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医是隔天诊脉,太医院的林医正每五天过来一趟。”
林医正最拿手的是大方脉,亦即五脏六腑的症候,擅长小方脉的则是周太医。
杨妧默默思量着,待会儿去瑞萱堂,便提一下杨婵,能尽快把周太医请来最好不过。
洗澡这空当,杨妧已了解了府里的大致情况。
青菱帮她绞干头发,简单地地绾个纂儿,把丫鬟们都叫进来,逐一介绍给杨妧。
霜醉居共指派有六个丫鬟,青菱和青荇原先是瑞萱堂那边的三等丫头,其余四人则是从各处抽调来的,先前不曾近身伺候过主子。
客居在楚家,用的楚家下人,杨妧自不好立威让她们表忠心,便只挨个儿问了名字道了辛苦。
不到一刻钟,霜醉居的动静便传到了秦老夫人耳朵里。
秦老夫人默默听着小丫头禀报,“……箱笼是青菱帮着收拾的,洗浴也是青菱伺候的,四姑娘问了府里的大概情况,梳洗之后让青荇伺候笔墨,把老夫人和夫人给的见面礼造了册,又写了三封信,一封寄给杨家大老爷,另外两封装在一个信皮里,是寄到济南府何总兵府上。”
秦老夫人暗自点头。
倒是个有心的,安定下来之后知道往家里写封信,不像疏影楼那位,这一个多时辰要么盯着镯子傻笑,要么关着门窗跟赵氏嘀嘀咕咕。
眼皮子真是浅,百八十两银子的东西都看在眼里拔不出来。
秦老夫人眸中闪过丝不加掩饰的轻蔑,低声问庄嬷嬷,“那府里当真过得艰难?”
庄嬷嬷笑道:“艰难谈不上,毕竟大老爷做着官,比庄户人家强多了,但着实不算富裕……家里十几口人,赁了座带跨院的二进院子,住得很窄巴,奴仆也少,丫鬟婆子加小厮总共十二三人……两位少爷都在鸣鹿书院读书,每年束脩不菲。大少爷今年要参加秋试,听说书读得不错,很有把握中举。”
秦老夫人轻轻舒口气,总算觉得安慰了些。
因为秦芷横刀夺爱,她心里一直梗着刺,即便嫁到国公府也不能平复。娘亲劝过她好几次,姻缘天定,各有各的福分。
杨信章虽为少年进士,可家里贫寒,生活未必过得如意。
秦老夫人不相信。
毕竟秦芷的嫁妆不算少,因杨信章谋了外放,秦家没陪嫁庄子店铺,却给了一万两现银,满满一匣子银票。
一万两,即便在京都,也足够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十年。
没想到杨家竟然真的沦落到花用秦芷嫁妆的地步了。
庄嬷嬷虽不是秦老夫人的陪嫁丫头,但跟着秦老夫人这些年,多少知道她的心结,便说得更加详细,“……杨老太爷是在文登任知县时病故的,尚不到而立之年,当初治病花了不少银子,老太太拖着三个儿子扶灵回乡,杨家又无恒产,一大家子全仰仗老太太吃饭……大老爷考中进士那年,老太太拿出两千两银子谋了曹县县丞的差事;二老爷头一次春闱没中,又考了第二次,老太太同样出了两千两;三老爷只考过童生试就故去了,还没来得及花钱。单是读书举业就花费了四五千,再加上三门亲事……也得亏几位老爷读书顺当,要是像别人那样考个三回五回的,早就拖着一屁股债了。”
而秦老夫人年轻时不顺当。
镇国公常年戍边,一年回不了两趟,家里又有个十二三岁的继女。
秦老夫人独守空房不说,还跟楚钰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隔三差五地闹官司。
直到楚钰进宫,秦老夫人才清静下来,安安心心地守着儿子过。
再后来,儿子得爵,秦老夫人再没受过腌臜气,也没有因为银钱的事情伤神过。
如此看来,姐妹两人真说不上哪个过得更幸福。
可秦老夫人想想秦芷膝下十几个孙子孙女,而自己只有楚昕和楚映,终有些意难平。
眼看着快到午时,青菱陪杨妧姐妹去瑞萱堂,途中拐进丛桂轩。
赵氏正在为见面礼焦头烂额。
来之前,赵氏已经准备了土仪,可跟楚家给的手镯和玉佩却是没法比。
杨妧把青菱手里拿着的包裹交给她,“……我抄的经书还有平常做的针线活儿,想孝敬给老夫人和夫人。”
赵氏接过看了看,有两本《金刚般若菠萝蜜经》,用麻线订在一起,还特地用淡青色的厚高丽纸做了封皮。
还有两条额帕和两只荷包。
赵氏知道杨妧字写得好,否则也不会让何公子看中去抄录文稿,却没想到她女红也这么好,针脚细密匀称不说,翠碧色荷包上一对灰色兔子活灵活现,另一只荷包则绣了只闭着眼打盹的花狸猫,憨态可掬。
有了这几样东西,纵然见面礼不算贵重,可心意却是十成十的足。
赵氏非常满意,仍旧用包裹包起来。
回头又狠狠瞪了杨姮两眼。
她比杨妧大着一岁多,可无论写字还是女红,跟杨妧都差着一大截,而且傻乎乎地不知道用心思。
如果平日里也备着点儿针线活计,何至于事到临头两手抓瞎?
一边想着,赵氏唤了从济南府跟过来的桃叶提着包裹,几人簇拥着往瑞萱堂走。
这次没走湖边,而是穿过花园。
青菱笑着说:“从这里比走湖边更近些,顺着这条石子甬道,走到岔路口往右手方向是去瑞萱堂,往左手方向是烟霞阁,先前楚贵妃的住处。烟霞阁门前有片芍药园,种着好几个品种的芍药,可漂亮了。”
芍药素有“花相”之称,正合楚贵妃的身份。
到了瑞萱堂,赵氏呈上见面礼。
秦老夫人道谢接过,逐样扫过去,见都是精而不费的东西,暗暗点头,笑着让楚映和张珮两人分了,却拿起经书,仔细翻看着。
满篇的簪花小楷漂亮灵秀起合流畅,字体尚且不提,从均匀平整的墨迹来看,显然抄写经书时心境极为平和。
秦老夫人问:“字写得不错,谁抄的?”
赵氏指着杨妧,“这两本是四丫头抄的,二丫头也抄了两卷经书,原想着带来,谁知竟是忘了。”
秦老夫人笑着看向杨妧,“能看得懂?”
当然能!
先前的元后礼佛,满京都的夫人太太也跟着信,不管懂不懂,隔三差五会邀着去寺庙听大师讲经。
杨妧每年至少去三五次护国寺,法会也参加过好几回,更别提抄过的经书了,十几年加起来足有几百部是有的。
佛法的精义体会不了,大概意思却是懂得。
只是,她现在这个年龄却不能说懂,杨妧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不太懂,我只能读阿弥陀佛经,听说金刚经是长寿功德之经,所以才抄给姨祖母。”
《阿弥陀佛经》不到两千字,对于初次接触佛理的人更容易,而《金刚般若菠萝蜜经》足有五千多字,经文要义很难理解。
秦老夫人微笑,“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转头把经书递给张夫人,“四姑娘这字写得好,过几天宴请,让她帮着写帖子好了。”
张夫人大惊。
家里宴请,送给爷们的帖子自有外院的清客相公代写,要送给女眷的帖子则是内院姑娘们亲手写。
可以借机了解家里的人脉以及京都勋贵圈里错综复杂的关系。
老夫人是不是病糊涂了,竟让初来乍到的杨妧参与这么重要的事情?
张夫人打着“哈哈”道:“我原是吩咐了阿映和阿珮,她们想亲手给赵家三娘子和秦五娘几个交好的伙伴写帖子,这下两人就有借口偷懒了。”
杨妧闻言知雅,推辞道:“姨祖母,我从来没写过帖子,怕写错,耽误了事。”
秦老夫人瞥着手指无措地绞在一起的张珮,目光转冷,面色却愈加和煦,笑眯眯地道:“几位小娘子的请帖给阿珮和阿映写,其余的交给四丫头……请帖有什么难,都是现成的套话。”
杨妧只好应着。
红枣进来禀报,“老夫人,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赵氏局促地看眼秦老夫人,“姨母,是不是让丫头们回避一下?”
秦老夫人笑道:“不用,头一次见面先认认人,都是一家人,用不着回避。”
说着话,门帘被撩起,有人阔步而入。
杨妧下意识地望过去,不由愣住……
第17章 初见
那人身材颀长,穿宝蓝色遍地锦直裰,腰间挂着荷包香囊等物,精致的五官若山峦迤逦,黑眸流光溢彩,仿佛蕴着漫天星子,眉梢高高挑起,带着世家子弟都有的骄矜清贵。
正是镇国公世子楚昕。
杨妧见过楚昕三次,彼时他已经在金吾卫任职,身材高大穿着护甲,一看就不好惹,又因他声名狼藉,杨妧压根不敢直视。
没想到尚未弱冠的楚昕竟是这般模样,漂亮得像个女孩子似的。
也难怪会被骄纵。
换做她,也不忍心斥责他。
可惜……
杨妧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见到楚昕的最后一面。
残阳如血,他拖着长剑步履蹒跚地从怀恩伯府出来,身后一串血脚印。西天最后一抹余晖斜照在他褐色的护甲上,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血腥味。
后来才听说,楚昕持剑屠了怀恩伯府上下一百余口,连孩童都没放过。
今生前世,两道身影渐渐融合在一起,杨妧看向楚昕的目光便多了些悲悯和探究。
杨姮却是脸热心跳,紧张得险些喘不过气。
从没有人告诉她,镇国公世子会是这般人物,容貌昳丽、气度高华、举止洒脱,像从九天降落凡间的谪仙。
这是她的世子表哥。
秦老夫人温声介绍,“昕哥儿,这是你杨家伯母还有三位妹妹。”
楚昕随意揖了下,“见过杨伯母、妹妹们。”
赵氏目光闪烁,笑容分外亲切,“昕哥儿生得真是出色,只是稍嫌瘦了些,是不是平常读书太过辛苦,平日多补补才是。”
“噗嗤,”楚映捂着嘴笑,“哥哥读书哪里辛苦,我们家里又不需要科考,倒是天天跑马打猎辛苦。”
言语间,讥刺意味甚浓。
勋贵子弟出路有得是,或是世袭或是恩荫,再或者施点银子谋个官职,难道还跟那些寒酸人家一样,非得雪窗萤火不成?
赵氏听出话里意思,面色讪讪的。
秦老夫人瞪楚映两眼,接着赵氏的话回答:“天天燕窝没断着,鸡汤也是隔天炖一盅,正是窜个子的时候,吃多少也不长肉。”
杨姮捏着帕子,鼓足勇气细声细气地道:“我哥也是,隔三差五喝鸡汤,比世子表哥还要瘦。”
楚昕唇边漾起玩味的笑,目光掠过杨姮和杨婵,在杨妧脸上停了数息,转瞬移开。
寒暄过几句,楚昕告辞回到观星楼,大长腿斜搭在茶几上,端着茶盅问:“这位杨四就是何文隽的义妹?长相还不错,可也没倾国倾城的地步,离阿昭差远了。”
阿昭是杏花楼的花魁,长得千娇百媚,尤其一把细腰,比柳条都软。
“爷,”含光声音压得沉,暗含不满。
“好了,好了,我不拿阿昭乱跟别人比,”楚昕胡乱挥下手,“何文隽伤势当真很重?”
含光点头,“重且凶险,身体残缺容颜大毁,但风采气度却极佳。这几年何公子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唯独四姑娘能随意进出何公子居所……临行前,何公子身边的护卫特地找到客栈,说何公子相求,请世子爷照拂四姑娘。”
楚昕晃晃脚尖,凤眼上翻,盯着承尘上精致的雕花,漫不经心地说:“何公子相求,我就非得答应吗?她途中怎么招惹顾老三和周家小兔崽子,你详细跟我说来。”
“是周家大少爷无礼,”含光原原本本地讲了个清楚明白,“晚上,顾二爷添菜送酒算是赔礼,隔天周大少爷又找四姑娘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周少爷气跑了……四姑娘很爱护六姑娘,看得极紧,否则四姑娘那般聪明的人也不会想要抡着柳条鞭子抽周少爷。”
楚昕眼前浮现出那个匆匆瞥见的身影。
鹅黄色素面褙子,湖绿色织锦纹湘裙,肤如白雪眉若点漆,站在屋子里,简单又清丽,就像这初春的天气,看着让人心头格外平静。
算了,若她不凑到我跟前讨人嫌,看在何文隽的面子上,我勉为其难地罩着她好了。
此时,瑞萱堂里。
杨妧正提起杨婵,“……她并不痴傻,幼时也曾哇哇大哭过,这几年伯父先后请过不少郎中,都说脉相无事……能不能等太医给姨祖母请脉时,顺便帮小婵看看?”
秦老夫人开口道:“林医正每隔三五天就来请平安脉,让他看看倒是无妨,但他擅长大方脉和千金脉,对于小方脉这科不太拿手……”
太医很注重名声,不擅长的科目通常会避开。
杨妧心底微沉,抬眸看见秦老夫人别有意味的目光,情知还有下文,便静静地等着。
秦老夫人缓缓续道:“可六丫头生得着实让人心疼……自己家孙女,林医正又是常来常往的,到时候我少不得豁上这张老脸让他听听脉,再荐个擅长小儿病症的太医过来。”
杨妧听明白了,敛袂跪在地上,“多谢姨祖母周全,来之前祖母再三嘱咐过,要把您当成她一样孝顺。”
秦老夫人强调一家人,言外之意是她可以帮忙请太医,但以后若是有事差遣,杨妧也要责无旁贷。
杨妧进京便是为了杨婵的病,只要能请到太医,不管什么要求,她都会尽量答应。
隔天,杨妧候着林医正给秦老夫人请完平安脉,满怀希望地把杨婵带了过去。
林医正已听秦老夫人提起此事,本就是举手之劳,又见杨婵生得冰雪可爱,便毫无芥蒂地执起杨婵的腕,认真地试了脉,“脉相极好,不浮不沉从容和缓。”
又看过舌苔、瞳仁、鼻孔以及耳廓。
心主舌、肝主目,肾主耳,五官各部位分别对应着五脏。
五官既无异状,意味着肺腑都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