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院们呼喝着让山路行人避让,两人一组,守卫在路旁。
杨妧牵着杨婵被丫鬟婆子护卫着往山门走。
两个身穿茶褐色僧衣的和尚站在山门旁,看见秦老夫人,急急迎上前,双手合十,口呼佛号,“阿弥陀佛,老檀越一向可好?住持已在殿外等候,老檀越里面请。”
从护国寺山门到大雄宝殿门口是条长长的汉白玉石阶甬道,旁边是成片的松树林。
林间小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走动。
庄嬷嬷道:“以往都是早早定下日子净山,这次时间仓促,有些信徒老早约好了前来进香,都大老远赶来了,倒不好拦着不让进,免得被佛祖责怪……咱们既然来了,必然不会再往里放人。”
杨妧点点头表示理解。
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山上走,走了差不多一半,杨婵扯扯杨妧衣袖,停住步子,张开手。
“才走这么点路就累了?待会儿姐抱上去。”杨妧正要掏帕子帮她擦去额头细汗,只听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我抱她。”
回头瞧,却是楚昕。
站在下面两个台阶的地方,目光亮晶晶地看着她,面孔莹白如美玉,透着丝丝红。
杨妧忙道:“不用,小婵怕生。”
就连青菱等人,也是相处过三四天之后,才放心地让她们抱。
跟楚昕,虽然见面次数不少,可近距离接触只有送八音匣子那次。
“我抱她,”楚昕不容置疑地说,走近两步蹲下身,杨婵不但没有躲避,反而张手圈住他的脖子,极其乖巧的让他抱了起来。
杨妧大为诧异。
看到她吃瘪,楚昕舒畅地咧开嘴,心底藏着的紧张与忐忑一扫而空。
那双黑眸愈发流光溢彩,灿若星石。
杨妧失笑。
至于得意到这种地步,真是幼稚!
可是,这样的楚昕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教人看了赏心悦目。
也难怪杨婵不排斥他。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杨婵这个小豆丁不太明白事情,却也喜欢漂亮衣服、漂亮首饰,定然也是觉得楚昕生得好看。
杨妧微笑道:“那就辛苦表哥了,”抬手给杨婵擦去额头的汗,柔声吩咐,“只抱一会儿就下来走,表哥也会累,好不好?”
两人离得近,她清甜的声音就响在耳畔,有些软有些糯。
而她身上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丝丝缕缕牵牵绊绊地缠绕上他心头。
楚昕四肢僵硬,心“砰砰”跳得极快,乱无章法,先前的紧张一下子又回来了。
却是勉力保持着镇静,“我不累……我力气大,能开两石弓。”
一石有多有少,大致在一百斤到百二十斤左右。
开两石弓就是拉开一张弓大概需要两百多斤的气力。
杨妧惊讶地问:“能开两石弓的人不多吧?”
“不算少,”谈到自己喜欢的事情,楚昕稍稍镇定了些,“秦二公子也能开两石弓,军里要求最少开一石弓,弓箭手要求开一石五,天生力大的士兵能开三石弓。三石弓是硬弓,射程远力道足,一箭射出去所向披靡。”
言语间有着不容错识的向往与渴望。
是不是每个少年都想体验一下沙场秋点兵的豪迈悲凉?
杨妧抬眸望着他,“表哥打算从军?”
楚昕脸色瞬时黯淡下来,像是美玉蒙尘,“我娘不许,她说……”顿了顿,没再继续,转而道:“这条甬道一共八十一阶台阶,旁边的松树也是八十一棵。”目光往前方眺望了下,“还差二十多阶就到大雄宝殿。”
杨妧知道,还特意数过。
八十一阶听着好似不多,但这里的石阶格外高而且宽,迈起来很费力。
以前她走到六十阶的时候,总要停下来喘口气儿。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话,杨妧立刻觉得脚步沉重,气息开始急促起来。
而庄嬷嬷,早在楚昕抱起杨婵的时候就落在了后面,至于张夫人跟赵氏走了还不到一半。
倒是青菱尽心尽力,一步不落地跟着。
楚昕有意放慢步子,“要不在这里歇一会儿?”
杨妧不逞强,从善如流道:“好,我喘口气,表哥先上去吧。”
杨婵再轻,抱久了也会累,没必要让他在原地等。
楚昕没作声,小心地将杨婵放下,到路旁摘了几朵婆婆丁嫩黄色的小花,弯腰举到杨婵面前,“好看吧,我给你戴头上好不好?”
拿起两朵,分别插在她的两只丫髻上,端量会儿,赞道:“六姑娘很漂亮。”
杨婵眯起眼无声地笑。
楚昕也笑,把剩下两朵塞到杨婵手里,侧眸看向杨妧。
阳光下,少年的笑容温柔而又温存。
杨妧怎样也无法把眼前的他,同那个夕阳之下,满眼都是空茫死气的玄衣人联系起来。
有个念头突兀地钻进脑海里。
假如楚昕成亲有了女儿,肯定会对女儿特别好吧……
第33章 说法
杨妧气喘吁吁地走上台阶, 秦老夫人已经气定神闲地跟住持净空大师说话。
净空大师约莫五十多岁,身穿大红色用金线绣着梵文的袈裟,右手虎口处挂一串桂圆大小的檀木佛珠,面相亲切和善, 一双眼眸却极为犀利, 让人无所遁形。
杨妧忙上前行礼,净空双手合十, 唤声“阿弥陀佛”,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数息, 笑道:“施主印堂宽润眼神温和, 是有佛缘之人。”
有佛缘什么意思,她以后会遁入空门?
杨妧不解地问:“大师所言何意,是要我远离红尘?”
“非也,”净空含笑摇头, “施主红尘未断, 此语另有含义, 只是天机不可泄露,贫僧不便多语。”
杨妧笑笑, 没再追问。
待张夫人跟赵氏等人次第上来, 大家随在净空身后一起走进大雄宝殿。
迎面三座金光闪闪的佛像, 佛像高且大,眼眸凶狠神态狰狞, 俯视着芸芸众生,似是要看透人间百态。
佛像前是架长案, 正中摆着黄铜香炉。
有沙弥坐在旁边的蒲团上,轻轻敲着木鱼,诵读经文。
杨妧从沙弥手里请来三炷线香, 敬献到释迦牟尼佛前,跪在蒲团上恭敬地拜了三拜。
释迦牟尼是现世佛,掌管人现世的生老病死。
前世发生的事情,只要那些人不来冒犯她,杨妧可以不去追究,而未来太过渺茫,她不敢奢望。
唯一想祈求的是这一世。
能够平平安安地陪着关氏跟小婵,活到老。
进完香,净空将他们引至殿后静室。
静室约莫一丈见方,地上铺两台叠席,摆着十几个蒲团,靠北墙挂了张竹帘,帘后也放着蒲团。墙角一张矮几上供了只青花瓷圆肚双耳香炉,佛香淡淡,弥漫四周。
净空跟穿灰衣的沙弥在竹帘后面坐定,有低低的诵经声传来。
不是《地藏经》,而是《心经》。
《心经》只二百余字,要义却很深,据说是容纳了《大般若经》的心髓才得此名。
初夏的风从洞开的窗扇间徐徐而来,夹杂着清浅的松柏香味,净空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悲天悯人的苍凉。
经上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心底没有了人与物的牵挂妨碍,就不会有畏惧恐慌,能够达到完全的解脱。
杨妧目光微垂,看着身旁低头打盹的杨婵。
她做不到!
杨妧听得入迷,杨姮却是如坐针毡。
开始尚能装模做样地听,没多大会儿就坐不住,时而扭头看着窗外风景,时而扫一眼正襟危坐的杨妧,只觉得度日如年,而两条腿既酸又麻,快要断了似的。
这副情景落在赵氏眼里,赵氏狠狠地瞪她两眼,又瞥见旁边身姿端正的杨妧,心中像打破了五味瓶一般。
原本杨姮相貌就不如杨妧,又不会甜言蜜语地讨好老夫人,若有什么好处,岂不全都落在了杨妧头上?
净空大师没打算长篇阔论,只讲了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杨姮揉着酸麻的膝盖,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杨婵也是,听经的时候,她的头跟小鸡啄米似的快要睡着了,净空大师的声音刚停,她立刻醒了,两只黑眼珠乌漆漆的全是精神。
杨妧失笑,点一下她的小脑袋,牵起她的手随在秦老夫人身后走出静室。
迎面走来四五位年轻男子,个个衣饰华贵气度不凡,楚昕也在其中。
须臾之间,几人已经走近。
楚昕笑着解释,“林四哥和长兴侯原打算到后山游览一番,见山门封了,从沙弥那里得知是咱家在此,特地前来拜见祖母。”
说着话,那几人已经拱手长揖。
最前穿蟹壳青直裰的男子笑道:“打扰老夫人清修了。”
“哪里,哪里,”秦老夫人笑着给赵氏引见,“这是定国公府上林四爷,这是明尚书家中二少爷,这位是长兴侯陆侯爷。”
下意识地看向杨妧。
杨妧也正在打量陆知海,她曾经的……夫君。
陆知海年底应该行冠礼,现在尚未满二十,他穿竹绿色素绸长衫,腰间束着白玉带,袍摆处垂一块通体莹白,雕着宝瓶图样的羊脂玉佩,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许清贵。
这只玉佩杨妧认得,陆知海看上了一幅《万壑松风图》,因为手头银两不足,便把玉佩当了以作周转。
《万壑松风图》挂在书房不到两个月,陆知萍便要了去,说是工部严侍郎最喜欢泼墨山水画。
玉佩自然没有赎回来,《万壑松风图》倒是见过,就挂在余新梅夫家的中堂上。
余阁老榜下捉婿,将余新梅许配给元煦十二年的二甲传胪冯孝全。
冯孝全在户部观政,得了二皇子赏识。
二皇子便将此画赏给他。
至于这幅画怎么从严侍郎手里到了二皇子那里,杨妧没打听,也没脸说,这幅画当初是陆知海当了一只玉佩和一只玉佛手才买到的。
抛开前世恩怨不提,眼前的陆知海果真是风姿卓然,便是站在容貌昳丽的楚昕身旁,也只是逊色那么一点点而已。
当初她就是被这副丰采迷了眼,根本想不到看似淡然出尘的仪表之下,竟然是那般的自私与恶毒。
杨妧自嘲地笑笑。
陆知海感受到她的目光,很快回视过来。
面前的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双眼眸黑白分明,仿佛蕴着一潭静水,看似平静,却又像藏着惊涛骇浪般。
唇角若有似无一抹笑,似嗔非嗔。
陆知海看呆了眼,感觉衣袖被人用力扯了两下。
他恍然回神,忙跟上林四爷的步伐,走不多远,情不自禁地回头,正看到微风扬起那女孩的裙角,宛如碧波轻漾,漫天风致无法用言语表述。
林四爷轻笑道:“子渔盯着人家姑娘神不守舍,不知是入了眼,还是入了心?”
陆知海,字子渔。
陆知海闹了个大红脸,“一时忘情让两位见笑……不知那位四姑娘是谁家女子?”
明二公子笑答:“子渔打听这些,是想上门求娶?”稍顿一顿,“是济南府同知杨溥的侄女,前次镇国公府宴客就是替杨家姑娘接风。不过,杨四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恐怕有得等。”
陆知海道:“我并不急,不过婚姻大事理应由家里长辈做主……今日之事,还请两位切勿声张,免得累及杨姑娘名声。”
说罢,分别朝林四爷和明二公子各揖了揖。
两人皆笑道:“这是自然。”
望着三人已然远去的身影,赵氏的心像沸开的水,上蹿下跳地冒着泡。
他们可都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而且家世一个比一个好。
不管杨姮嫁到哪一家,都是极难得的福分,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走到哪里都奴仆成群,就像国公府一样。
只不知,他们是否有家室。
即便有了也没关系,京都还有别的勋贵。
就如国公府宴请那天,来宾不是簪缨世家就是新兴权贵,看得她眼花缭乱。
赵氏想发达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热切过。
她一定要在京都多待些时日,给杨姮说门显贵的亲事,再给长子找个有助力的丈人。
说不定得儿子的福,她也能被人称一声“夫人”。
想到那副场景,赵氏忍不住咧开了嘴。
秦老夫人却是面沉如水。
适才她看得清楚,杨妧看着陆知海笑靥如花,陆知海更是,一双眼黏在杨妧身上几乎挪不开。
难不成,这一世,两人仍会结成夫妻?
而昕哥儿又要孤独到死?
秦老夫人从荔枝手里拿过蓝布包裹,对跟着伺候的小沙弥道:“这是我孙女抄的几本经书,想亲手交给净空大师,麻烦你代为通传一下。”
小沙弥应声而去。
秦老夫人又对赵氏等人道:“你们先在寺里转一转,若是累了,且到客舍休息。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小沙弥便是。”
另有个七八岁的小沙弥笑道:“老夫人说得是,敝寺多承国公府及贵人们的看护方能香火不断,听说老夫人前来上香,师父已吩咐闭庙净山,夫人、太太和姑娘们尽可随意走动,庙里并无外人前来。”
这番话说得极其得体,秦老夫人不由微笑,“真是个伶俐孩子,回头定然多布施香油银子。”
小沙弥单手立在胸前朗声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慈悲。”
少顷,先前通传的小沙弥回来,声音清脆地说:“住持现在偏殿,老夫人请随我来。”
秦老夫人带着荔枝、红枣往偏殿去。
张夫人早晨被楚映闹得有些头疼,想回客舍休息,而杨姮想到处转转,能否与林四爷等人偶遇。
赵氏不放心她自己瞎闯,只得亲自跟着。
庄嬷嬷问杨妧,“四姑娘想歇着还是去后山看看那株五百年的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