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她们的乐声隔着水面传过去,几多清雅!
秦老夫人歇完晌觉,把杨妧唤来写帖子。
杨妧扫一眼,名册上的人,她泰半认识,其中并没有忠勤伯府和荣郡王府。
看来楚家跟顾家当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十几张请帖,小半个时辰便写完了。
等着墨干的时候,张夫人笑盈盈地进来,“适才阿映说她早先应了孙家六娘子作诗,我想加张帖子送到忠勇伯府上?”
请了孙六娘子,没有不请孙夫人的道理,还有家中的孙五和孙七姑娘。
秦老夫人眸光暗了暗,杨妧却是心头猛跳。
忠勇伯府的女眷很少出门走动。
因为家里有个孙大爷。
孙夫人接连生下三个女儿之后,好容易才得来个男丁。
孙家上下宠得不行,谁知孙大爷五岁那年发高热烧坏了脑子,从此行事便不太正常,十五六岁的人了,动辄像四五岁小儿般哭闹。
孙夫人将儿子看成心肝肉,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可又怕他惊扰女眷,故而能不外出便不外出。
但总会有避不开的人情往来。
孙家四娘子嫁给了东川侯府里的二爷,跟陆知萍是妯娌。
孙夫人往东川侯府去过几次。
陆知萍回娘家时,就当着陆夫人和杨妧面前,极其轻蔑地说:“二弟妹心气高着呢,可惜弟弟不成器,满院子追着小丫头跑,孙夫人脸都青了。”
杨妧见过孙大爷。
隔得远远的瞧见过。
他穿青色袍子,模样很清秀,有两个婆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因为手里的窝丝糖不当心掉了,他“哇哇”大哭,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一世不知道孙大爷会不会仍病着,而孙夫人是不是仍旧刚过四十,头发便白了大半?
杨妧感慨万分地把忠勇伯府的帖子写好了。
秦老夫人拿在手里瞧两眼,轻声道:“孙家也是可怜,大姑娘嫁给安郡王的庶子,二姑娘嫁给顺天府尹嫡出的三子,三姑娘嫁到清远侯府,说起来门楣都不算低,可没一个好……只四姑娘有点儿福气。”
杨妧凭直觉猜出,秦老夫人未曾出口的半句话应该是“没一个有好下场”。
心跳骤然停了两拍。
元煦十九年,皇上重病,大皇子跟三皇子由暗争改为明斗,各自拉拢朝臣与权贵,孙家的几位亲家都处在大皇子阵营。
闹腾了大半年,皇上龙体渐安,开始整顿朝纲。
被查封抄家者近百人。
而东川侯府因为外室带着私生子找上门,家里几乎成了一滩烂泥,东川侯家事都理不清,更别提国事了,便没人找上他,幸运地躲过了这场祸事。
可现在离元煦十九年还早,孙家姑娘看起来嫁得非常不错。
秦老夫人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莫非真如她之前猜测的,也是重活一世?
杨妧将笔架在笔山上,故作不解地问:“孙家大娘子嫁进宗室,有朝廷养着,吃喝不愁,姨祖母为什么觉得她不是最有福气?”
郡王嫡长子可承袭封号,其余儿子的封号则降一等为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岁俸两千八百石,合两千多两银子,并非小数目。
秦老夫人长叹:“你年纪还小,等长到姨祖母这个岁数就明白了,权势地位都不重要,能够活着,看着子孙后代也平安活着才最难得。”
这是有感而发吧?
当年秦老夫人先是听闻楚钊战死,接着楚昕被凌迟,再然后张夫人吞金身亡。
儿孙们一个个都死在她前头。
杨妧吸口气,嘟起嘴,假作天真地说:“姨祖母肯定能长命百岁,看着表哥娶孙媳妇。”
秦老夫人扒拉着指头数算,“昕哥儿今年十六,就算二十岁娶妻生长子,还有四年,长子二十岁娶妻生孙子,这是二十四年,再过二十年娶孙媳妇,还有四十四年。我今年五十三,岂不真要往百岁上数了?”
杨妧道:“可不是,到时候就是五世同堂了。”
“那我可得好好活着,”秦老夫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时门帘晃动,楚昕阔步而入,乐呵呵地问:“在院子里就听到祖母的笑声,有什么喜事?”
杨妧连忙挪到炕边找绣鞋。
秦老夫人止住她,“一家人不用那么讲究。”
杨妧坚持着下了炕,对楚昕福一福,“表哥安。”
因见楚昕正堵在门口站着,她不方便避出去,便往墙角缩了缩,低眉顺目地站着。
秦老夫人转向楚昕,脸上笑容未散,“我跟四丫头筹算你娶孙媳妇的事儿……看你这满脸汗,往哪里玩去了?快给大爷拧条温水帕子来。”
荔枝看到楚昕的一头汗,早已经把帕子备好了,听到吩咐立刻递了进来。
“往丰台跑了趟。”楚昕接过帕子草草擦两把脸,下意识地瞥了眼杨妧。
杨妧侧头瞧着矮几上供着的一对青花折枝瑞果纹梅瓶,神情很专注,仿佛要把上面的纹路印在心里似的。
楚昕哂笑。
他相貌生得好,自小就被人夸赞,这些年面貌渐开,愈加受人瞩目。姑娘见到他,没有不脸热心跳,羞答答娇滴滴的。
更有些大胆的,甚至打听到他的行踪,提前在半路等着“偶遇”。
分明刚见面那天,杨妧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今天却一副贤淑文静的样子。
说不定正竖着耳朵暗搓搓地听他说话呢。
楚昕顿生促狭之意,声音扬起,“承影说丰台有个兽医特别擅长配马,我从太仆寺借了匹大宛牡马回来,想给追风配个种。”
追风是楚平特地托人从西域运回来的牝马,非常神俊,迄今已经四岁了,正是好时候。
说罢,又看向杨妧。
一个小姑娘,听到“配种”这种事情,肯定会脸红。
哪知道杨妧仍是低眉顺目地盯着梅瓶看,脸上半丝红晕都没有,反倒更加白净似的。
杨妧却是听到了楚昕的话,并没当回事儿。
牲口养大了,自然要生小的。
就好像庄子里每年都会给猪配种,让母猪生崽。
良驹难寻,如果有上好品种的马匹,肯定要多繁衍几个后代。
秦老夫人笑问:“可找到人了?”
“没有,半路遇到顾家老三……那家伙简直蛮不讲理,明天我们约了在杏花楼见面……”
杏花楼!
杨妧心头一跳,只见秦老夫人已勃然变色,怒斥一声,“不许去!”
第21章 管束
“为什么?”楚昕脸色涨得通红。
祖母向来对他言听计从,这次却当着杨家姑娘驳他的面子。
楚昕负气地说:“祖母,这事您别管,我是一定要去的。”
秦老夫人立刻醒悟到自己的反应有些激动,平静下心绪,温声道:“外头都说顾家老三品行不好,杏花楼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想听曲儿,叫几个伶人来家里唱,你是好孩子,别跟顾老三学,免得带累自己的名声。”
杨妧抿抿唇。
论起名声,楚昕跟顾常宝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可秦老夫人跟天下所有长辈一样,孩子总是自家的好,即便做错事,那也是被别人带坏的。
楚昕分辩:“我没跟他学,我是要教训他一顿,谁让他出言不逊。”
那更不行!
秦老夫人巴不得楚昕跟顾常宝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碰面,再度相劝,“昕哥儿不用搭理他,你大人有大量,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楚昕很坚持。
他一定要出了心里这口恶气。
他们一行就要到丰台了,好巧不巧遇到顾家马车拉了一车花木回京,其中有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把路挡了大半。
只要顾家马车稍微往旁边一让,楚昕就能过去。
但顾常宝说怕蹭坏枝子,非要楚昕贴着路边站着,等马车先过。
论起不讲理,两人也是半斤半两,谁都不让路,站在路中间对峙。
顾常宝听说楚昕要配马,满脸嘲讽地说:“你都没开过荤,还惦记着给牲口配,先自己配上吧……哎,你是不是不行啊,还是花魁娘子不乐意伺候童子鸡?”
楚昕打心眼儿觉得与其看女人涂脂抹粉捏着嗓子唱曲儿,远不如到西郊跑两趟马射几只野物来得痛快。
可他不愿在顾常宝面前认输,梗着脖子嚷:“谁他娘的不行,那些臭娘们见了我恨不能往身上扑,爷懒得搭理她们。”
“哟哟,你就吹吧,”顾常宝万花丛中过,因为模样俊俏,银子又散漫,在青楼楚馆里极受欢迎。
顾常宝平生最得意的就是这点,斜着眼问:“敢不敢跟老子比一场?明儿杏花楼,你我各摆一桌席,如果阿昭肯到你桌前喝酒,那就你赢,我跪下给你磕头叫祖宗,否则,你得给我磕三个响头。记住了,午正两刻,谁不去就是怂包,自动算输。”
楚昕不可能认怂。
再者他有信心。
有次定国公府林四爷在杏花楼摆席面,点了阿昭作陪。
阿昭一双丹凤眼恨不得沾在他脸上,还扭着细腰直往他身上蹭,楚昕嫌脂粉味呛人,损了酒香,一把将她推开了。
可那把细腰确实软,没有筋骨似的。
要让楚昕给顾常宝磕头叫爷爷,比砍了他的头都严重。
看着楚昕这般执拗,秦老夫人怒火上来,“啪”一下拍在炕桌上,震得笔墨砚台当啷作响。
杨妧忍不住提起心向楚昕瞧去。
他穿着玉带白的直裰,腰间缀着石青色绣玉簪花的荷包和一块刻着竹报平安纹样的碧玉佩。
纵然在生气,那张脸却仍旧俊美得令人目眩。
只眼里满是桀骜与愤懑——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独有的桀骜,生机勃勃。
杨妧忍不住就想到他夕阳下步履蹒跚的情形,一双眼眸空茫茫的,除了杀气便是死气。
当年定国公已召集了几位朝臣想联名上书保楚昕性命,但忠勤伯恨死了他,连夜将弹劾楚昕的折子呈到御书房。
不等朝议,元煦帝便下旨定了他的罪名。
这么漂亮的少年,杨妧怎忍心让他再度声败名裂,甚至凌迟至死?
杨妧轻轻咳了声,“姨祖母,表哥说的顾家是不是忠勤伯府上?说起来,我们进京路上还有过一面之缘,不如给顾家送张请帖,正好辛苦表哥带给顾家三爷?”
秦老夫人正发愁。
楚昕脾气犟,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除非用绳子把他捆在家里,否则他肯定会去杏花楼。
而且捆一天可以,还能把他捆一辈子?
闻听杨妧的话,秦老夫人脑子转得飞快。
既然拦不住楚昕,只能顺着他的性子。
以前楚家跟顾家不相往来,楚昕跟顾常宝彼此不对付,倘或两家有了交情,他们应该不至于刀枪相见吧。
秦老夫人当即应好。
楚昕不同意,“这不是让我在顾老三面前认怂吗?我不送。”
杨妧语调淡淡地说:“表哥不送也罢,那就让含光送到顾家好了,说表哥给顾三爷赔礼,表哥明儿有事,不能去杏花楼,请他来家里做客。”
楚昕黑眸瞪得跟铜铃一般,怒气冲冲地朝杨妧吼,“我为什么要给他赔礼?含光是我的小厮,我不可能听你吩咐。”
“小厮不成,那只有劳动严管事了。”杨妧笑着看向秦老夫人,“不知顾家女眷有几人,要分开写还是写一张?”
秦老夫人沉吟会儿,答道:“顾家两位姑娘都已出阁了,家里只顾夫人和两位奶奶,写成一张吧。”
两人一问一答,完全视楚昕为路人。
楚昕呕得不行,恶狠狠地对杨妧道:“我家里的事,不容你指手画脚。”
杨妧只作未听见,笑盈盈地唤红枣进来,当着秦老夫人的面吩咐,“麻烦姐姐告诉外院写请帖的相公,给忠勤伯府三爷补张帖子,大爷明儿要亲自交给顾三爷。另外,交代含光和承影一声,要他们提醒大爷别忘了……若是忘记也无妨,回头把请帖送到忠勤伯府里去。”
这是防着楚昕阳奉阴违,这会儿答应了,明天却不把请帖拿出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的事情几时反悔了?”楚昕气得跳脚,甩着袖子阔步离开。
秦老夫人笑得脸上开了花。
她就知道,杨妧肯定能降得住自家孙子。
她也坚信,楚昕定然会看上杨妧。
没道理,前世喜欢而这世突然就不喜欢了。
隔天,楚昕平平安安地从杏花楼回来,而顾家也给了回音,说感谢秦老夫人邀请,届时定然到。
秦老夫人长舒一口气,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张夫人则紧锣密鼓地打发人各处送请帖,连她娘家也送了三张。
是张珮打发贴身伺候的丫鬟绿绮回去送的。
张珮再三叮嘱,务必把她珍藏的紫竹笛,还有放在妆盒下层的一对银铃铛拿来。
张珮的祖母曾经养过只白猫,猫眼蓝湛湛的如同宝石,可爱极了。
祖母非常喜欢,特地打了对银质铃铛挂在猫脖子上。
后来白猫死了,祖母也病故,张珮便把铃铛占为己有,隔三差五拿出来玩。
那时候张珮才七八岁。
这都五六年过去了,张珮竟然又想起这对铃铛。
楚映不解地问:“你拿那个来干嘛?”
“有用处,”张珮神秘兮兮地俯在楚映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楚映低呼一声,慌乱地说:“这不好吧?万一传出去……”
“嘱咐下人嘴巴牢点就行了,谁要是多嘴,尽管打了板子发卖出去。只要做得严密,怎么会传到外面,你难道不想撵她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