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么?”舒愉喃喃重复道,“那假如别人觊觎你的位置,难道也要来杀你?”
纪兰生一手端在身前,头微低,看着视线下方的舒愉道:“可以。”
舒愉噗嗤一笑,“行吧。我先睡一会儿。”
她似乎完全没有对他设防,话音一落,便进入到睡眠状态。
浓浓的夜色仿佛润湿了纪兰生的衣衫,往日轻盈无感的衣裳此刻变得厚重,他莫名地感到有些束缚。他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将沉睡的夜色惊醒,又变成白茫茫一片。
他也不敢太过专注地看着她,免得扰乱她的清梦。
在这种静谧却并不轻松的时分,飘忽的思绪回到往日。那次被舒愉解契后,他便再也无法寻到她。所有的生路似乎都已被断绝,他不知道这看不到尽头的死路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他快要捱不过去的时候,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那几块残破的灵玉之上。他天真而又固执地想,倘若他将它修复,舒愉是不是也有可能再次回头呢?
他曾听闻魔灵界有这样的法子。虽然道侣契约不可能完全重新生效,但将碎裂的灵玉补齐,是有机会的。
站在天罚之前,他也曾想过,假如就此死掉,或许也不失为一种解脱。是舒愉将他从黑暗的过去中解救出来,却也是她,将他再度推入深渊。彻底解脱了,也没什么不好。
但上天也不想他死。他恰巧遇上可以穿过天罚的良机,付出筋脉寸断的代价后,他有惊无险地来到魔灵界。却在心弦还未放松之际,撞上前任魔宗宗主。
魔宗宗主一眼就看中了他的植物本命物特殊之处,把他抓了过去,欲按照某残缺秘籍的方法,将他同玄瑜草一起炼化,试图强行培育出圣树之种。
这等偏方自然是没用。他被烈火灼烧了整整一年,也不见功效。魔宗宗主不想试炼草草失败,一直努力地保全他的性命,却让他被迫忍受了常人早就无法承受之苦。他本在第一天就该死掉的,却硬生生变成了不人不鬼之物。
作为一个不同于凡俗普通人的修真者,他竟然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他无数次想要了结性命,却被控制着没有能力去死。
后来,他偶然从宗主口中得知了玄瑜草的特殊,再联想到舒愉的情况。他便再也不敢生出死去的念头。
舒愉她很可能会来到残忍嗜杀的魔灵界。他若拼出生机,侥幸活了下去,那么就可以为她开辟一片净土。
等她来到了此处,便不用面对那些不堪的场景,不用因潜在的危险而提心警惕。
为了她,他也不能自私地选择解脱。他不能死,不敢死。
正是在这股念头的激励之下,他苟延残喘存活于世,碰上魔宗宗主灵力发狂的良机,拼死将他的灵力吸食干净。
还要感谢那地狱般的炼化,在被攻击得神识趋于消散之时,他身体表面却仍然像一个坚不可摧的容器。他就像一条没有知觉的疯狗,活生生将那所谓的宗主脖子咬断了。身上的灵力他一点都没有浪费,他用了魔宗最低贱之人都不会采用的法子,将其灵力全盘吞噬。
他其实早就该卑贱地死去,却靠着一股骇人的执念活了下来。
但从那一刻开始,以前的纪兰生已彻底消失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物件——冠上了舒愉之名,只为她而活的物件。
他不仅杀死了魔尊,也杀死了那个残留着人性的自己。
夜幕之下,纪兰生屏住呼吸,打回又一次克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恶念。
他无数次想将此地彻底毁灭,但硬生生忍住了。这是舒愉的世界,他没有资格破坏它。他只能按设想中舒愉会喜欢的情形,将这里打造成她热爱的一片土地。
再单膝跪地,双手捧举,虔诚地献给她。
她要不要都无所谓。
舒愉养了一会儿神,受到种苗的感知后便翻身而起。纪兰生仍维持之前那端正的姿势,静默地站立。舒愉看着他,眨了眨眼,总觉得有些怪异。
他的目光像雾气一般轻,落到她身上没有半点重量。不像旁人,目光或多或少都是能让接收者体会到一点压迫感的。
“开始修炼吗?”他将身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衣摆翻飞出流畅优美的弧度。
舒愉点点头,念头一转,她问道:“魔修在运转灵力作战的时候,眼睛都会变成赤红色。你是怎么做到让别人无法察觉你魔修身份的?”
纪兰生道:“我教你。”
闻言,舒愉还是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虽然她不太介怀魔修的身份,也不觉得修真者身份有多么宝贵。但当她真正迈出这一步后,便再也无法回头了。毕竟,魔修的功法是不能逆转的。
以后倘若想再回到修真界,她要么能够确保自己的魔修身份不被人察觉,要么就得拥有绝对强硬的实力。
否则,她会永远失去在修真界的自由。
她不禁抬头看了眼广袤的天空。老天还真是看得起她,将她架到这个避无可避的位置。
不管以后会迎上何种危险,都得先接受了才是。正好,当了这么多年修真者,换换口味也不是不行。
舒愉体内的血液开始抑制不住地沸腾,她兴奋地舔了舔唇角。
地面突然覆盖了一层白霜,舒愉的脸也披上薄薄的轻纱。
躲在云层背后的月亮,竟悄无声息地跑出来了。
舒愉不免想到晏采。
都说他是无法攀折的天上月,但他还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她亵玩了。
下次相见,她却已然变成他最厌恶的魔修。不知道用魔修身份玩弄他,滋味会不会更美妙一些呢?
光想想那样的场景,隐藏在她心底深处的破坏欲又再度浮现于脑海。
一定会很有趣。
不过,她不一定还会有这次的好运,刚好遇见重伤的他。她必须要尽快提升修为才行。
魔修功法对个体修为的提升效果,实在是比修真界的功法效果强得多。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修士忍不住堕魔。
舒愉不再犹豫,对纪兰生道:“来。”
清晨,枝头密密的新芽抖落沉沉的露水,在或浓或淡的大片翠色之中随风轻摆。
高耸的山峰在缥缈云端若隐若现,一派如烟似幻的朦胧。
无方仙宗主峰之下,有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石阶,从平坦的山脚下无限度地向上延申,直达峰顶。
能沿着这条石阶走至最顶端的人,整个修真界都屈指可数。
有一白点在晨雾中淡得快要看不见,正缓慢地拾阶而上。速度虽慢,向上的势头却未停止过。
直到半山腰处,那一点,却久久地没有移动。
晏采站立许久,终是无法对抗四周的灵力压制。他唤出紫微剑,以剑尖抵地,试图再往上走。
若有旁人目睹这一幕,只会大吃一惊。毕竟,这一条难倒无数人的台阶,对于无方仙宗的晏采仙君来说,原本只是一小步的距离而已。
晏采体会着浑身如同被碾碎一般的痛苦,竟觉得有些畅快。
唯有这强烈到极致的感受,才能稍稍掩盖由他那颗血淋淋的心而蔓延出去的,深入到四肢百骸的疼痛。
他自嘲地笑了笑。
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如同一件脆弱的瓷器,很轻易地就被打碎了。每跨一个台阶,他都需要休整许久,努力重组自己的肉身。
然后,迎接下一次的破碎。
周而复始,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只有这种对抗才能让他意识到,他还未死去,他仍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人世间。他也没有绝望,他向上的勇气和傲骨犹在。
这足够证明那个人对他的有意摧毁、肆意折辱,是失败的。他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
她没有成功。
第29章 脏了
晏采终于登上了无方主峰栖源峰顶。
和从前无数次游历归来后一样, 晏采照例站在静堂之前,对准正门恭谨作揖。
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却听到门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晏采, 你进来。”
话语里比往日更重几分的疲态, 让晏采有些心惊。
“是。”他又作一揖,方才推开静堂的大门, 垂首站立。
堂内陈设极简,一瘦骨嶙峋的老者正坐于石桌之前, 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修士中极少有老者,大部分的人不管年岁几何, 外表都和青年时期的样子无异。当一个修士显现出老态,便意味着他的寿元将尽,没有几十年好活。
无方仙宗的清河老祖, 已然走到了生命的迟暮。
听见动静,清河没有抬头。他对着棋盘眉头紧皱, 良久之后, 才又走了一步。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像这样一个人对弈。
此刻他神色如常,好像并没有因为晏采修为大幅度后退,而感到半点惊讶。
晏采也只是静默地站立, 清冷的脸上满是谦卑。
棋局已许久没动了。清河夹住一颗白子, 迟迟未落,嘴上说道:“我让陈钰清她们去找过你,有无方特定的印记在, 她们却遍寻你而不得。晏采,你遇到了什么?”
晏采微微躬身,“弟子实力不济, 遭遇一劫却未能化解。不知师尊寻弟子是为何事?”
清河并没有询问晏采遇到的劫难。在他眼中,晏采有能力面对一切苦厄。一时的受挫对晏采来说,反而算得上是可贵的财富。
清河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怅惘。
即使是修真界的大能,此时看起来和凡俗界每一个垂垂老矣的普通人没有半点区别。
“你应当看得出来,为师大限将至。之所以叫你回来,不过是想早点交代一些身后事,以防随时归天罢了。”
“谨听师尊教诲。”晏采恭声道。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修真者也不可能避免。身为修士,就要学会勘破生死。即使是再亲近之人的离去,也不能影响道心,大悲大恸更是修行的大忌。
清河一直知道,没有什么东西能影响他这个冷心冷情的徒儿。是以听到晏采此时的表现,他心中颇为满意。
清河欣慰地抬头,却在视线刚刚接触到晏采的一瞬间,浑身一僵。
他死死盯着晏采,看清楚他身上的变化后,清河刚刚还安详的面容,骤然变得十分失态。特别是那双早已见过无数世事的眼睛,里面盛满了不可遏制的震惊和愤怒。
清脆嘈杂的声音打破无方最高峰的寂静,黑白分明的棋子滚落一地,似乎预示狂风骤雨即将来临。
一颗棋子刚好滚到晏采脚底,他蹲下身,将它拾起,只听清河压抑着怒气问:“你此番到底做了什么事?”
晏采不知师尊为何突然发火,他眉目依然沉静,心中却有些忐忑。
舒愉对他做的事,定不能叫师尊知晓。
他还没斟酌好措辞,就被一道猛烈的灵力击中胸口。他忍住闷哼,不解地看向正上方的老人。
清河满面都是失望和沉痛,他厉声道:“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已非完璧!”
晏采猝然一惊。
他那下意识颤动的眼睑,落在清河眼中,更是证明了这一事实。
清河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脑中涌起阵阵嗡鸣,他刚想说话,却只发出一声声咳嗽。
晏采正待上前查探清河此刻的情况,却被他用语言喝止住:“你跪下!”
晏采沉默跪地,想到这段时间的经历,他忍不住双目紧阖,一颗心直直下坠。
许久后,咳嗽声渐息,清河的愤怒却依旧未减,“旁人也就罢了。拥有琉璃雪体的你,元阳是多么重要,我本以为不用强调你也应当知晓。以前我很少对你作这方面的劝告,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犯浑。孰料……”
清河越说越激动,如老树皮一般的脸涨得通红,“你真叫我难堪!既已被玷污,还回无方做甚?”
耳边好似响起一阵惊雷,晏采不可置信地问:“师尊,是想要将我逐出无方么?”
就因为他失去了元阳?
原来,失去元阳之身的人,就已经不干净了么?
晏采从未理会过凡尘俗世的种种观念,此时听到这种评判,他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早就承认了自己的堕落与失足,却未想到,他犯的过错竟比意料之中严重得多。连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的师尊,都用那么厌恶的眼神看他。
听到晏采的质问,清河顿了顿,方才痛心疾首地哀叹道:“晏采啊晏采,你怎么可以糟蹋你冰清玉洁的修炼体质!我真的没想到,你竟会与别人苟合。”
他眯着眼睛,显得有些狰狞,走到晏采面前紧紧抓住他的左臂,厉声说:“是谁害的你!”
晏采平复起伏的胸膛,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没有人害我,我是自愿。”
话刚说完,他就被一阵风扇得脸朝左侧一偏。
清河重重地喘了一大口气,“你既是自愿,大可以走天道流程,与别人结为道侣之后再奉出元阳之身。你现在所做的,和牲畜有什么区别!晏采,你真是让为师感到恶心。”
清河的怨气,一半是对晏采,一半却是对着他自己。晏采这个徒儿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荣耀的成就,也是无方这几百年的支柱。
这么多年来,晏采从来就没让他失望过,也没有让无方失望。此刻听闻这一事实,他怎么能不愤怒?
除了愤怒,他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最为自豪的一尘不染的徒儿,竟然有了再也不能洗去的污点。
这真的不是上天的警示?
晏采清隽的脸已变得惨白,身体也控制不住地摇摇欲坠。
见此情状,清河既怒又痛,他睁大浑浊的双眼,“你可有半点悔过之心?但凡你还想继续修道,就得给我拿出决心来!”
晏采被清河问得怔住。
他自己,真的有悔过之心么?对此,他竟没有明确的答案。
即使到了现在,他也未能明晰,自己为何稀里糊涂就犯了错。诚如舒愉所说,他没有玉石俱焚的勇气,也没有坚定的道心,是他自己选择了沉沦于欲,选择向下堕落。
甚至于在得知被欺骗的真相后,他仍可耻地没有立刻离开,心底还滋生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
晏采垂眸,沉声道:“晏采会继续修道。”
清河看着他,神情没有半分放松,“那你以道心发誓:一定会将那腌臜记忆从你的灵魂中清除,此后再也不碰情爱,也不能再去见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