧灼不禁再次皱眉。他没好气地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呀。”对面的声音懒洋洋的,“萧灼嘛,五年前,在旭阳峰……”
“住口。”萧灼脱口而出。说完,又立马开始后悔。他刚刚的语气,是不是太凶了?
他抿了抿唇,感到自己耳朵开始发烫,有些僵硬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不让你说话。只是不想让你提,那个。”
舒愉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你知道我想提哪个呀?”
萧灼心又开始狂跳,他瞟了眼僵直站立,面无表情的晏采,没有空再理他,径直推开自己那道门,走回屋子里去。
他盯着手中平滑如镜的薄片,忍不住猜测:难道舒愉上次只是和他开玩笑?她其实一直都记得他。
不仅记得他,还主动和他……传音。
他与薄片对视,突然被自己凌乱不堪的头发惊到,当即开始上手整理。
手忙脚乱地将头发理好后,端详着玉片中的自己,他又忍不住一阵脸红。
这玉片只传音,又看不到人像。他刚才的表现,好像太滑稽了一点。
幸亏舒愉看不见。
“你刚刚在和谁打架?”
她竟然有这么多耐心陪他寒暄,萧灼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答道:“一个走火入魔的人。”
“你在无方吧?”
“嗯。”
“遇到这种情况,还不快去禀告你的师长?走火入魔的人你很难应付。”
她,是在关心他么?萧灼没有泄露心中那点隐秘的欢喜,沉沉道:“我已经应付好了。我也会告诉师尊的。”
“啧,萧灼真厉害。”
舒愉的语调有点奇特,萧灼一时之间也没分清,她说的是“萧灼”还是“小灼”。他掐了自己一下,抑制自己的兴奋,淡淡地“嗯”了一声。
舒愉无聊地躺在长椅上,手中玉片翻转,努力回想萧灼这个小孩儿的样子。
她首先回忆起来的,就是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然后,便是他那沉默内敛、却浑身蓄满爆发力的气质。
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觉得像看到了一头特别好看的狼崽子。虽然他极力掩盖浑身的锋芒,但那股危险气息却隐藏不了。
她判断得没错。在五年前折花会大比上,他以冷酷残忍的手段重伤了一名问天宗弟子,要不是治疗及时,那名弟子很有可能终身残废。
一下就激怒了她。
问天宗那名男弟子也不是以德报怨之人,央求她一定要给萧灼一个教训。
舒愉现在都记得,她把萧灼抓起来藏在小黑屋的时候,他那一副似乎要吃人的眼神。
凶巴巴的,但却一点用都没有。还不是任她搓圆捏扁。
回想起来,舒愉觉得自己确实挺混蛋的。明明只是想惩罚他一下,断他两条胳膊腿儿,养几个月就能好的那种。
却不知怎地,在他沉默的反抗之中,被他那俊秀的外表吸引了。可能是因为她没怎么接触过这么凶的小狼崽吧。
然后,事件的走向就偏到了奇怪的地方。
当然,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强迫过他。欺负小孩儿这种事,她还是做不来。
事实证明,有些小东西只是表面看起来凶。
其实吧,逗一逗就害羞了。随便碰一碰,还会浑身发软。稍微一弄,就变得满面潮红,平时再怎么凶狠的眼神立马就湿漉漉了。
回想起往事,舒愉也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在想什么?”纪兰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
第32章 四人
舒愉没有起身, 只是晃了晃手中的传音玉片,“在聊天。”
刚才萧灼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舒愉的回应, 却听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此刻又听见舒愉的回应,不免觉得有些怪怪的。
他迟疑道:“你, 有事要忙吗?”
“是呀。忙着逗小孩儿。”舒愉懒洋洋地说道。
萧灼脸腾地一下又红了。他不满道:“不要再说我是小孩。”
而且,旁边还有别的人, 她怎么能用这么轻佻的口吻说话?
只听舒愉道:“你今年多大了?”
她的记性真的很烂。萧灼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道:“为什么突然找我?”
当年折花会一结束, 舒愉就毫不犹豫离开了。他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在舒愉眼里到底算什么。
难道真像她所说,就是一个无聊时随便逗弄几下的小孩子吗?
他不信。
没有谁会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孩子做那种事。她明明, 也是说过喜欢他的。
即使她走的时候毫无留恋,他也不相信她心底会那么绝情。
他本想下山去找她, 但按照门规, 他还没有资格自行下山。再然后,就是他心性出了点问题,被师尊责罚到这无心阁里面壁思过。
算起来,不久后就是思过期满之日。他早就打定了主意, 出阁之后一定要寻一个机会去找她, 没想到,竟是她先联系上了他。
心里的雀跃怎么也克制不住。
若说她之前是搞错了,一定会伤到萧灼的心。想到他以前的可爱模样, 舒愉也不忍心看他失落,正斟酌着措辞,余光瞟到默默站立的纪兰生。
她坐起身, 单手托腮歪着头看他。
“你怎么没走?”她笑得促狭,“还想加入我们的聊天不成?”
异样感又从心底浮了起来。舒愉的语气,好奇怪。
想到她旁边有人,萧灼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和舒愉的过往,她却这样不加掩饰。
但他又舍不得断掉传音。毕竟,他也不能确保舒愉是否还会找他。
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他怎么也不可能先行离开。
那他就沉默好了。
对上舒愉兴致勃勃的眼神,纪兰生淡笑道:“好。”
他衣袖一挥,与舒愉面对面坐于桌前,指尖轻叩桌面,发出富有韵律的声响。
这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很好听,萧灼一瞬间生出严重的危机感,脱口问道:“你是谁?”
“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纪兰生还没开口,舒愉便接话道。
老朋友?普通朋友,还是什么。萧灼惴惴不安地想着,还是不明白舒愉为什么要这样奇奇怪怪的聊天。
只听那陌生人道:“舒愉,想起来了?他是何人?”
想起来是什么意思?萧灼有些疑惑。难道舒愉之前不记得他么。
他当即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了舒愉的回答。
“一个很可爱的老相好。”舒愉那温暖的声音没有停顿地流淌而出。
她说,他是她的老……相好,意思是,他只能算作过去的人了吗?
但她也承认了他之前的身份。他不是一个无聊时的消遣,她那个时候,是很认真地对待他的。
而且,她还说他可爱……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会用这种软绵绵的、与他丝毫不沾边的词来形容他了。
萧灼其实一直都不是多虑的性子,平时也最讨厌揣测人心。但只要舒愉随口说一句,就能将他吊得七上八下。
怪不得她总嫌弃他是小孩子。
萧灼无奈地握紧拳头朝地面捶去,快要接触之时,又连忙止住动作,只是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待舒愉听到他这里的声响,一定又会笑话他。
这边厢,纪兰生面色如常,并没有给出半分反应。他拿出一只精致的镯子,摊在手心,对舒愉道:“戴上它,可以试试传送过去。”
想到乌韵说过,只有宗主才有特殊的法子传送去都城,舒愉微微讶然。
她朝纪兰生伸出手,却没有从他掌心拿起镯子,而是静止了动作,向他微微挑眉。
舒愉此时的衣袖向上挽起了几寸,手腕空荡荡的,正缺少一件装饰品。
纪兰生对上她不含一丝暧昧的视线,克制住心中翻涌,没有多说什么,握住镯子边缘,从她的手掌穿过,帮她戴了上去。
他很小心,并没有触碰到她的手掌。
舒愉抬起手腕观赏了好几番,对他笑道:“还挺好看。”
纪兰生盯着那圆圆的手镯,淡淡一笑。很久以前,她的穿着打扮基本都是由他服务的。那时的他们亲密无间,他也无所顾忌,哪像现在这般小心翼翼。
她若是还愿意给他一个圈,将他套住,那该多好。
他正沉湎于往日的温柔之中,却听到那讨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舒愉?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