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便问:“你们家阿珮可许了人家?”
“这不正挑着,”张二太太道:“倒是有几家上门求亲的,家世人品都不错,可我就只这一个姑娘,家里老爷一直不肯松口,说最好能够亲上加亲,人口清静。”
不正说的是镇国公府吗?
张氏是亲姑母,而楚家人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楚映又跟张珮合得来。
有心思转得快的已经露出了然的笑。
秦老夫人只作没听见,和蔼地看向杨妧,“你们也玩去,浮翠阁景致最好,门前还有秋千架子,让丫头们摇着你们荡秋千。”
杨妧刚要走,余新梅轻轻扯下她的衣袖,快言快语地说:“二姑娘先过去,阿妧陪我等等明家三娘子,她前儿才应了我要早点来。”
杨姮便招呼着四五个人出了门。
没多大工夫,张夫人和楚映陪着位三十三四岁、打扮华丽满头珠翠的妇人和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进来。
妇人是兵部尚书明远成的继室明夫人,明夫人未有儿子,只生养了一个女儿便是三娘子明心兰。
余新梅拉着杨妧“嗖”地蹿过去,朝明夫人福了福,接着转向明心兰,“怎么才来,我眼巴巴等了你半个时辰……快,我给你引见,这是杨四姑娘,叫杨妧。她就是明三娘,闺名叫心兰。”
这串话说得跟蹦豆似的,又快又急。
周遭妇人都听到了,有的面带善意地笑,有的则鄙夷地侧过头。
杨妧哭笑不得,先端端正正地明夫人行个福礼,“见过夫人”,又对明心兰屈了膝,“见过姐姐。”
明夫人将发间一只赤金镶碧玺石的绿雪含芳簪拔下,替杨妧戴上,左右端详番,笑道:“小姑娘家,不用那么素净,打扮得鲜亮点才好看。”
杨妧行礼道谢,“多谢夫人。”
赵氏隔着窗棂瞧见,心里酸水直冒。
那粒碧玺石约莫蚕豆大小,光芒闪耀,至少得有二三十两银子。
杨姮那个夯货,怎么不能多等会儿?
明夫人头上还有三支钗,肯定也备着杨姮的份儿了。现今杨姮不在,明夫人当然不会眼巴巴地遣人送过去。
唉,白白损失了二十多两银子。
可转念一想,这趟花会杨姮收获颇丰,单是玉镯子就有四个,全是成色极好的佳品。
赵氏心里又觉得安慰了些。
请帖上虽然只写着芍药花开,请各位夫人姑娘前来赏花游玩,可有心人都会多问一句,知道楚家是专程为三位杨姑娘办的宴会。
所以,来人无一不带着见面礼。
只可惜,杨婉不在,最终仍是让三房得了便宜,两个女儿什么都是双份的。
赵氏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惋惜,再定睛望过去,早不见了杨妧的身影。
杨妧和余新梅、明心兰正沿着石子小路缓步往烟霞阁走,春笑牵着杨婵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银铃发出细碎悦耳的叮当声。
明心兰瞧着杨妧的裙子问:“以往我只知道裙子最底下镶襕边,还头一次看见在裙子中间镶这么一道,挺别致的,是济南府时兴的样子?”
“哪里?我刚在京都做的,”杨妧尽职尽责地替真彩阁招徕人气,“双碾街有个真彩阁,是金陵范家开的绸缎铺,可以在那里买布,也可以带了自己的布料过去做。你瞧见我二姐姐的裙子没有,也是她家做的。”
余新梅热切地附和,“那个确实漂亮,能想出用绸布攒了花缝在裙子上,真一副玲珑心窍。”
明心兰蹙眉,“真彩阁……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号?”
“正月里才开业,”杨妧笑着解释,“铺子是范二奶奶管的,你可知道我头一次去,范二奶奶是如何打扮……她穿墨绿色袄子和真紫色马面裙。”
“啊!”明心兰低呼一声,“这能好看?真紫色最难穿了,连我娘都不喜欢那个颜色。”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范二奶奶穿得很漂亮,还有她戴耳坠,两只耳朵上的不一样,一只镶蓝宝,一只镶红宝……真彩阁有本很厚的册子,差不多一百来页,上面画得全是衣裳样式,什么样子都有,让人叹为观止。”
“真的?”余新梅也惊叹,“哪天咱们一起去看看吧?阿妧,回头我给你写信定日子,到时候来接你。”
杨妧爽快地答应,“行”,心里多少存了些疑惑。
前世,是何文秀替她引见的余新梅。
何文秀身为皇子妃,出门不方便,所以杨妧跟余新梅往来更频繁,很快就成为好友。
而现在,很明显是余新梅有意示好。
但她并非是自来相熟的人,总是要相处一段时间才会慢慢敞开心扉。
今天为什么这般看护她?
不知不觉已走到烟霞阁。
芍药园不算小,种了约莫百余株芍药,有些种在盆里,大多却栽在土中。
眼下只有单瓣芍药开了花,重瓣的都只坐了花骨朵,还得些日子才能开花。
余新梅指着一盆纯白如雪的芍药道:“我最喜欢这种颜色,前年在洛阳看牡丹,有跟这差不多花型的,但比这个还要大,面碗似的。”
杨妧想起“眼光见识”的话,笑问:“你去过许多地方吗?”
“先前在苏州待过六年,后来在洛阳待过两年,都是随我爹上任,前年祖母说我年纪不小了,把我哥和我接回京里,四妹妹和弟弟都还在洛阳……我娘天天巴望着我爹能调到京里任职。”
杨妧轻叹:“京官何其难,我大伯父也想往京里活动。”
明心兰问道:“你们这房一直跟你大伯父赴任?”
杨妧把往事简略地说了说:“大伯父养活一大家子着实不容易,两位堂兄还要读书,往年祖母总拿出嫁妆来贴补,后来升了同知日子才宽裕些……先前,大伯母跟我娘还有过不愉快。”
“可怜天下父母心,”余新梅长叹,“你娘完全是为了你们好……跟着你伯父,总归是官家小姐,可要扔下你们三人在村子里,那真是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别说读书认字延医问药,就是吃口饱饭也不容易……没想到你日子这么难,也难怪祖母一定要照拂你。”
杨妧愕然地瞪大双眸,“为什么?”
余新梅笑笑,轻声向她解释,“我祖母娘家在广平府,广平府你知道吧,那边家家都会武,她的侄子侄孙好几位在何大人麾下任职,何大人和何公子待他们多有关照。大概十天前吧,祖母收到何公子的信,提起你要上京。原本楚家不办花会我们也要想法来拜会,这会儿倒省了找借口……你是何公子的义妹,应该见过他,他是什么样的人?听说形貌非常可怖,宛如钟馗……”
“不,完全不是。”杨妧断然否认,“何大哥因为受伤虽然损了容貌,风仪却极其出众,又有一身好才学。”
杨妧顿时想到墨绿色窗框里如水墨画般淡雅的玄色身影、想到白色纱幔后伏案用功的身影,想到那张浮着温柔笑意的脸,一股酸辣的热流猛地冲上来,眼底一片润湿。
余新梅瞧见,极快地侧开头,指着另一株花苞鼓胀,几乎马上要绽开的芍药,“这朵像是深红色的,等开了可以簪发。”
明心兰斜睨她一眼,“别糟践东西了,还少了你的花儿戴?你要喜欢,我那里有几朵宫纱堆的山茶和牡丹,回头送给你,这种单瓣花太单薄,不如重瓣的戴着富贵。”
余新梅笑道:“绢花没有香味儿……嗯,芍药似乎也不香,倒是有几种牡丹的香气很浓郁。”
几人正围着芍药看,有个穿红绫小袄姜黄色挑线裙子的丫鬟从小路上笑盈盈地走过来,“原来三位姑娘在这里,表姑娘那边正等你们过去赛诗,夫人特地送了只翡翠镯子过来当彩头,姑娘和表姑娘也分别出了一支钗,用来奖赏最佳的三首诗作。”
余新梅大喇喇地说:“我们可没那才学,肯定得不到彩头。”
杨妧笑道:“不作诗可以品鉴啊,给她们做评判……我二姐姐也在吗?”
丫鬟笑应,“二姑娘她们在浮翠阁投壶荡秋千。”
“咱们也去浮翠阁吧,”明若兰建议,“我想看看你二姐姐的裙子。”
杨妧从善如流,“行啊。”回头去瞧杨婵,杨婵站在花圃旁,盯着朵玫红色的花出神。
春笑解释,“六姑娘在看蜜蜂采蜜。”
杨妧走过去,掏帕子给杨婵擦一下脑门上的细汗,柔声道:“这会儿开始热了,咱们去喝茶吃点心好不好,待会姐摇你荡秋千。”
杨婵伸手握住杨妧的手。
手腕晃动,铃铛声叮咚悦耳。
丫鬟引着她们往树林里走,“这边近,没有太阳晒着,能凉快些。”
春笑、青菱和余家、明家的两位丫鬟紧跟在后面。
走不多远,果然听到嬉闹声。
声音稚嫩却清脆,“来追我们呀。”
转过拐角,便见三个未梳头的小丫头正绕着假山四散奔跑,有个穿靛蓝长衫的男子欢快地叫着在后面追赶。
男子身高腿长,眼看要追上其中一人。
小丫头却掉头朝杨妧这边跑来。
不等跑近,适才引路的丫鬟已尖声喊道:“快来人,孙家大爷唐突了四姑娘。”
有婆子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呼喝这喊打喊杀。
杨婵吓得抱住杨妧低声哭泣,孙家大爷却愈加兴奋……
*
花厅里,秦老夫人正跟女客们闲谈。
门口突然出现个身穿豆绿色比甲的丫鬟,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老夫人,夫人,不好了,孙大爷唐突了杨姑娘。”
赵氏脑子“嗡”一声,只觉得血突突地往上蹿,脸顿时涨得通红。
孙夫人已站起身,神情难堪之极,“是旺哥儿闯祸了?我过去瞧瞧。”
孙福旺高热坏了脑子,她不放心单独放到外院,只好放眼皮子底下看着,原想寒暄几句礼数到了就早点离开,谁知道才半个时辰就惹出事情。
秦老夫人伸手拉住孙夫人,脸上丝毫不见异样,温和地说:“别担心,我跟你一道去看看。”
钱老夫人拍一下秦老夫人肩头,“你要不嫌我多事,我替你走一趟。”
门口,张夫人满脸焦虑地正准备往外走,她周遭的几人也蠢蠢欲动,想跟着去看热闹。
众口铄金,经过这么多人的嘴,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务必要有人在此稳住阵脚。
秦老夫人笑骂声:“你这老货,我拦着你就不多事了?快去快回,回来接着给我们讲古。”仍旧坐下,对着那些各怀心思的妇人道:“让钱老夫人跑一趟算了,都是听话孩子,出不了大事,再说都有下人们照看,咱们自管乐呵咱们的。”
钱老夫人便拉着赵氏,“你也来,”昂首挺胸身姿矫健地走出花厅。
张夫人与孙夫人跟在后面。
钱老夫人的人品,大家都知道。
她为人忠正行事坦荡,在女眷中极有声望。
再加上秦老夫人这般云淡风轻,女眷们按捺住心思,依旧吃茶说笑。
唯独张二太太心里发虚,干笑声,“我去净个手,”提着裙角快速追出去。
秦老夫人完全不担心杨妧。
一早她就打发荔枝过去照看,荔枝稳重仔细,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也不可能打发个粗使丫鬟咋咋呼呼地过来传话。
站在花厅门口就嚷嚷,是生怕大家不知道吗?
她只病了两个月,府里就乱成这样。
看来该好生整治整治了,别什么阿猫阿狗的都留家里住。
钱老夫人一行随着粗使丫鬟走到假山旁,只见孙家大爷正坐在阴凉地的椅子上嚼着窝丝糖,手里不停地摇着两只铃铛,看着很快乐。
专门看着孙大爷的两个婆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
旁边余新梅、明心兰以及另外两个姑娘围着杨妧,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做什么。
有五六丫头则静静地等着传唤。
一片喜乐安详,压根没有大家预想中的鸡飞狗跳。
赵氏四下逡巡一番,没看到杨姮那条显眼之极的裙子,先舒了口气。
孙夫人也跟着舒口气,只觉得两腿发软,浑身好像脱了力。
孙大爷瞧见娘亲,挥舞着铃铛欢快地跑过来,大声炫耀,“娘,追红衣裳妹妹……要铃铛……吃糖。”
钱老夫人没听明白,和蔼地问道:“旺哥儿说什么,再说一遍。”
孙大爷“咔嚓”咬一口糖,含混不清地说:“追到妹妹给糖吃。”
荔枝上前屈膝福了福,解释道:“孙大爷的意思是,有人告诉她,如果追上戴铃铛的妹妹,就给他糖吃。”
孙夫人脸色骤变。
孙福旺只是五六岁孩子的心性,听到有糖吃,还能不上当?
当即便要将欺哄他的那人揪出来,可身在国公府,张夫人就在身旁,她倒不好出这个头,便哄着孙福旺要来铃铛,皱着眉头问:“这铃铛是谁的?”
钱老夫人瞧两眼,乐了,“这不正是之前娴姐儿娘亲苏老夫人逗猫的那个?我家有对一模一样的,当初苏老夫人看中了,照着样子也打了一对,说给猫系脖子上。因怕弄混,让匠人在铃铛里面刻了个苏字。我眼神不好,你看里头是不是刻着字?”
张氏闺名张娴,母亲娘家姓苏,生前大家都称呼她苏老夫人。
孙夫人仔细看了看,果然在铃铛内沿刻了个小小的“苏”字,两只里面都有。
转身递给张夫人,话里有话地说:“必定是您家姑娘的铃铛,实在对不住,旺哥儿孩子脾气,受人哄骗才要了这铃铛。张夫人千万别见怪。”
张夫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期期艾艾地说:“这不是阿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