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夫人低声道:“我忍不了。”
前世,正是考虑到张氏生养了一对儿女,而且楚钊远在宣府,经年累月不能回家。
张氏嫁进门,泰半时间是在守活寡。
秦老夫人知道独守的苦,所以体恤张氏,明知道她经常贴补娘家,经常扯着国公府的大旗给娘家人谋利,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抄家的旨意上历数了国公府十八桩罪,其中张家人惹出来的祸事便有十四桩。
也是因为张家太过肆无忌惮,开罪了赵家。
否则赵家何必在军需粮饷上动手脚?
瓦剌人最爱在冬春时节犯边,那年冬天偏生又格外冷。
赵良延作为户部右侍郎负责募集粮草,催运军需。
一锅饭煮出来差不多有两碗沙,而看着厚厚的冬衣里面全是柳絮,风一吹都透了。
将士们冻得连刀都握不住,怎么能够御敌?
楚钊大败,战死的士兵八千有余,还有五千多人被俘。
瓦剌人让他们一排排跪在地上,箭矢射过去,一排排倒下的全是尸体。
鲜血把整个地面都铺红了。
战报传来,楚昕抓起长剑冲进赵府……
前世她忍了,结果落得个抄家褫爵的地步,现在有机缘重活一世,如果不能随心所欲,那还有什么意义?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她决不想再经历一次。
庄嬷嬷听出秦老夫人声音里的倔强,没敢再劝,只暗暗地叹口气。
自从鬼门关里转过一圈,老夫人真是性情大变。
往常她最是和气慈爱,何曾这般不顾脸面过?
正思量着,听到外间传来窸索的脚步声,荔枝探进头,低声问:“老夫人歇下了?”
秦老夫人回答:“没歇,进来吧。”
庄嬷嬷忙拿只墨绿色姑绒大迎枕垫在她身后。
秦老夫人歪着问:“映姐儿可想明白了?”
荔枝赔笑道:“大姑娘一时钻了牛角尖,等明儿送饭,我再跟她唠叨几句。”
刚才她已经跟楚映掰碎了,从张珮写帖子邀请孙六娘开始,到绿绮回家拿银铃,再到丫鬟哄骗孙大爷,一点一点捋这个事情。
可楚映油盐不进,非说张珮是替她受过,而丫鬟拿了杨妧的好处,故意冤屈张珮。
荔枝哭笑不得,杨家人进府不到十天,各个院里的大丫鬟都没认全,能贿赂谁去?
再者,青菱得杨妧重用,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还能看不见?
秦老夫人看荔枝神情,已猜出八九不离十,淡淡地说:“再劝她几次,如果半年里,她仍是不长脑子,就早早给她相看个人家,拘在家里待嫁。”
楚家人都有些犟,楚昕如此,楚映也如此。
楚昕还好,早早搬到外院,严管事虽然管束不了他,总也能规劝点儿。
楚映却完全养在张氏眼皮子底下,把张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给别人作了嫁衣裳都不自知。
牛心左性到这种地步,前世被张珮害得早早亡故不说,这世又被她蒙骗……
第27章 写信
秦老夫人记得清楚。
正是元煦十年, 也是个三月,好像还更早一点儿。
镜湖边杨柳堆烟桃花灼灼,美不胜收。
张夫人说难得一片好景致,不如请交好的几家人过来松散一天。
那天请的人少, 只定国公、清远侯和余阁老等四五家。
小娘子们在临波小筑赋诗作画, 公子少爷们则摇着船在湖面饮酒赏景。
张珮提出也想划船。
因为都是相熟人家,秦老夫人便没拘束她们, 让船娘摇了船出来。
两只船起先一南一北互不相干, 慢慢就离得近了。
不知怎么回事, 楚映突然掉进水里, 楚昕作为兄长,自然要跳下去相救,其余人或者稳着船,或是伸手准备拉人。
眼看楚昕就要抓住楚映, 张珮一个趔趄也落了水, 恰恰扑进楚昕怀里。
楚昕只得将张珮先抱上船, 回身接着捞楚映。
楚映已经闭过气去了,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缓过来, 却是卧床不起。
张家说张珮湿漉漉的身体被楚昕抱过, 名声有损, 迫着楚昕娶她。
张夫人满口答应,楚昕却不乐意, 梗着脖子道:“若非得要我娶,我立马把张珮扔到湖里。”
张夫人时而绝食时而装病, 苦苦相逼。
楚昕懒得在家里待,便经常跟定国公府林家四爷去青楼喝花酒。
硬是把自个的名声糟蹋了。
有天,林四爷借着几分醉意说, 他影影绰绰看见,好像是张珮没站稳把楚映撞到水里。但那船上都是小娘子,他没敢多看,只眼角瞟了下,并不十分确定。
只提醒楚昕以后防着这位表姑娘。
楚映受了寒,身子亏虚得厉害,请医延药一个多月都不见好,既畏寒又怕热。
六月里,因贪凉,夜间开了少许窗子,不幸染上风寒,从此香消玉损。
张珮却毫发无伤安然无恙。
楚映下葬后,秦老夫人在护国寺做法事以超度亡魂,张家人也跟了去。
当夜张珮便失踪了,张二太太连寻三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大太太不许她再找,怕连累自家两个闺女的名声。
毕竟两个夜里不见人影,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遂假借张珮暴病身亡,立了个衣冠冢。
大家都说张珮是被楚映接走的,不知是索命还是想找人作伴。
楚、张两家极有默契地把传言压下去了,从此京都再没人提到过此事。
镇国公府也没再办过花会。
*
这次晌觉歇得久,秦老夫人睁开眼,天色已全黑,矮几上一灯如豆,发出昏黄的光。
一时间,秦老夫人竟不知身处前世还是今生,晃了会儿神,瞧见身上石青色绸面绣着南山不老松的薄被,这才回过神。
流徙到沧州后,她盖的是一床脏得看不出底色的烂被子,枕的是叠在一起的破棉絮,何曾有过这般舒适的时候。
庄嬷嬷听到窸索声,撩帘看了看,端杯茶进来,笑道:“老夫人这觉睡得倒香,原想再不醒就得把您唤起来。”
秦老夫人浅浅抿两口茶,“什么时辰了?”
庄嬷嬷拔下发间银簪,挑亮灯烛,“酉正一刻,刚才大爷来过,见您正睡着,说待会儿再来。杨家姑娘们也来请安,我没让她们进门,叫她们回去各自用饭……都这个时辰了,您也该饿了吧,吩咐人摆饭?”
秦老夫人默了会儿才开口,“不怎么饿,要是有现成的粥,给我盛一碗来。”
庄嬷嬷笑道:“猜着老夫人想吃这一口,让厨房备了薏仁粥和小米粥。”
“要碗小米粥就行。”
庄嬷嬷起身吩咐人去盛饭。
没多大会儿,红枣端着托盘进来。
除了浓稠的小米粥之外,还有只核桃卷酥和两碟小菜。
一碟是腌萝卜条,上面撒了白芝麻,滴了香油;另一碟是凉拌婆婆丁,里面放了醋和糖,又加了两片蒜,吃起来清爽可口。
秦老夫人胃口顿开,把一碗小米粥吃得一干二净,又嚼几片茶叶去了嘴里蒜味,轻声道:“打发人去问问四姑娘,若她得闲,请她来帮忙抄几卷经书。”
杨妧刚吃完饭,正跟杨婵在院子里溜达着消食。
她已从青菱那里得知,今天所有涉事的下人都被撵了出去,那三个小丫头也不例外,再不能进内院当差。
下人受到的惩罚在情理之中,毕竟要杀一儆百。
处置这几个,对于其他下人也起到警示作用。
让她所料未及的是,秦老夫人竟然把张家母女也撵了,并且再不许她们上门。
无疑是重重打了张夫人的脸。
按说自家儿媳妇,即便是看在楚昕和楚映的面子上,秦老夫人也不该如此冲动。
正思量着,听秦老夫人那边传唤,杨妧把杨婵交给春笑,回屋换下身上半旧的青碧色袄子,换了件在济南府新做的嫩粉色褙子,配了湖蓝色罗裙,与青菱一道匆匆赶往瑞萱堂。
东次间的炕桌上已经铺了纸笔,红枣跪坐在旁边研墨。
杨妧笑问:“姨祖母想抄什么经文?”
秦老夫人回答:“抄《地藏经》吧,不用全抄,把第一品抄完即可。”
先前抄的《金刚经》是长寿之经、功德之经,而《地藏经》却是出离轮回,免遭三恶道苦的经文。
很少有人长持《地藏经》。
杨妧讶然地望过去,秦老夫人垂眸坐着,眉宇间悲悯而苍凉。
杨妧不敢多瞧,忙提笔蘸墨,全神贯注地抄写,不多久便沉浸在经文中,浑然忘却了周遭事情。
她每抄一页,秦老夫人就拿在手里靠近烛火烤着,待墨干,按着顺序摞在一处。
荔枝探进半个身子,悄声道:“大爷过来了。”
话音刚落,楚昕一头闯进来,含笑问道:“祖母几时醒来的,吃过饭没有?”
秦老夫人指指杨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楚昕这才看到奋笔疾书的杨妧,笑意顿散,下巴自然而然地昂起,轻轻“哼”了声。
杨妧已知楚昕进来,但这卷经书只剩下最后几个字,正好一蹴而就,便没打招呼,直到抄完,将笔架在笔山上,这才笑盈盈地唤,“表哥。”
楚昕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嗯”,算是应了。
“至睡到酉正才醒,用了一碗粥,”秦老夫人回答了他适才的问话,突然又想起先前问他的事,“我记得你四五年前得了只会唱曲的匣子,得空找出来给六姑娘玩玩。”
杨妧眸光一亮。
那个叫做八音匣,是从南洋那边的舶来品,转动把手,里面有小曲传出来。
只是舶来品极少能流入京都,往往在福建那边就被瓜分了。
如果杨婵有个八音匣子玩,肯定特别开心。
杨妧连忙道:“多谢表哥!”
“呵呵,”楚昕心里满是不屑。
刚才他进门,她好像没看见似的爱答不理,这会儿想索取东西,又忙着道谢。
求人要有个求人的态度,干巴巴一句“多谢”算什么,毫无诚意!
楚昕不想轻而易举就答应,但是当着秦老夫人的面儿又不好推辞。
八音匣子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说自己留着要玩吧?
楚昕眸光闪一闪,开口道:“秦二公子去岁备了宝剑名画去拜会何公子,未能得见,过几日他还想再去一次,不知道何公子喜欢什么,如何才能见到他?”
他才不会白白把东西送给她。
杨妧蹙眉。
其实她也不清楚何文隽到底喜欢什么。
在静深院里,她最常见的就是何文隽在白纱帐幔后面运笔如飞,再就是站在沙盘前面移动沙石旗子。
可何文隽对文房四宝并不执着,他有几方好砚台,但最常用的除了给她的那方蕉叶白,便只是用了许久的澄泥砚。
笔也是,各种紫豪、羊毫、大白云、小白云都是清娘从文具店铺买的最常见的种类。
俗话说宝剑赠英雄,何文隽是武将,按说应该喜欢兵刃的,上次含光带去一把短匕,他不就收了吗?
可为什么没见秦二公子呢?
杨妧犹豫会儿开口,“何公子并无特别喜好,他每天忙于读书撰文演练兵法,应该是腾不出时间应酬客人……不知道秦二公子几时去济南府,能不能顺便带封信给何公子?”
楚昕面露不悦。
她每天出入静深院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应该是有意瞒着,不想说吧?
那他也不让秦二带信。
遂开口道:“这一两天就动身,恐怕……”
“四丫头就在这里写吧,”秦老夫人笑着打断他的话,“现成的笔墨,用不了多少工夫。”
楚昕无可奈何。
红枣已经识趣地往砚台里再续些水,砚好一池墨。
杨妧略思量,铺开一张宣纸,提笔便写。
先写她见到钱老夫人,钱老夫人及孙女待自己多有照拂,感谢何文隽的回护之心;又写给秦老夫人诊脉的林医正待人和善行事方正,让何文隽把他的脉案寄过来,她可以请林医正帮忙看看;最后写她阅读《治国十策》,其中多有不明之处,向他请教。
楚昕跟秦老夫人说着闲话,眼角时不时瞥向杨妧。
她离灯烛近,一张脸整个儿展露在暗黄的光里,肌肤白净透着莹润,眼眸低垂,看不出亮不亮,两弯纤细的眉毛却是弧度正好,如远山雾笼。鼻尖小巧,略有些圆。
按说圆鼻头的女孩应是娇憨的性子,杨四却是……精明得让人讨厌!
楚昕别过头,可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侧眸打量。
脸型长得还不错,下颌圆润,略带婴儿肥,手长得也好,纤细修长。
最好的应该算是身姿。
她跪坐着,脊背挺直,两肩端正,脖颈弯成美好的弧度,身上嫩粉色褙子被烛光映着,透出一股恬静温柔。裙子是湖蓝色,上面密密匝匝绣一圈水草纹,铺散在炕上,整个人如同置身碧波间,清雅中又带着家常的亲切。
楚昕用审视马驹般挑剔的眼神将杨妧打量个够,得出来结论。
杨四还是挺漂亮的,虽然不如杏花楼的阿昭有种入骨的媚,可这份恬静淡然却难得。
只是,她到底要写多久?
写完一页又一页,这已经是第三页了,而且全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
她跟何文隽哪来这么多话要说?
楚昕撇撇嘴,不以为然地“哼”了声……
第28章 别扭
秦老夫人把楚昕的神情尽数收在眼底, 心里欢喜,面上却不露,伸手举着那几页《地藏经》假装看得入神。
杨妧写了整整三页,舒口气把笔放下, 拿起信浏览一遍, 轻轻吹干墨。
红枣找来只硬黄纸的信皮,将信折好塞了进去, 用浆糊封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