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采,你真是疯了。
他竭尽全力,向后微微退了一小步。舒愉却伸手抚上了他的衣襟,那被鲜血染红的地方。
她明明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晏采却下意识喉头一动。
舒愉竟然在她的道侣面前也这般明目张胆……
他闭了闭眼,却听舒愉含笑说道:“既然跑了,那就滚。”
舒愉不明白晏采为何去而复返,但不妨碍她为此感到愤怒。先前她以为他会一直消失,面对已逝的物件,她难免生出点惆怅。毕竟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嘛。
但他的再次出现,却成功挑起了她的怒火。
尽管她现在对他依旧有那么一点喜欢,但他的姿态实在太不乖了。她可以接受他之前因为她的强迫而愤懑,却不能接受他在被她许下名分之后,还给她玩这样一出。
她的历任情人,没有谁敢像他这样不听话。假如他是欲擒故纵,那他就打错了算盘。他也有可能是离开之后,又后悔了,但这也让她生厌。
不论如何,是他在两人心意相通后,罔顾了她的意愿,私自离开。她何曾给过他这样的权利?
舒愉此刻极为不爽。
晏采见过很多次舒愉无情的样子,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忍住喉头的腥甜,尽可能维持面上的平静,视线掠过她身后那人,又回到她眼前,自取其辱地问:“为什么?”
他虽然没有表情,舒愉却仿佛透过他这张清冷的面容,看到了他千疮百孔的内心。
被他这副忍痛的姿态取悦到,她的愤怒一瞬间消失殆尽。
晏采看见她弯起了眼眸,眼睛亮晶晶的,是他最喜欢的温暖的模样。她每一次热忱地诉说对他的喜欢时,都是现在这副模样。
被她的笑容照耀,晏采只觉得识海内无边延展的坚硬冰雪都尽数消融了。
他下意识想伸出手,像以前那样,温柔地触碰她的脸颊,就听她笑眯眯道:“玩了你太久,我腻了。”
第27章 离去
“兰生, 我才知道,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骗人的,人的感情根本不可能持续那么久……我不喜欢你了, 很抱歉, 我们解契吧。”
明明已过了这么多年,那天的场景纪兰生仍记得十分清晰。一时之间, 百年前的记忆和舒愉此刻的话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晏采身上,恍若看到了那时的自己。
彼时, 他没有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和曾经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愚蠢地沉浸在与舒愉的日常中,并天真地认为他们会岁岁年年不分离。
舒愉向他提出解契的那天,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一天。他还记得院子里的桂花簌簌地落, 微风一吹,香气便飘了满院, 连带着舒愉身上也是香的。
她表情罕见地有些纠结, 踟蹰着走到他的面前。他还没来得及问询,舒愉便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然后不等他的反应——他那时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舒愉就捏碎了他的灵玉。动作是那么干净利落,仿佛她面上的纠结只是安慰他的谎言。
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拉住她, 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的人生几乎没有过片刻安稳, 一直在颠簸之中漂游。他本以为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惊慌失措,舒愉便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
他呆呆地跪倒在地,空气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茫茫然无所依的麻木之中, 他听到了胸前灵玉碎裂的声音。
这极细微的动静唤醒了他,他连忙将那碎开的灵玉拾起,捧在手心, 痴痴地凝望。
不一会儿,翠色灵玉之上泛起几点水光。他把那水痕擦去,将灵玉死死地握着,好似抓着他还未崩塌的全世界。
此刻,纪兰生看着那面如死灰的晏采,心中涌动着隐秘的快意。那些被他掩埋在记忆深处不敢触碰的暗伤旧疾,却也显露了出来,又一次宣告他被抛弃者的身份。
他不禁看向舒愉,难以抑制地想,这世上究竟有谁,会是舒愉的终点吗?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舒愉的这位旧情人比他年长些许。他与舒愉同岁,总能陪她活整整一辈子。他不是她选择的终点,但只要他能陪她走到终点,那便也算得上极大的幸运。
至于晏采……总会消失的。
舒愉身体微微前倾,头向右前方稍稍一偏,自下而上地打量着晏采的神情。他好像已经僵掉了,除了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动作。
她刚想说话,就见晏采猛然侧身喷出一大口鲜血。即使他已竭力避开,有几滴血花还是在舒愉杏黄色的布鞋尖上绽放。
舒愉皱了皱眉头,伸出一根手指,用灵力将那点血迹抹去。
问天宗的弟子们早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失语了。她们没有靠近,不知道副宗主说了什么,但晏采仙君吐血的反应她们却看得一清二楚。
看起来,副宗主之前那一击,确实是下了狠手。
都是年轻的弟子,平日里无非就是闯一些无伤大雅的祸,她们何时撞上过这种场面?众人瞠目结舌,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
在她们心中,晏采仙君是九天之上的谪仙人,值得修真界各门各派虔诚的尊敬。舒副宗主更是很少与人起冲突,怎么着也不该对仙君刀戈相见才是。
难不成,是问天宗和无方仙宗有了难以化解的矛盾?霎时间,众人都难免惴惴不安。
看到舒欢宗主的身影后,她们才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
舒欢本以为是有人在闹事,看清几人的面目后,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舒愉在搞什么名堂?新欢和旧爱都处理不好了吗?竟然还因为男人搞出违反宗门规矩的动静。
“姐。”迎上舒欢冷冷的脸,舒愉有些不太好意思。在这条人流并不算少的街巷动手,确实是她有失分寸。
她又皱了皱眉,恼恨自己先前的不冷静。
只见身旁的纪兰生抱着兰花躬身行了一礼,温声道:“舒宗主。”
舒欢漫不经心望过去,认真地端详着他。她惊讶发现,纪兰生这个魔修竟然看不出一点魔的痕迹。
她点点头,“兰生,好久不见。”
舒愉刚刚那般残忍地宣告了她的无情,晏采已觉得心如死灰。
此刻再看到舒欢向那个男人透露出下意识的熟稔,晏采竟有些想笑。
真的是道侣啊。面见过姐姐的,被天道认可的道侣。
她怎么可以在有道侣的情况下,那么不堪地玩弄他呢?
她为什么、凭什么、哪来的底气这样做呢?
从未有过的怨和恨一瞬间席卷了晏采的心头,他的心被一点点地蚕食着,恶念即将倾巢而出。
无数缠绕的恶念之下,却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接纳的想法。
他此时最大的绝望,竟然不是被舒愉难堪地玩弄,当作第三者一般糟践。
他最难过的还是……舒愉说,她腻了。
她既然选择了玩弄他,又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厌倦呢?他在她心中,就这么无足轻重吗?
在舒欢眼里,晏采没有一点反应,紧闭的双唇也挡不住从唇角缝隙流出来的鲜血,滴滴答答湿了满襟,看起来十分狼狈。
舒欢面色未变,“不知仙君来我无方可有什么要事?你似乎受伤不轻,若有需要,可在我宗门内调理。”
晏采双目轻阖。在舒愉的这位姐姐面前,他竟然更觉难堪。
她的姐姐、道侣,都在此地目睹了他的厚颜无耻和卑劣。他一个被玩弄的人,竟然毫无尊严地在舒愉面前摇尾乞怜。
他咬了下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不必。”
说完,他忍住痛意,没有看舒愉一眼,缓步向远处走去。
舒愉眯着眼,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看见他在拐角处一个踉跄,却没有跌倒,也没有停留,继续稳稳地向前走。
“还看?”
这严厉的一声拉回舒愉的神智,她瘪着嘴,两根手指捏着舒欢的衣摆晃动,“姐,我错了。”
见她这副模样,纪兰生似是没忍住,轻笑一声。
舒愉恶意十足地瞪了他一眼,却见他抿了抿嘴唇,眼中是浅浅的无辜。
舒欢不太能理解两人的这番行为。这是在打情骂俏?舒愉什么时候会吃回头草了?
她从来就懒得思考这些情情爱爱,也懒得管舒愉,只是用眼神警告了她,“以后再在这种地方闹事,我关你禁闭。”
还好看晏采先前的模样,只是被伤透了心,却不见任何报复的苗头,不然这桩事还真不好处理。
舒愉举起一只手,表情凝重而严肃,“姐,我保证不会了。”
就算她以后还想对晏采动手,也只会偷偷摸摸的,选没人能看见的地方。
舒欢看了眼舒愉,目光又在纪兰生的脸上停留一瞬,对上他那并不算陌生的微笑,舒欢也不由地有些怔愣。
纪兰生这个人,她竟然一点都看不透了。她还记得百年前的他,虽然淌过无数泥泞,人却干净得如同白纸一张,颇有些世界置他于黑暗,他仍温柔以对的意味。
此时他看起来还是很干净,但正是这种干净显得格外反常。
怎么会有人在经历巨大动荡之后,初心依然未改呢?
舒欢一向不会低估男人的危险性,不免有些担忧舒愉的处境。
舒愉似是明白她的顾虑,冲她神采飞扬地一笑。
想到那日的深谈,舒欢没有再说什么,只对远处那堆问天宗弟子道,“还在看戏?”
几名弟子如梦初醒,赶紧小跑过来,目光控制不住地瞟向舒愉。
副宗主那么狠地打了仙君一顿,竟然没有任何后患?仙君就那么逆来顺受地走掉了?
眼见宗主转身就走,她们也不敢犹豫,连忙跟了上去。
舒愉恹恹地对纪兰生道:“我们也回吧。”
“嗯。”纪兰生与她隔了一拳的距离,走在她身侧。
舒愉内心颇为纠结。
刺激了晏采一下,看到他那失魂落魄的神情,她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但冲动过后,她也难免有些后悔,她刚刚对他摆出的那副姿态,是不是太过无情了一些?
晏采确实是她情人中最不听话的一个,但他也是被她折腾得最惨的一个。
她一直坚信,男女之事要你情我愿才会快活。要怪就怪晏采太过脱尘绝俗,将她心中的破坏欲全盘激起,她才会对他使用了比较强悍的手段。
即使被她这般折辱,他还是喜欢上了她。不然他刚刚不会露出那般生无可恋的绝望。
舒愉处理情爱之事一向迅速磊落,此时一颗心却不上不下的。
她既觉得他不乖,想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将他彻底舍弃。
又想到他毕竟不通情爱,一时的举止失度,也不是罪无可赦。他刚才的样子着实有点可怜,她忍不住想把他抓回来,给他点甜头尝尝。
黄昏遁去,夜色笼罩,纪兰生一路上没有说话,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地陪着舒愉往北走。
他的余光瞟到她的侧脸,比以往黯淡了许多。他手上的力气不禁加重几分,在花盆上按出几个斑驳的指印。
她不应该十分绝情么?为何又会这般患得患失呢?
当年她提出与他分开后,她也会在无人处展露失落么?
不管如何,她毅然决然地离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
这一次,她也不应该回头。
绝不。
纠结之中,舒愉听到纪兰生不失关怀地问,“你先前为何对晏采仙君动气?”
“你见过他?”舒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关注点反而落在这上面。
“嗯。很多年前见过,他上次来闯天罚时,我也偶然碰上。”纪兰生不疾不徐地道。
想到天罚,舒愉不禁联想到晏采那对魔修厌恶的态度,心上的那点怜惜猛然消散了几分。
此时的她,实力还不够,着实不应该感情用事。
舒愉笑了笑,“先前我只是看他不顺眼罢了。”
她偏头看着纪兰生,目光有些狡黠,“你说,不听话的旧情人,打一下很过分吗?”
第28章 失败
对上舒愉似笑非笑的脸, 纪兰生心跳得有些快。他抿抿唇道:“打便打了,你不要不开心才是。”
“换做是你,辛辛苦苦抓回来的小宠物骤然跑掉, 你会很高兴吗?”舒愉嘴上这样说, 一双杏眼顾盼神飞,已经没有半点不高兴的神色。
纪兰生道:“我没有养过宠物。”
舒愉“啧”了一声, “那你不寂寞?”
纪兰生看向她,淡淡道:“不会。”
纪兰生这是在向她示好?真有趣。
舒愉觉得, 她这位前夫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经过漫长岁月的分离后, 倒比以前多了几分新鲜感。
回到魔灵界的小花园,舒愉懒懒地躺在长椅上,双手枕于脑后, 眼睛一眨一眨地凝望着墨色天空,鼻间有淡淡的花香萦绕。
纪兰生在旁边的石桌上放了一颗照明的珠子, 幽光笼罩夜色, 落下浅浅的影子。他道:“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舒愉瞟向地面,他的侧脸剪影并不清晰,黑黝黝一团。她轻笑一声,“今晚不陪我修炼?”
纪兰生将要离开的身形顿住, “我以为, 你并不需要。”
“哦,”舒愉打了个呵欠,“那你走吧。”
纪兰生脚尖转了个方向, 他面向舒愉轻声道:“我在附近再看顾你一晚。平稳下来之后,应该不会发生什么特殊的情况。”
夜色漆黑而深沉,魔灵界连月色都比修真界少见。清冷之中, 只有纪兰生的话语像一捧温热的泉水,缓缓地浸润着舒愉的肺腑。
“纪兰生,你怎么来魔界的?”舒愉翻了下身,寻了个话头问道。
随着她的动作,纪兰生也将照明珠挪了个位置,避免幽光刺到她的眼睛,嘴上道:“天罚式微之日,不小心被一个魔修抓过来的。”
舒愉有些稀奇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真是命大。上一任宗主是被你打败的吗?”
“嗯。被我杀了。”纪兰生说得坦然,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