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妧征询般看向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去吧,要是我年轻四十岁也跟你们一道去。”
赵氏推一下杨姮胳膊,意思让她也跟着去。
杨姮支支吾吾地尚未开口,余大奶奶已经指着月湖对面两层高的小楼道:“祖母惦记着戏班子,老早在得月阁等着了。”
秦老夫人笑问:“还是请的德庆班?不许她再点《大闹天宫》,上次吵得我脑仁儿疼。”
秦老夫人跟钱老夫人是对老姐妹,凑在一起免不了互相斗嘴,互相拆台。
余大奶奶丝毫不着恼,笑盈盈地道:“德庆班预备的是《双锁山》,还有出《桑园会》。”
《桑园会》又叫《秋胡戏妻》,里面的西皮流水板极为好听。
秦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兰生唱的秋胡无人能比,莲舟一把嗓子也好听,但岁数大了不如前两年清亮。”
余大奶奶道:“今儿是桂生唱罗敷,莲舟的师弟。”
杨姮再没能插上话。
其他宾客都还没到,得月阁里只有长媳刘太太在跟钱老夫人闲聊。
瞧见楚家众人,刘太太忙将秦老夫人让到炕上,她则陪张夫人和赵氏到外面的畅厅喝茶。
钱老夫人“咯嘣咯嘣”嚼着花生碎,又让秦老夫人吃,“老大媳妇下锅炒的,放了冰糖,又香又甜……映丫头怎么没来?”
“我没你那好牙口,”秦老夫人将碟子仍然推回钱老夫人面前,叹一声,“让她在屋里抄书,这孩子钻了牛角尖,怎么劝也劝不回头,我亲生的孙女,我还能害她不成?唉,挑儿媳妇真是要擦亮眼,仔细打听好,什么家世才学都不重要,脑子一定得清楚。”
张氏就薄有才名,相貌也好,弱柳扶风般跟在苏老夫人身后,安安静静的非常乖巧。
秦老夫人跟楚钰吵吵了好几年,只想找个温顺的儿媳妇。
又相中张家是言情书网,张氏生得也漂亮,所以不顾楚钰反对,竭力把她娶了回来。
乖巧是真乖巧,却是因为诸事都不会,又没长脑子,跟块木头似的,点拨一下动一动,若是不点拨,她就扎煞着两手不动弹。
钱老夫人觑着秦老夫人脸色,转而提到楚昕,“……主动呈上请罪折子,圣上都夸他懂事了,知道反省自己。”
秦老夫人哂笑,“还是个孩子脾气,得让人顺着哄着,一言不合就尥蹶子。”
“小子都这样。成了亲,有媳妇管束着就好了。我家二小子以前跟混世魔王似的,成亲之后一下子转了性子,正月里媳妇伤风,他天天端茶倒水伺候汤药,殷勤得不行……你好好给昕哥儿掌掌眼。”
秦老夫人探身往畅厅看了看,压低声音,“我相中了四丫头,不过还没挑明,怕挑明了昕哥儿犯驴脾气,先慢慢看着,说不定不用挑明,两人先就有了情分。”
“你这老货下手真快,”钱老夫人笑骂一声,“刚才我还跟刘氏说,让她多瞧瞧四丫头,要是合适就定给三小子。我家老三十八了,比昕哥儿还大两岁。”
秦老夫人毫不客气地说:“你歇了这心思另找旁人去,等定了亲,我多多给你三孙子媳妇添妆。”
这空当,宾客们次第到来。
两人打住话题不提,各自挂上慈爱的笑容,跟进来问安的夫人太太们寒暄。
巳初三刻,外面的锣鼓声响了起来。
先是一阵暖场的把子功,接着高亢激越的胡琴奏出西皮慢板,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子袅袅娜娜地走到台前,水袖轻颤眸光流转,“三月里天气正艳阳,手提竹篮去采桑。”
钱老夫人给诸人介绍:“这是德庆班的新捧出来的旦角,叫桂生,扮相好身段也好,比姑娘家都漂亮。”
杨妧抬头望去,刚巧罗敷一个盘腕,纤纤素手带动水袖轻舞,淡秀且不失妩媚,完全看不出是位男子。
一管声音更是婉转悦耳,宛如黄莺出谷。
杨妧正看得出神,余新梅扯扯她的衣袖,“咿咿呀呀的有什么意思,心兰来了,正找你呢。我只这会儿有空,待会怕又不得闲。”
她是主人,担着招呼各家小娘子的差事。
杨妧拧不过她,交代春笑跟佟嬷嬷照看杨婵,跟着余新梅走出得月阁。
明心兰穿件鹅黄色袄子,俏生生水灵灵地等在树下,“走啊,咱们去梧竹幽居,那里最清静。”
余新梅笑着解释,“我祖父在园子西边种了棵梧桐树和一片湘妃竹,本想堆座太湖石的假山做成一处景致,没想到假山太大而且笨拙,完全掩盖了竹子的清幽。祖父自觉颜面无光,把那片地方给弃了,平常我们也都不往那里走,偏偏心兰喜欢得不行,还给取了梧竹幽居的名字。”
明心兰道:“我确实觉得好,假山能挡风,梧桐树能避雨,加上竹叶婆娑多有意境!”
杨妧笑道:“正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三人说说笑笑往园子西边走,青菱跟另外两个丫鬟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假山西面有棵一人合抱粗,约莫两丈高的桑树,桑树已经有些年头,长得枝繁叶茂,碧绿的桑叶间,桑葚已经红里透紫,正是成熟季节。
楚昕坐在树杈上,悠闲地晃着两条大长腿,一粒粒摘了桑葚扔到嘴里,顾常宝站在树下将两条帕子结在一起做成布兜,不耐烦地喊,“给我点儿,楚霸王。你可不能过河拆桥,还是我告诉你这里有桑树的。”
楚昕摘一把,挑出紫红的自己吃了,尚未熟透的则扔到树下。
他准头足,桑葚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帕子里。
顾常宝迫不及待地吃一粒,不等咽下,“呸”一声吐在地上,苦着脸道:“真酸。楚霸王,你能不能摘点熟透了的,就你头顶上那枝,往左一点,对,就是那枝,都紫得发黑了,肯定好吃。”
楚昕斜着身子,正要整个人枝桠掰断,无意中侧头,瞧见了几位小娘子袅袅婷婷地朝这边走来。
左边那位穿嫩粉色袄子,湖绿色马面裙,不是杨妧是谁?
楚昕动作灵便,身子紧贴着树干,“嗖”一下滑到地上,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一声,拽着顾常宝就跑。
顾常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嚷道:“过了假山就是女眷的地方,你要干啥?”
楚昕一把捏住他腮帮子,“有几个姑娘过来了,你不怕被人当成登徒子?”
顾常宝被他捏住,干张嘴发不出声,双手拽着楚昕胳膊,总算甩开他,而细碎轻巧的谈笑声已经近在耳畔。
两人跟没头苍蝇似的打了个转,看到假山窟窿,不约而同地猫起腰,蛇一般扭着身子钻了进去。
所幸假山是空心的,窟窿眼虽小,里面还算空阔,稍微低着头就能站稳。
不过数息,只听燕语莺声,几位姑娘已近在咫尺。
顾常宝瞪大眼睛。
穿缥色掐银色牙边比甲的,化成灰他都认识,是余大娘子,穿鹅黄色袄子的是明家三娘子,剩下穿粉色袄子,看起来恭顺温婉的有点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顾常宝俯在楚昕耳边问道:“个子最矮那个妞儿是谁家姑娘,就是穿粉色袄子的?”
楚昕瞪他一眼,“不该你知道就别打听。”
余新梅接着刚才的话茬,“……前天你还信誓旦旦说帮我待客,今儿却来得最晚,还是阿妧靠谱,第一个来。”
明心兰嘟起嘴,“都怪我二嫂,我们正要出门,她娘家一个拐了七八道弯的表姨带着闺女来拜访。她表姨是江西廖家的太太,就冲廖家的名声,我娘也不能不见,所以才耽搁了。后天,我家要宴请廖太太和廖十四姑。”
“十四姑?”杨妧惊呼一声,“廖家姑娘这么多?”
明心兰点头,“可不是,廖太太上一辈是四房,这辈有七房,下一辈男丁已经排到二十郎,姑娘是十七个……廖家人足足占了三条街,真正是大家望族。”
杨妧连声感慨,“难怪廖家才子多,因为他们家子弟多,都想拔尖出头,不努力不行。”
明心兰道:“何止是男丁努力,廖家的姑娘们也个顶个有才,人家聊天是要用典的,猜对了,彼此一点头,共同抿口茶,文雅得不行。”
余新梅“咯咯”笑,“这样聊天也太累了,如果不知道这个典,岂不就是对牛弹琴了?”
明心兰也笑,“给你们讲个笑话,千万别往外说,忠勤伯府顾夫人托人求娶十四姑呢。”
“给顾家三爷求?”余新梅惊讶地瞪大双眼,“顾三爷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廖家能答应?”
“怎么可能答应,都拒绝两次了,顾家还不死心。廖太太找上我娘,也是因为这事儿,想赶紧给十四姑相看门合适的亲事,也好断了顾夫人的念头。”
顾常宝听墙角正听得开心,不成想听到自己身上,气得要跳出去骂人,楚昕眼疾手快,死死地把他摁住了。
只听杨妧轻声道:“不知道廖姑娘人品行事如何,是不是非要嫁个才子?其实我觉得国公府世子挺合适的。”
如果廖姑娘行事大度,加上秦老夫人指点两三年,很快会胜任楚家中馈,而她又有才学,跟张夫人和楚映也能合得来……
第38章 得罪
楚昕吸口气, 心间掠过一阵陌生的,带着酸意的痛楚,这感觉让他手脚有些无力,而愤怒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顾常宝被他捂着嘴说不出话, 假山外面却是语笑喧阗。
余新梅掂一片梧桐叶, 边端详着边问:“你说的是楚世子?他跟顾三爷半斤八两,十四姑肯定看不上。你想吧, 咱们姑娘许配人家图得是什么?一是图知情识趣彼此合得来;二来是想有个依靠……论才学, 顾三爷能跟十四姑赋诗作词?论才干, 顾三爷文不成武不就, 如果忠勤伯一直撑着,顺风顺水还好,可万一有个难处,顾三爷能给你撑起家?他不把你发卖就算好的。”
顾常宝面皮紫涨, 跟茄子似的, 心里已把余新梅骂了千遍万遍, “放屁!放屁!这个无耻婆娘,敢诬陷小爷, 败坏小爷名声, 小爷饶不了你!”
余新梅完全不知道隔墙有耳, 仍旧说得欢,“再说楚世子, 他号称京都一霸,依我看还不如顾三爷。顾三爷爱往青楼混, 顶多眼不见心不烦,当作不知道罢了,楚世子整天喊打喊杀, 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秦老夫人这些年没少给他收拾烂摊子。说起来,楚世子唯一的好处就是那张脸……”
杨妧“咯咯”笑得舒畅,“这话没错,世子爷是真的好看,要是对着他那张脸,我估计每顿都能多吃半碗饭,秀色可餐呀。”
“才不,”明心兰撇嘴,无限幽怨地说:“家里放个男人,不用涂脂抹粉也不戴金钗银簪,比自己都漂亮,这得有多心塞啊,换成我,估计半碗饭都吃不下。我就跟我娘说,太漂亮的男人坚决不考虑。”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杨妧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拿帕子摁摁眼窝,轻声问:“你娘打算给你相看人家了?”
“还没有,倒是有几家上门求的,都被我娘推拒了。有一家是嫡长子要做宗妇,我娘嫌太累;有一家人口太多,庶子庶女七八个,我娘也嫌累;还有家子弟太出息,秋闱还没考,已经开始打听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了。”
可想而知,这位出息的子弟有多爱钻营。
“唉,”杨妧叹气,“明夫人为你也费尽了心思。”
“谁说不是?咱们又不是卖女儿的人家,总得嫁得舒心点儿。你问问阿梅,余大奶奶为了她,把满京都适龄的小郎君编成名册,闲来没事就翻着挑毛病,有一丁半点儿不合心意就剔掉。阿妧,你呢,以后想留在京都还是回济南府?”
楚昕下意识弯了腰,屏住气息,目不转睛地从窟窿眼盯着杨妧。
杨妧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南珠耳坠在腮旁荡起浅浅的弧度。明媚的阳光透过梧桐树繁茂的枝叶照射下来,她白净的面容仿若夏夜盛开的玉簪花,安静而美好。
她沉默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不太想嫁人……如果非得要嫁,不拘在哪里,也不拘家世相貌,只希望是个君子。君子守规矩,可欺以其方……嗯,他不会跟女人计较,我能偶尔使点小性子,然后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余新梅侧眸看向她,轻叹,“这一个安稳就很难得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锣鼓声从得月阁断断续续地传来,已经换了曲调。
杨妧重又振作起精神,笑着甩甩手里帕子,“应该是唱《双锁山》了,咱们去瞧瞧高君宝的把子功如何。我听说有些武生刀法耍得好,护得周身密不透风,一盆水泼过去,衣裳根本不湿,也不知是真是假? ”
“试试就知道了,”明心兰嬉笑道:“倒盏茶水站在戏台旁边,等高君宝耍刀的时候泼过去。”
余新梅嗔道:“你这是砸人饭碗。”
嬉笑声渐次远去,终于彻底消失。
楚昕从先前的假山口钻出来,探头向人影离开出张望了下,目光所及唯有绿树成荫,再无其它。
顾常宝也顺着窟窿眼往外钻,可他不如楚昕灵巧,头伸出来了,肩膀却被山石卡住了,怎么挪都动不了。
楚昕用力拽两下也拽不动,干脆寻块石头,把洞口突出的石头砸了下来。
顾常宝乍得自由,转了转脖子还能活动,突然朝楚昕扑过去,“日你娘的楚霸王,你叫我来就是受这窝囊气?我特么跟你没完!”
楚昕惯常习武,反应极其灵敏,不等顾常宝近前,“腾”一脚踹过去,“你脑子被驴踢了?我让你来赴宴,让你抱着鸡,是谁说这里有棵老桑树,结的桑葚天下第一甜?是谁死缠硬磨拉着我来?还有那些小娘子,是我喊过来的吗?”
顾常宝被踹了个大马趴。
原本在假山里低头哈腰地站着难受,冷不丁又挨这一下子,顾常宝趴在地上起不来,也根本没听清楚昕说什么,连树枝带泥沙抓了一把朝楚昕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