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知道张夫人生病怕也难。
果然,能在大家族里当府医,也必须有颗七窍玲珑心。
说了会儿闲话,杨妧眼角瞥见荔枝掀着帘子往屋子瞧,猜想她定然有事禀告,便告辞离开。
秦老夫人没留她们,倒是吩咐厨房中午给三人各添两道菜。
国公府的规矩是一早一晚在瑞萱堂用饭,中午则是各人在自己屋里吃,每隔五天,厨房会呈上菜单交由各人点菜,每餐有两荤两素四个菜。
这些是公中的例,如果想要临时添换,则要备好银钱给厨房。
国公府的生活比起杨家,要安逸舒服得多。
却是略嫌无趣。
在济南府,杨妧每天去静深院不提,杨姮也隔三差五往街上跑,或是买纸笔或是买头花,或者买半斤炒栗子。
而在楚家,只能在内宅里打转,出二门需得拿了对牌才行。
如果要上街,更得先禀了老夫人,吩咐外院备车,再带上丫鬟婆子,劳师动众的。
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后,杨姮开始感到无聊,问杨妧,“你平常都干些什么,我怎么找不到事情做?”
杨妧笑道:“可做的事情很多啊,早饭后我看着小婵描红,描半个时辰让春笑带她到花园里走动,我练字抄经。中午趁小婵睡觉,我做针线,绣点帕子、香囊或者荷包什么的,若是有客人来,可以当作见面礼,免得措手不及。这几天我在给祖母做中衣,她不是快过生辰了吗?”
杨姮皱起眉头,“我不想练字,要不我也绣荷包吧,昨天林家七娘子送我一只香囊,我还没回礼。但是针线活儿也不能整天做,总低着头,空得头疼。”
杨妧给她出主意,“你可以学着做膏脂或者酿酒,这会儿桃花梨花都开败了,但过几天市面上有杏子、梅子卖,让人多买些回来,如果酿得好,不但可以自己喝还能送人。”
“可我不会酿酒,而且还要买白糖、酒曲,做不出来岂不是白花银子?”
“所以才要学啊,学东西哪能不花银子,再说国公府每月给咱们四两银子月钱……买点杏子梅子才几个钱?”
杨姮俯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娘让攒起来,你想每月四两,一年下来光月钱就有五十两,再加上姨祖母的赏赐、别人给的见面礼……这才十天,我得的东西差不多一百三四十两银子,住两年,半副嫁妆就出来了。”
杨妧无语。
敢情大伯母住在楚家是赚银子来了,算计得也太精明了点。
杨妧道:“银子是靠赚,而不是攒出来的……见面礼都是第一次才给,楚家交往的人就这些,以后别指望了。这都是人情,总归要还回去的,不是咱们还就是姨祖母还。”
“我可没东西还别人。”杨姮摸着腕间略带凉意的羊脂玉镯子,悻悻道。
“随便,那你继续闲着无所事事吧,”杨妧不愿多说,“我去找小婵,玩了这些时候该口渴了。”
说着与青菱拐向烟霞阁。
杨婵并不在,只有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在给芍药花浇水。
青菱上前问了话。
婆子笑答:“六姑娘捉了只很大的黄蝴蝶,出了一身汗,绿荷姑娘带着回去换衣裳了。”
杨妧莞尔浅笑。
她觉得带小婵来京都,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楚家地方大,单是花园里就有许多好玩的去处,另外还有假山、竹桥和小溪。
下人也多,先前一直是春笑照看着,这几日跟青菱、绿荷她们熟悉了,杨婵也愿意跟绿荷出来逛。
如今天气渐暖,花儿开得多了。
杨婵每天不是摘花就是扑蝶,漂亮的杏仁眼总是亮闪闪的。
杨妧沿着石子甬道慢慢溜达回霜醉居。
刚进门,便听到一阵清脆的乐曲,不是琴曲也不是箫声,却很悦耳。
杨妧急走两步绕过影壁,不由愣在当地。
杨婵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楚昕半蹲在她面前。
因是背朝着门口,杨妧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曲子唱完,就转这个把手,往上拧十下再松开,匣子又就唱歌了。六姑娘试一试?”
杨婵不试。
楚昕把八音匣子放到她手里,自己转动把手,欢快的音乐声再度响起来。
楚昕轻笑:“你看,我没说错吧?”
声音细致又温柔。
这副情景何其熟悉!
杨妧只觉得胸口阵阵酸涩,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向眼窝,她慢慢抬起手,捂在脸上。
杨婵瞧见她,跳下石凳,欢快地跑来扯她的裙摆。
杨妧张臂抱起她,脸埋在她衣衫里,深吸口气,用力将泪水逼了回去。
楚昕居高临下地站着,下巴微扬,“祖母说把这个八音匣子给六姑娘玩,秦二公子明天一早动身……你若是还有家信要带,就赶紧写,我打发人送过去。”
杨妧抱着杨婵不便行礼,只微微弯了腰,哑声道:“多谢表哥。”
昨天在瑞萱堂,她就想顺便给关氏写封信,可看到楚昕脸上明显的不耐烦,她识趣地没提。
没想到,楚昕会主动提出来。
驿站虽然也能寄信,但时间不定,短则三五日,长的时候半个月也有,不如让秦二公子捎过去。
他快马加鞭,最多五六日肯定能到。
杨妧松开杨婵,轻声道:“姐给娘写信,你先在这里玩。”
杨婵抬手抚向她眼角,拂去一滴清泪。
进了屋,隔着窗棂看到楚昕复将杨婵抱到石凳上,半蹲着转动八音匣子的把手。
杨妧微阖双目,泪水喷涌而出,瞬间淌了满脸……
她有机缘能够重生在世,可她的宁姐儿再也回不来了!
*
前世陆知海与杨婳两人之间的丑事终于败露,堂姐夫陈彦明一纸休书扔在杨婳脸上让她归家。
大伯母赵氏几番恳求未能说服陈彦明,气急败坏地找到陆府,指着杨妧的脑门骂她为了讨好陆知海不惜算计自家亲人,又下令让她接杨婳进府作为平妻。
赵氏前脚刚走,后脚陆知萍从婆家赶回来,骂杨妧故意引个祸害败坏陆家名声,坚决不许杨婳进门。
杨妧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两头不是人。
始作俑者陆知海却连个屁都不放,婆婆也不曾有半句宽慰之语。
杨妧心灰意冷,带着宁姐儿到戒台寺听经。
戒台寺位于京西门头沟,与潭拓寺相距不远,从京都坐马车过去要一个多时辰。
杨妧夜里不能成眠,早晨又起得早,在戒台寺用过午饭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刚阖上眼,听到乳娘说大小姐不见了。
杨妧骤然惊醒,连头发都顾不得梳,急匆匆往外走。
一路寻到后山,隔着老远,就瞧见宁姐儿手里攥一大把狗尾巴草坐在大石上,楚昕半蹲在采薇面前,正跟她说着什么。
他穿象牙白细棉布道袍,头戴黄竹木发簪,午后阳光照射下来,仿似给他笼了层金色的薄纱,将周遭万物都隔绝在外面。
含光手持长剑仿若雕塑,静默地守护在旁边。
及至走近,杨妧听到了宁姐儿稚气的声音,“小兔子喜欢吃狗尾巴草,你养过兔子吗?”
“没养过。”
“我家里养过,过年时候,田庄的赵大叔送给我一对白兔子和一对黑兔子,你知道它们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吗?”
“不知道。”
宁姐儿得意地回答:“白兔子眼睛是红的,黑兔子眼睛是黑的。”
楚昕轻笑,“是吗,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兔子都长着红眼睛。”
寂静的山林里,清风徐徐,宁姐儿清脆的声音仿佛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细碎而轻快。
杨妧下意识地止住步子。
陆知海在女人身上肯用心思,对女儿并不亲近。
相应的,宁姐儿很怕见到父亲,在陆知海面前也总是唯唯诺诺地不敢张嘴。
却没想到,跟陌生男子竟会有这么多话。
楚昕站起身,“你娘来了,别让她久等。”
目光朝杨妧扫射过来。
那张脸像是美玉般泛着光泽,五官昳丽如同初升的朝阳,可眼眸却冷厉,盯得人心里发毛。
那个时候,楚昕已经“名”动京城。
杨妧初次见到他时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遂不敢多言,只屈膝福了福,匆匆带宁姐儿回到客舍,事无巨细地询问她怎生遇到那位公子,都说了什么。
宁姐儿兴高采烈地回答:“我采狗尾巴草编兔子,走着走着找不到路了,就看到公子……公子说娘一会儿就来了,让我别乱跑……公子很笨,连兔子都不会编,也不会编篮子。”
杨妧长舒一口气。
虽然宁姐儿只五岁,可若是大肆宣扬地去寻找,免不了会惹来闲话。
陆家因为陆知海跟杨婳的丑事,本就被人指指点点,倘或宁姐儿再出现什么意外,陆家的声誉就全毁了。
庆幸之余,仍厉声吩咐宁姐儿,“以后不许说见过这位公子,跟谁都不能说,祖母和父亲都不行。”
宁姐儿懵懂不明,“娘,为什么呀?”
杨妧沉默片刻,回答道:“他是坏人,咱们不跟他玩……”
第30章 生病
杨妧匆匆写完信, 扬声唤青菱进来。
青菱瞧见她眼底的红肿,吓了一跳,“姑娘……”
“以前从没出门,头一次离开家, 有点想我娘了。”杨妧赧然解释, “你把信交给世子爷,我不方便见人。”
青菱了然地点点头, 接了信出门, 很快领着杨婵进来, “大爷走了。我叫人打水, 姑娘洗把脸。”
杨婵走近,把八音匣子放到杨妧掌心。
杨妧看着她那张跟宁姐儿有五分肖似的脸,眼眶又酸涩,端量许久, 迟疑着开口道:“小婵, 你能不能……”
你能不能喊我一声娘?
杨婵抬起头, 乌漆漆的瞳仁茫然不解,少顷, 转动起八音匣子把手。
曲声叮咚, 一遍一遍回荡在屋子里。
楚昕捏了捏手里信皮, 手感很薄,似乎只有一张纸, 远不如给何文隽那封信厚实。
上面写着济南府杨溥转交关氏。
字体劲秀工整……只是这信也太薄了吧?
楚昕从抽屉里翻出昨天晚上的那封信,封口抹了浆糊, 封得挺严实,又对着窗口照了照。
信皮是藤黄纸,根本透不出光。
楚昕捉摸着要不要用针挑开封口看一看, 心念刚转,听到含光略带愠怒的声音,“世子爷!”
“我又没干什么!”楚昕色厉内荏地说,扬手将两封信一并扔到含光怀里,“让远山送去给秦二爷。”
含光低声道:“世子爷今天的大字还没写。”
“我知道,”楚昕不耐烦地打发他离开,身体往椅子上一瘫,两只脚搭在书案上,黑色皂靴轻轻点着。
脑子里莫名浮现出杨妧的面容。
白白净净一张俏脸,眼眸乌漆漆的,像蕴着一潭静水,毫无波澜。
还是个黄毛丫头,却总板着脸装成大人模样。
也难怪祖母喜欢她。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看起来听话懂事的姑娘。
他才看不上这么无趣的人,以后要找一个……楚昕还没想好要找什么样的,反正不会是张珮那种娇柔做作的。
分明她做错事,却还假惺惺地掉眼泪,像是谁冤枉她似的。
难道谁会哭谁就有道理?
而且哭得还奇丑无比!
楚昕眼前突然闪过杨婵抬手拂在杨妧眼角的动作,又思及她低哑到近乎哽噎的声音。
她哭了?
谁又欺负她了?
楚昕“嗖”地站起来,因起身太急,两腿卡在书案与椅子中间,险些摔倒。
幸好他腿脚灵便,极快地稳住了身形。
书案上一摞书却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惠兰在外间打络子,听到声音探进头,楚昕朝她挥挥手,“没事儿,不用你……对了,你去霜醉居一趟……”
话未出口又咽了下去,杨妧哭不哭干他屁事?
又不是他揍哭的。
蕙兰等了会没有下文,疑惑地问:“世子爷,去霜醉居干啥?”
楚昕脑子转得快,“把我那套皮影戏还有鲁班锁、华容道都找出来送给六姑娘玩,顺便问问六姑娘,有什么想吃的点心,我打发人去买。”
蕙兰笑盈盈的去了,约莫两刻钟,回来回话,“四姑娘身体不爽利,歇下了。青菱接了东西,说谢过世子爷,待四姑娘醒来,会如实转达世子爷的话。”
楚昕纳罕,差一刻午正时分,马上要吃午饭了,睡得哪门子觉?
傍晚去瑞萱堂请安时,楚昕从秦老夫人那里得知杨妧因为想家病倒了。
杨妧这次病来得急。
中午只觉得头有些沉,歇完晌觉开始起热,到下午脸颊已经烧得烫人。喝完药强了点儿,半夜再度烧起来,又是哭又是闹,胡话不断。
霜醉居伺候的丫鬟忙得鸡飞狗跳。
秦老夫人怕丫头们伺候不力,特地指了庄嬷嬷跟荔枝去帮忙。
好在平旦时分,杨妧终于退了热,沉沉睡去。
清早张夫人得知,劈手把刚炖好的燕窝盅摔了。
当值的丫鬟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上。
董嬷嬷叹口气,斥道:“怎么当的差,毛手毛脚的?还不快收拾了,让厨房另外炖一碗。”
丫鬟忙拿簸箕将碎瓷片和软糯的燕窝撮了出去。
张夫人攥着帕子摁眼窝,“嬷嬷,我怎么能不生气?那个犄角旮旯来的丫头片子都快爬到我头上了?我病了这些年,老夫人只打发人问一声,杨家姑娘生次病,把体己人都调派过去伺候。满府的下人都看在眼里,他们会怎么想?我堂堂一品诰命夫人,连乡下丫头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