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妧对桃树不感兴趣,问小沙弥:“我想点两盏长明灯,不知找哪位师父?”
“找净明师叔,我带姑娘去。”
杨妧见他模样可爱,笑问:“请问小师父法号是什么?”
“圆真。”
圆真人小,腿脚却灵便,拐了两个弯带杨妧回到大雄宝殿西侧殿。
杨妧从荷包拿出用油纸裹着的板糖,分一块给杨婵,再分一块给圆真。
圆真四下看看没人,迅速塞进嘴里,眯起眼睛笑,“多谢姑娘……这里就是点长明灯的地方,净明师叔每天在里面添香油。”
杨妧让青菱带着杨婵在外面玩,她和庄嬷嬷缓步走了进去。
此时已近中午,殿里却阴森得可怕。
殿内放着七八排灯台,每排点着十几盏灯,灯前有木制的名牌。灯光黯淡如豆,一点一点地闪耀着。
杨妧屏住气息,生怕呼气大了,不小心吹灭其中一盏。
有个身穿灰衣的和尚正提着油壶,顺次巡察过来,行至杨妧身边,哑声问:“姑娘前来是要点灯?为自己点还是别人点?”
杨妧惊出一身冷汗。
殿里供奉的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是往生佛。
点长明灯是为了给亡魂引路,照亮通向阴间的路,也是为了护佑亡魂安然投胎早得来生。
而给活人点长明灯是要供奉在释迦牟尼像前,以求百病不侵,福寿安康。
净明此话是何用意,他看出了什么?
杨妧咬着下唇,声音紧得发颤,“我替家人点,点两盏。”
净明面无表情地扔过两只木牌,“写上名讳,香油钱先给了。”
杨妧瞧见佛像前的案桌上摆着笔墨,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提笔下写下“杨洛”的名字,想一想,又写了个“婉宁。”
宁姐儿大名叫做陆婉宁。
杨妧不想用那个“陆”字,怕玷辱了宁姐儿。
净明连看没看,在最后排的灯台上添了两盏灯,掏出火折子点燃。
火芯暴涨,爆出个闪亮的灯花,旋即平静下来,黯淡地燃着。
庄嬷嬷掏出个十两的银元宝递了过去。
从西侧殿出来,重新回到阳光下,杨妧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只觉得后背湿漉漉的。
适才出汗湿了小衣,黏得难受。
庄嬷嬷掏帕子擦擦汗,低声道:“这个地方真是……邪乎,大白天的,又点了那么多灯,怎么还是阴冷得可怕。好在以后添香油只告诉住持就好,不用每次都过来。”
杨妧感同身受。
虽然了了一桩心事,可想起净明犀利的眼神,心里不免忐忑又有些恐慌。
*
从护国寺回来后,大家好似都没什么兴致。
秦老夫人面色始终沉着,半点笑意没有。
杨姮跟赵氏绕着七层大殿转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只能无功而返。
张夫人真正心无杂念地休息了大半天,气色还算不错,唯有杨婵,跟青菱和春笑到后山采了一大捧野花野草,兴奋得小脸都红了。
杨妧简单地洗漱过,换了衣裳,跟杨婵一道用藤曼编了只小小的篮子,将野花插进去。
杨婵一手抱着八音匣子,一手提着花篮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晚饭后,秦老夫人留了庄嬷嬷在瑞萱堂说话,“……找净空给昕哥儿算姻缘,净空只说顺应天意。谁知道天意究竟是什么?”
庄嬷嬷觑着她脸色,赔笑道:“这话原也没错,不是说姻缘天定吗?大爷生得这般人才,满京都的姑娘不由着他挑?”
“就怕他没心思挑,”秦老夫人叹口气,扬声唤红枣,“把这几天收到的帖子拿来。”
红枣应一声,捧了只海棠木匣子进来,“共十二张,都在这里了,最上面三张是今儿送到的。”
秦老夫人拿起来看了看。
头一张就是余阁老家,订在四月十二日。
余阁老家的宴请向来热闹,外院男子们曲水流觞联诗对句,内宅的女眷们则听戏吃点心。
钱老夫人爱看把子功,每次都请德庆班。
这个热闹是一定要去凑的。
再一张是东平侯秦家的请帖,订在四月十六日。
东平侯曾在先国公爷楚平麾下为将,后来右腿中箭伤了筋骨,再没上过战场。
东平侯家里结交的多为武将,秦老夫人不打算去,只让楚昕跑一趟即可。
还有张是忠勤伯府送来的,订在四月十八那天。
秦老夫人不太想去,可思及前世……能交好总比交恶强。
届时少不得去应酬一下。
秦老夫人把那些决定不去的帖子找出来,让庄嬷嬷备份薄礼,明日连同谢贴一道送回去;决定要去的放到另外一边,只写个回帖即可。
不知不觉,外面响起了二更天的梆子声。
秦老夫人挨不住困,洗漱之后躺下了,躺在床上却是睡不着,脑海里始终回响着净空大师的话,“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因缘具足,果报必现,老檀越不可心焦,也不可过虑,凡事只需顺应天意就好。”
秦老夫人不甘心。
倘或天意仍是叫楚家家破人亡,她还顺应个屁?
倒不如逆天而行,顺了自己的心意才好。
一夜,辗转反侧未能成眠,早上醒来,秦老夫人便觉得头有点沉,请府医开了副安神定气的方子。
荔枝又点了根助眠的安神香。
这一觉睡得沉,醒来已是日跌时分。
秦老夫人精神健旺了许多,喝了碗红枣薏米粥,打发荔枝将杨妧请来写回帖。
正写着,只听窗外脚步声杂乱,张夫人抖抖索索地进来,“娘啊,昕哥儿把长兴侯打了,陆家人堵在门口等着讨要说法,娘啊,这可怎么办?”
楚昕把陆知海打了?
杨妧手一抖,笔下字迹糊成了一团……
第34章 唱和
很显然, 这张回帖不能用了。
杨妧放到旁边,重新拿过一张端端正正地写完。
张夫人站在地当间,不停地问:“昕哥儿真是的,怎么又闯了祸?含光跟承影跑哪里去了, 怎么不拦着点儿?你说说陆家人找上门, 咱们的脸面到底往哪里放?”
“闭嘴,”秦老夫人被她念叨的头晕脑胀, 心头火蹭蹭往上窜。
她选的这位好儿媳妇, 脖子上面顶的这玩意儿, 除了给张家谋利的时候有脑子, 其余时间就是个棒槌。
三十七八岁的人了,遇到点儿事情,只会扎煞着手叫唤。
秦老夫人沉声吩咐红枣,“将人请进来。”
挪动身子下了炕, 才迈步, 便觉两腿发软, 趔趄着险些摔倒。
庄嬷嬷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老夫人, 您当心。”
“我没事, ”秦老夫人靠在炕边定定神,“你给我倒杯热茶。”
刚才被张夫人气得发抖, 缓一缓就好了。
杨妧见她面色惨白,低声道:“姨祖母, 要不您在屋里歇着,我出去看看?如果能应付,我就处置了, 要是不行就进来请您,您觉得可好?”顿一顿,补充道:“我年纪轻不懂事,说错了话,想必陆家人也不会太过苛责。”
秦老夫人头“嗡嗡”作响,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应酬,又听杨妧说得在理。
杨妧是晚辈,真有不妥之处,她这个做长辈的再行描补就是。
遂应声好,对庄嬷嬷道:“待会儿你在旁边照应着。”
杨妧下了炕,抻了抻衣襟,又对着靶镜将鬓边碎发抿到耳后,把头上珠钗扶正了些。
秦老夫人看着她沉着镇定的样子,点点头,侧眸瞧见旁边的张夫人,心头又是一阵厌恶。
张氏嫁到国公府二十年,可从来没有主动担过事。
就这副德行,还天天惦记着中馈。
家业交到她手里,谁能放心?
这时,院子里传来小丫鬟清脆的回禀声,“长兴侯府的客人来了。”
荔枝撩起门帘,杨妧身姿笔挺地走到厅堂。
几乎同时,红枣也将来人迎进了厅堂。
杨妧抬眸。
呵,果然没有料错,是陆知萍来了!
陆知海自诩清雅,凡是有损形象的事情一概不做,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而陆老夫人遇到事情不是装晕就是抽抽泣泣地说自己命苦。别人帮她一把,她顺势一歪,撒手不管,把事情完全推在别人身上。
杨妧就曾经为陆家收拾了无数烂摊子。
杨妧摆出个甜美的笑容,往前迎两步,“请恕我眼拙,敢问您可是长兴侯府的陆老夫人?”
陆知萍面色一红,“不是,我夫家姓汪。”
“我说呢,长兴侯怎会有这般年轻的娘亲,还以为是继室。”杨妧装出一副不解的样子,“下人说是长兴侯府的客人,不知汪太太前来有何贵干?”
庄嬷嬷笑着介绍,“这是长兴侯嫡亲的姐姐,嫁给了东川侯的长子汪海明。”
“哦——”杨妧恍然,“汪大爷是世子?”
庄嬷嬷道:“尚未请封。”
杨妧高兴地说:“那我没有叫错,理应称呼汪太太……汪太太,不好意思,我刚来京都没多久,人都没认全,怕称呼错了。”
陆知萍呕得厉害。
汪海明是嫡长子,可东川侯偏心继室所出的次子,迟迟不肯请立世子,这件事一直是梗在她心头的大刺。
没想到,猝不及防地被捅了一刀。
陆知萍面上有些挂不住,语调生硬地说:“我有事找秦老夫人或者张夫人,还请代为通禀。”
杨妧笑盈盈地解释,“老夫人昨儿在护国寺受了风,刚吃过药歇下,张夫人身子不好,一向不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因为下人通传是长兴侯府,所以我才过来待客,否则,谁有这个闲工夫……不好意思,汪太太,我年纪小不懂事,有失礼之处万望海涵。日头都偏西了,您过来是……”
陆知萍冷冷地瞥她两眼。
看着年纪小,嘴皮子倒很利索,说起话来夹枪带刺的。若不是事情急,她何至于这个时候,连拜帖都没递,就急匆匆地赶来?
陆知萍开口,“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今天府上世子爷把我弟弟给打了。我弟弟虽然不成器,可也是圣上钦封的侯爵,不能无缘无故受此屈辱。”
杨妧皱眉,迟疑地问:“长兴侯被打,汪家的媳妇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回头看向庄嬷嬷,“嬷嬷,我不了解情况,长兴侯府是没别人了吗?还是……我怎么觉得汪太太是来讹人的?”
陆知萍勃然大怒,“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娘和我弟都活得好好的?”
杨妧毫不客气地反驳,“长兴侯并非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若是真的捱了打,必然会自己来论个是非对错。现在长兴侯不露面,陆家人不露面,苦主都没喊冤,隔壁老王跳出来敲鼓,即便是县太爷也不会接这个状子。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两人真的有过争执,那也只能是长兴侯没理,因为没理所以没脸见人。”
这番话说的快,蹦豆儿似的,却极清楚,一字一句都落在秦老夫人耳朵里。
秦老夫人几乎要拍案叫好。
长兴侯没过来,谁知道是真被打还是假被打,打成了什么样子?
陆知萍却气得说不出话,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好半天开口道:“我弟弟与人约好到清心茶楼吃茶,府上世子爷上去就是一顿揍,将他打得鼻青脸肿。茶博士和小二都可以作证,翰林院修撰杜其文也可以作证。我弟弟是读书人,要脸面,觉得形貌不雅才没出门。你若不信,大可请府上世子爷前来对峙。你们国公府不至于做了事情不敢认吧?”
杨妧是信的。
长兴侯府跟国公府素无交集,无缘无故的,陆知萍不会前来找事。
可是昨天在护国寺,楚昕跟林四爷他们谈笑风生,看样子相处还不错,怎么转天就动手了呢?
不知道陆知海哪里招惹了楚昕?
唉,要想打人,黑灯瞎火地套只麻袋不行吗,非得光天化日之下动手,而且还被翰林院的人瞧见了。
翰林院的学士每十天会经筵侍讲,可以面对面地见到圣上。
陆知海虽然人品不好,但在文人士子中声誉还不错,很有个清雅的名头,反之文人们提到楚昕,没有不骂他骄奢淫逸蛮横无理的。
那些学士更是推崇唯读书论,没准儿会在圣上面前跟楚昕上眼药。
杨妧暗暗叹口气,吩咐红枣,“看看世子爷是不是在府里,若得闲,请他来瑞萱堂一趟。”
楚昕在观星楼正摇着团扇喝茶,听说陆知萍找上门来,怕杨妧吃亏,连衣裳都顾不得换,急匆匆来到瑞萱堂。
先瞧一眼杨妧,见她面带微笑好端端的,心头一松,痞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昂着下巴,极其不屑地瞥着陆知萍,“冤有头债有主,人是我打的,有什么话尽管跟小爷说。”
这还有天理吗?
打了人还如此嚣张!
陆知萍强忍着气,尽量平静地道:“既然楚世子承认那就好说了,我弟弟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酸痛,床都下部了。我娘急得当时就背过气去了,请太医又是施针又是灌参汤才醒过来。如今家里没人主事,楚世子总得给个说法吧?”
楚昕摇头晃脑道:“我没空到你们府上主事,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跑两趟马。”
杨妧愣了下,本想忍一忍,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陆知萍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直噎得脖子伸得老长。
敢情楚霸王以为请他去长兴侯府主事?
他也配?
天天斗鸡走狗,她就是脑袋被驴踢了也不可能请他去主事。
陆知萍抚抚胸口,好容易顺了这口气,讥刺道:“我家低门贱户不敢劳动楚世子大驾,只是弟弟受伤,没法出门,家里没有进项,反而平添许多医药钱。这请医问药的费用,楚世子不会不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