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菱打开壶盖看了眼,“是去年的六安茶,要不要给世子爷换壶龙井?”
这会儿还早,新茶不曾下来。
“龙井不也是去年的?不拘什么茶,赶紧沏一壶来,别太热,要温的,渴死了。”
青菱忙应“是”。
壶里茶汤颜色还深,应该刚沏没多久,青菱不再另换新茶,往里续了半壶开水,斟出一盏,恭恭敬敬地奉到楚昕面前。
楚昕一口喝完,指指茶盅示意再倒,“四姑娘呢?秦二爷打算去济南府拜会何公子,想请教些许事情。”
“六姑娘歇晌觉,四姑娘回去守着了。”青菱依着杨妧先前的吩咐回答。
张珮听着两人一问一答,跟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只觉得无限心酸凄苦,掏帕子擦把泪,袅袅走到楚昕面前,幽怨地道:“表哥,我可是做错了事情,你为何用这些东西来羞辱我?”
她脸上泪痕犹存,一双桃花眼盈盈含泪,看着楚楚动人。
“羞辱?”楚昕讶然挑眉,“表妹误会了。”随手拿起一只黄铜铃铛摇了摇,“多好听的声音,你不是喜欢牲口戴过的铃铛吗?”
“我,”张珮撅了嘴,眼泪又要往下落,“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楚昕轻笑,带几分鄙夷,“二舅母亲口所说,难不成我的丫鬟听错了?因为二表妹最喜欢铃铛,所以才将外祖母养猫的银铃送给杨六姑娘做见面礼,不是吗?”
张珮嘴唇张了张。
这样的问题叫她怎么回答?
张二太太想起先前钱老夫人说的话了,“哈哈”笑着打圆场,“阿珮不过一时调皮跟六姑娘开个玩笑,这不已经要回来了?昕哥儿也是,怎就当真了?”
“我也跟表妹开玩笑,表妹不喜欢正好,过阵子追风下了崽,给小马驹系上,省得另外找铁匠打。”楚昕笑着,再度摇摇铃铛。
铃声清脆,传遍了花厅每一个角落。
张珮不喜欢,所以楚昕要给马崽子系。
张二太太面上撑不住,笑容也挤不出来了,“玩笑哪能随便开?阿珮正是要说亲的时候,被你这玩笑牵连,嫁不出去怎么办?”
一边说一边朝张夫人挤眉弄眼。
只待张夫人跟一句,“若真嫁不出去,只能让昕哥儿负责”,那么她立刻顺着杆儿爬上去。
张夫人跟她都乐见其成,好容易抓到这个机会,无论如何要把亲事定下来。
张二太太这张嘴变得极快,说开玩笑是她,说不能开玩笑也是她。
只要对自己有利,反正是张口即来。
楚昕浑不在意地说:“那就剩在家里好了?表妹这种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嫁到谁家谁家倒霉。”
秦老夫人几乎要拍案叫好。
事实就是如此。
前世楚昕不过沾了张珮的边,已经够倒霉了。如果真要娶回来,楚家恐怕再无安宁的一天。
张二太太怒了,气急败坏地看向张夫人,“你听听,嫡亲的表妹,就这么咒她?”
张夫人道:“昕哥儿,不许胡说!”
秦老夫人却扬声道:“我觉得昕哥儿这话没错……荔枝,把人都带上来。”
没多大工夫,桂花、四儿等人便被婆子押送过来。
起先四儿还嘴硬,“啪啪”几个嘴巴子之后,便说了实话。
绿绮给了她二两银子,让她把孙家大爷哄骗到假山那边,三个小丫头却是藕红吩咐二门上的吴婆子去找的,都是家生子。
引着杨妧等人抄近路的桂花则是听藤黄说了一嘴。
绿绮是张珮的丫鬟,藕红和藤黄是楚映的丫鬟。
张珮没有否认,捏着帕子抽抽泣泣地说:“阿映讨厌杨家姑娘,不想让她们在家里住,所以就想了这个法子,好叫杨家姑娘丢了脸面……我跟阿映从小要好,当然要帮她。”
把事情主因完全推到楚映身上。
秦老夫人看向楚映,“是这么回事?”
楚映大喇喇地说:“没错,我就是讨厌她们,土里土气的还喜欢装模做样。祖母,她们要住到几时?”
真是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帮人数钱。
秦老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只觉得一股腥气从腹部往上顶,她咬牙压下去,抓起面前茶盅掷了出去。
茶盅“当啷”落地,碎成数半,茶水四溅飞出。
楚映不认错,反倒急着抖了抖裙子,闪避到一旁,眸中甚是不忿。
见状,秦老夫人愈加愤怒,哆哆嗦嗦地指着楚映,“我怎么养出来你这个蠢笨恶毒的孙女!回去把《孝经》和《女四书》各抄一百遍,几时抄完了几时出来见人。”
“祖母!”楚映不满地甩着袖子,又可怜巴巴地看向张夫人,“娘,一百遍,我就是抄到年底也抄不完。”
张夫人瞪她一眼,“快跪下给祖母赔罪。”
楚映这次不情不愿地跪在地上,仰着头问:“祖母,孙女实在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
秦老夫人微阖双眸,深吸口气,吩咐荔枝,“你伺候大姑娘回去,记着,告诉守门的婆子,没有对牌不得放大姑娘进出。”
荔枝应声“是”,走到楚映面前,低声道:“姑娘,走吧。”
“我不走,祖母,你要罚我总得有个理由,不能只因为我看杨家姑娘不顺眼就这样待我?到底谁是你的亲孙女?”
秦老夫人喝一声,“还不拉出去?”
立刻过来两个婆子,极其利落地用帕子塞住楚映的嘴,一人一只胳膊架了出去。
楚映“唔唔”的挣扎声很快消失不见。
张珮惊恐地看向张二太太,张二太太瞪大着眼睛不知所措,又转头看向张夫人。
这完全不是她们预想中的画面。
秦老夫人素来跟弥勒佛似的,很少动怒,对膝下仅有的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更是亲切和蔼,从没有黑脸的时候。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不顾情面地发落起楚映来?
对待自己的亲孙女尚且如此,对张珮岂不还要严厉?
张珮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第26章 往事
没有想象中的声色俱厉, 秦老夫人的脸上反而显出一丝和蔼,声音也温和亲切,“赶紧把张二小姐扶起来,哪好让客人下跪?”
“祖母, ”张珮愕然抬头, 很快又改口,“老夫人, 我错了。我比阿映大, 理应劝着她大度和善, 友爱客人而不是……而不是由着她胡闹, 请老夫人责罚。”
秦老夫人微笑,笑容却不达眼底,声音依旧和蔼,“你有你自己亲生的爹娘, 我一个外人老婆子, 连自个孙女都没管教好, 哪里能管教别人?收拾东西随你娘回家去吧,以后再别来了……记着, 楚家不欢迎你, 不欢迎你们张家的人。”
这后一句用足了力气, 使得她的脸竟然有些狰狞。
一语出,满座皆惊。
张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尖声道:“娘,您这么做, 是把我们张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董嬷嬷皱紧眉头,连忙扯扯张夫人衣袖,“您现在是楚家儿媳妇, 国公府的夫人。”
秦老夫人冷笑,“开口我们张家,闭口我们张家,你想自请出族?”
“不是,”张夫人被这句话噎着,支吾半天,又道:“娘,张家是我娘家,以后不许我娘家人上门,儿媳妇还怎么有脸面出门走动?”
秦老夫人道:“你若不愿,可以跟着回去,我写信让阿钊寄休书回来。”
张夫人一张脸白得没人色,再不敢出声,只默默垂泪。
张二太太却扯着嗓子问:“老夫人这话讲得没有道理,她姑母有何过犯,休妻也得有个理由?我们张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秦老夫人不理她,只看向张夫人,“你在双碾街的绸缎铺子,衣锦坊,原先只一间,后来又扩出去一间,你可知是怎么来的?”
张夫人正抽泣着,愣了片刻,才哽噎着回答:“旁边店铺经营不善连年亏本,二哥从中说合,那人便连铺面带货品都卖给我。”
秦老夫人声音平静然却冷酷,充满了讥讽,“双碾街那个地方,就没有不赚钱的铺子。你二哥张承文是打着国公府的旗号从别人手里强行抢了来。你也不动脑子想想,两千两银子能买到店铺?你承你二哥的情,每月给他多少银子?”
张夫人有点慌,她确实每月都给二哥银子,但都是私下给的,老夫人怎可能知道。
她瞥一眼张二太太,低声回答:“铺子收益一直不错,而且二哥时常去帮忙对账,所以每月给他二百两工钱。”
“嗯,”秦老夫人应一声,“咱家里主子只四人,除去宫里隔三差五的赏赐之外,每年在衣锦坊买布料差不多要三千两银子……就是穿金子也用不了三千两吧?这还不算,你长兄张继文酷爱古籍,这几年得了好几本吧?听说四司八局的掌事公公都曾捧着古籍上门求见。你那个侄子,考了三次才考过童生试那个,听说要外放当县丞,如今当官门槛这么低吗?你还有个侄子,考了三次连童生试都没考过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算到宣府当兵混军功……你动脑子想一想,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是拿贵妃娘娘和国公府的名声给张家谋利!”
事实摆出来,秦老夫人恨得牙痒痒。
张家就是个抄家灭门的大祸害。
张夫人两眼迷茫,傻愣愣地站着,这些事情她都知道,甚至有些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父亲过世之后,娘家两位兄长的日子就不好过。
当年出阁,因为嫁得是国公府,娘亲拿出家里几乎所有现银才置办了体面的嫁妆。
现今她日子过得好,不应该报答兄嫂拉扯侄子吗?
那些古籍是太监主动送上门的,长兄难得喜欢,还能给退回去?大侄子当县丞也是真定府的知府举荐的,他学识一般,再考也未必考得中,能做官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傻子才会推辞吧?
二侄子已经年满二十一,从眼下来看,显然不是读书的材料,楚钊在宣府当总兵,每年都打仗,让他跟着去待上两三年,混个军功,再回京谋个一官半职多好啊!
她是张家姑娘,不拉扯娘家人还能拉扯谁,难道去拉扯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杨家?
娘家的几个侄子混好了,对楚昕也是个助力。
于情于理的事情,老夫人为什么生气?
难道要跟老夫人似的,娘家门里的亲戚都不走动,楚昕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这就好了?
张夫人愤懑不已,秦老夫人已经开口吩咐红枣,“去竹香苑帮张二姑娘把东西收拾好,别落下。”
撑着椅子把手颤巍巍地站起身。
楚昕忙上前搀住她。
秦老夫人拍拍他的手,“外院还有客人,你去好生照应着,别让人说咱怠慢。”
“不妨事,”楚昕坚持,“我先送祖母回去歇着。”
秦老夫人看着面前活生生的、漂亮得不像话的大孙子,目中骤然溢满了泪,掩饰般侧过头,慢悠悠地往瑞萱堂走。
到了瑞萱堂门口,秦老夫人叹口气,轻声道:“昕哥儿,别怪祖母没给你娘脸面,你娘糊涂啊,不点醒她,她还得糊涂一辈子。”
“我明白,”楚昕低低应着,“含光跟我提过,这些年两位舅舅实在不像话。”
以后还有更不像话的时候。
秦老夫人再叹一声,续道:“你已经十六岁,年纪也不小了,你娘相中了你表妹……”
“我不喜欢她,”楚昕红涨着脸打断她,“我谁都不喜欢,祖母,我去外院了。”
甩着袖子小跑着往外走。
看着他仓皇离开的身影,秦老夫人情不自禁地微笑。
庄嬷嬷打趣道:“大爷还是个孩子呢,听到娶媳妇脸涨得通红,再过两年就要惦记别人家姑娘了。”
可不是?
秦老夫人仰头看着枝叶繁茂的梧桐树。
那年就是在这棵树下。
大概是四月底,天已经有些热了,梧桐树开了花,一串串淡紫色的,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十八岁的楚昕肩宽腰细,两条大长腿半蹲在她面前,眸光璀璨得像是天边星子,耳根泛着微红,羞涩地说:“祖母,我相中了一个女子,能不能托人上门求亲?是吏部文选司郎中杨溥的侄女,从济南府来,她在家里行四。”
秦老夫人勃然大怒,厉声道:“不行,绝无可能!”
她养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孙子,怎么可能娶秦芷的孙女?
楚昕红涨了脸,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行?杨家四姑娘长得很漂亮,性子也温顺……”
“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原因。”秦老夫人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这里不同意,你娘必定也不同意。就算你强行把人娶进门,杨四就能过得好?”
刚进门的小媳妇,上头婆婆跟太婆婆都不待见,这日子还有法儿过吗?
楚昕咬着唇,眼眸里的星子一点点熄灭,瞬间变得黯淡无神。
从此,他只跟着林四爷往青楼里混,再没说过要娶谁。
不是没人愿意嫁,可不是贪图国公府权势,就是迷恋楚昕的相貌,正经好人家谁会把女儿嫁过来?
偶尔有一两个看着家世人品还不错,楚昕只是摇头,“祖母想娶尽管娶,只有一条,姑娘进了门,我立刻走,再不回这个家。”
当初她怎么对楚昕,楚昕反过来怎么待她。
想到从前,秦老夫人心里堵得难受。
如果当初顺从昕哥儿的心意该有多好。
也不至于让他到死都孤单单一个人。
庄嬷嬷服侍着秦老夫人在东次间大炕上躺下,攥着美人捶一边给她捶腿一边劝道:“老夫人身体才刚见好,何苦来生那么大气?虽说夫人行事有些过,毕竟是姑娘和大爷的娘亲……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且由着她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