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楚昕,秦二公子当头一揖,“这次多亏世子, 总算不虚此行。”
楚昕笑问:“见到何公子了, 怎么去这么些日子, 足有半个月之久?”
“岂止是见到,何公子留我住了五天。这五天获益匪浅, 何公子当真是实至名归的才子, 在排兵布阵上极有见地, 天文地理也有涉猎。”
不知为什么,楚昕忽觉心里有点泛酸, 漫不经心地问:“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风采绝佳!”秦二公子铿锵有力地掷出四个字,长长叹一声, “听何公子一席话,我又想去打仗了。上次只是凭借一腔热血和一身蛮力瞎闯了两年,这次真正想建功立业守卫一方百姓, 就像国公爷和何总兵一样。这两天,我便与父亲商议此事。”
楚昕问:“你打算去哪里?”
“还是宁夏,毕竟去过,地头稍微熟悉点儿。”
楚昕面上显出几分黯然,低头不语。
他也想去戍关。
秦二公子瞧出他的心思,重重拍一下他肩头,“你跟我不一样,我家中兄弟四人,少我一个没多大妨碍,而你……”
楚昕是国公府的独苗苗,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能断。
前两年,楚昕求到贵妃娘娘头上,想去宣府。
贵妃娘娘满口答应了,说是楚家男人没有不上战场见血的,但家里那两位不同意。
张夫人眼泪汪汪,一会儿寻死一会儿觅活,秦老夫人则拍着桌子嚷道:“昕哥儿去哪,我这个老婆子跟到哪儿,长这么大没离开过眼皮底下,我不放心。”
最后只得作罢。
秦二公子不欲引楚昕难过,含笑问道:“刚回京就听说你把长兴侯打了,在家里闭门思过,怎么回事?”
楚昕“哼”一声,“他满嘴喷粪胡咧咧,我看不顺眼。”
“读书人就喜欢卖弄文采,世子不喜,远着点儿便是,犯不上把自己也带累进去。”说着,秦二公子从小厮手里拿过一只包裹,“何公子还有杨浦杨大人让带的家书,烦请世子代为转交,顺便向杨四姑娘表达我的谢意,今儿太匆忙,回头我再备礼谢她。”
包裹里有四五封信,杨浦分别给赵氏和杨妧写了信,关氏也有回信,最显眼是何文隽写的两封,都是给杨妧的,而且都厚得出奇,鼓鼓囊囊一大摞。
真不知道两人到底哪来那么多话。
楚昕捏着信皮思量片刻,忽而笑了。
他要让杨妧郑重其事地赔礼道歉,如果不道歉,就扣下信不给她。
日影西移,夕阳在天边晕出五彩斑斓的晚霞,倦鸟归林,在枝桠间快乐地嬉戏鸣叫。
楚昕步履轻松一摇三晃地走进瑞萱堂。
屋里人很齐全,赵氏、杨家三姐妹还有娘亲张氏都在,秦老夫人正叮嘱她们明天去余阁老家做客的事情。
彼此行礼问了安,楚昕从怀里掏出信,双手呈给赵氏,“秦二公子从济南府回来,顺便给伯母带了家书。”
杨妧忙凑上前问:“表哥,有我的信吗?”
眸子乌漆漆的,像是白瓷盘里滚着的两粒紫葡萄,又黑又亮。
“有,”楚昕得意地斜睨着她,慢吞吞地说:“不过我不能白给你,托你的福,这两天我都没正经吃过饭,饿得两眼冒金星……这样吧,你跟我赔个礼,我把信给你,如何?”
说着,从怀里将四封信都掏出来,挑衅般在手里晃着。
秦老夫人斥一声,“昕哥儿,别闹,快把信给四丫头。”
杨妧却半点没犹豫,屈膝端端正正行个福礼,“表哥,对不住,我向您赔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一回吧。”
楚昕瞠目结舌。
不是?
杨四平日里最是得理不饶人尖牙利齿,她不是应该跳着脚反驳几句吗?
怎么说道歉就道歉,还有没有点儿骨气了?
“表哥,”杨妧抬眸,笑盈盈地指着那几封信。
楚昕俯瞰着她莹白如玉的小脸,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一把将信扔进她怀里,甩着袖子出去了。
走两步,差点被石子硌了脚,他用力一踢,石子“腾”地飞出老远。
楚昕低低咒骂杨四,“软骨头”,来之前的得意洋洋全无踪影。
他又在杨四面前出丑了。
可能在她眼里,他就是个笑话吧?
回到霜醉居,杨妧掌了灯,先拆开关氏的信。
信不长,主要是叮嘱杨妧好好照顾杨婵,还要她听秦老夫人和张夫人的话,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信里夹了张三十两的银票。
这几年三房一直仰仗长房生活,根本攒不下银钱。
说不定,这三十两就是关氏所有的积蓄。
分明,她已告诉关氏,在楚家不缺吃不缺穿,每月还有四两银子的月钱。
杨妧觉得一股热流直往眼眶里冲,忙借着低头拆信的机会,强压了下去。
杨溥的信略长些,除了叮嘱她少说多做,多用心观察之外,还说了自己的打算。
年底正是官员迁谪调动之时,如果他能调至京都,估计最初明年三月就会动身;如果不能的话,他会赶在过年之前把她们接回济南。
让她们在国公府安生住。
杨妧先看一遍,又细细读给杨婵听,这才拆开何文隽的信。
一封里面装了七八张花样子,有鸢尾、石竹、旱金莲、百里香,都是不太用在绣品上的花,然却很漂亮。
用了炭笔细细地描在明纸上,一笔一划清楚工整。
杨妧几乎能想象得出他埋首在书案前的样子,清风翻动纸页,身后纱帘窸索,他身姿笔挺,仿若崖边青松。
另外一封才是信。
何文隽简单说了他跟钱老夫人的渊源,又介绍了两位好友,一位在总督仓场任监督,姓刘,名光兴,其人品行正直,以往山海关催运军饷,多承他帮忙操劳奔走。
另一位是在大理寺任左寺正,姓李名宝泉,跟何文隽在白山书院同窗四年,同年考过童生试,也是同年参加秋闱考中举人,关系非常亲近。
倘或杨妧遇到为难之事,可找此两人,他们看在何文隽的面子上定会相助一二。
接着谈起自己的身体。
何文隽身上均为经年旧伤,当年得军医精心救治已无大碍,太医医术虽高,但于外伤而言,并不比军医高明。
信里感谢了杨妧的挂念,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最后用很大篇幅解答了杨妧对于《治国十策》的疑惑,然后称赞她字体间架颇有长进,但心浮气躁笔触不稳,叮嘱她多加注意。
杨妧感慨不已。
那天楚昕在旁边等,她着实有些急躁,没想到何文隽竟然能瞧出来。
下次写信定然先平静了心绪才动笔。
杨妧再读一遍信,连同其余两封家书,小心地收在匣子里。
花样子上面有折痕,杨妧夹在书里压好,待闲暇时候另描一份,免得遗失了。
一夜安睡,翌日,杨妧在霜醉居用了早饭,仔细妆扮妥当,牵着杨婵的手一道去给秦老夫人过目。
走到湖边时,刚好遇到楚昕从二门进来。
楚昕也看到她们。
两人都穿粉色小袄,杨婵两只抓鬏上各别一朵大红色宫纱堆的山茶花,颈上套着璎珞,粉雕玉琢般可爱。
杨妧则梳了堕马髻,发间插一对南珠珠花,耳垂上挂着南珠耳坠子,坠子有些长,莲子米大小的南珠正垂在腮旁,一晃一荡,平添许多俏皮与灵动。
楚昕还没想好要不要跟她们打招呼,杨妧已屈膝行礼,“表哥安,”目光落在他身上家常穿的靛青色长袍,“表哥不去余阁老家吗?”
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腮旁笑意盈盈,全无芥蒂的样子。
楚昕心里不是滋味,没好气地回答:“不去,都是自命不凡的书生,就知道拽文,没意思。”
“也是,”杨妧附和着点点头。
今天的态度还算不错。
楚昕昂起下巴,拖长声调问道:“昨天让你道歉,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杨妧正想解释让他闭门不出的原因,笑道:“表哥这两天真没吃饭吗,厨房王嫂子说按时按点送了汤水点心?其实我没觉得有错,表哥……”
“送了我非得吃?”楚昕恼羞成怒,断然打断她的话,“你觉得没错为什么要道歉,还有没有气节了?要知道如果上了战场,最先叛逃的肯定是你这样的软骨头。”
这都哪儿跟哪儿?
杨妧无语至极。
秦老夫人老早说过,楚昕是个倔脾气,不能硬着刚,得顺着毛儿捋。
既然他要赔礼,那就赔礼呗,反正不疼也不痒,能拿回信就行。
满屋子都是长辈,她总不能跟楚昕辩论个脸红脖子粗吧?
杨妧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温声道:“表哥不是外人,赔个礼没什么……陆知海当众被打了,于情于理咱家都该有所表示,不能给别人留个狂妄无礼的印象,所以才让表哥留在家里。表哥没吃饭,我确实不知道,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楚昕听到那句“不是外人”,心里舒坦了点儿,垂眸瞧着她腮旁晃动的耳坠子,唇角不经意地翘起,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以后有事必须先跟我商量,听从我的决定……不就是闭门不出吗,我本来也没打算到外边去。”
杨妧真心觉得那天她行事确实不妥当,楚昕平常娇纵惯了,又处于这个年纪,理应先“征求”他的意见。
遂点头应道:“好。”
楚昕不意她会答应这么痛快,低低嘟哝一声,“随生是非。”
她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是什么,让道歉就道歉,让商量就商量,自己就没个主意?
说话间走到瑞萱堂门口,楚昕往后退了半步,待杨妧进去,扬手唤来一个小丫鬟,“去,到观星楼跟惠兰说一声,让她备好出门衣裳,我要赴宴;再让临川快马到忠勤伯府告诉顾老三,让他抱着斗鸡,辰正之前必须赶到余阁老家门口,要敢不去,我跟他没完。”
杨妧半点主见没有,万一在余阁老家被人欺负怎么办,他得去看着。
余家那些人,他合不来,闲着无聊不如跟顾常宝斗鸡……
第37章 墙角
秦老夫人得知楚昕要一道去余家, 丝毫没起疑,反而非常高兴,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咛,收敛好性子, 别跟那些满肚子酸诗的文人一般见识。
楚昕偷眼看向杨妧, 杨妧正弯腰把杨婵发髻上的纱花扶正,压根没看他, 。
心里隐隐有些失落。
跟往常一样, 庄嬷嬷陪在杨妧姐妹车上, 絮絮地说起余阁老家里的事儿, “……长子是顺天府治中,次子就是余大娘子的父亲,外放在河南,小儿子则在家中打理庶务。钱老夫人没有女儿, 一心想得个孙女儿, 偏偏长房先后生了三个儿子, 二房也生了个儿子,这才有的余大娘子。所以, 余大娘子最得钱老夫人欢心, 不过余大娘子着实招人疼……现在钱老夫人正满京都扒拉着挑孙女婿, 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一个当意的。”
杨妧抿唇不语。
前世余新梅的亲事就不太顺利, 十八岁才出阁,那会儿杨妧肚子里已经有了宁姐儿。
元煦十四年, 余阁老相中了二甲传胪冯孝全。
冯孝全是山西人,家境穷苦,跟母亲相依为命。
余阁老爱才, 钱老夫人则看重冯孝全孝顺,余家不但没要聘礼,反而陪送了丰厚的嫁妆,包括两处宅院、两间铺面还有八千两现银。
冯孝全将邱母接到京都,一家三口就住在余新梅陪嫁的宅子里。
冯母对余新梅非常好,每日嘘寒问暖。可随着冯孝全逐步在官场站稳脚跟,余阁老年迈致仕,而余新梅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冯母的脸色便开始不好看。
余新梅生老二时,伤了身子。
杨妧去看她,春寒料峭的天,屋里连个火盆都没点。
余新梅围着被子斜倚在大炕上,冯母坐在炕边扳着手指头数算手上的人选,合计给冯孝全纳妾。
就是杨妧生辰那天,一个看体态很适合生养、看面相忠厚老实的姨娘进了冯家的门。
姨娘三年生了两个儿子,想记在余新梅名下。
冯孝全亲自求余新梅,“……我只这两个儿子,实在不忍他们为妾生子,况且,这也是为你好,百年之后能有个为你摔盆送终的人……你若不答应,我只能去求祖母劝劝你。”
钱老夫人卧病在床,余新梅不愿祖母因自己动气,冷笑着答应了。
还没有入族谱,冯母便四处宣扬,说余新梅有福气,白得两个大胖儿子,以后两处宅院两间铺面正好一人一半。
余家人怎能受这种气?
家里七八位男丁全都穿上官服齐刷刷地去了冯家,要求析产分居。
杨妧故去前几天,冯孝全正焦头烂额地到处找房子,安顿他的老娘、姨娘和两个庶子……
*
余家府邸比起镇国公府要小得多,布置得却极精巧。假山险峻,亭台古朴,间以葱茏的翠竹和虬劲的松枝,处处都是风景。
杨姮四处张望着艳羡不已,“他们家的园子真好看。”
秦老夫人道:“余阁老满腹诗书,为人又高风亮节,园如其人,自然也是清雅绝伦。”
余家长房的两位奶奶和余新梅一道在二门等着迎接客人。
各自寒暄后,余新梅低头打量着杨妧的裙子,赞道:“这条马面裙也是在真彩楼做的吗?绣工真好,配色也好,真的是芙蕖沾清露,碧空接远山。”
“是呀,”杨妧落落大方地说:“范二奶奶帮我挑的式样,还有两身没穿出来,都极好看,是吧,姨祖母?”
秦老夫人当然要捧着她,“衣裳好,四丫头生得也好,真正是好上加好。”
余大奶奶看向杨妧的目光慢慢有了深意。
余新梅不无遗憾地道:“早说跟你一起去看看的,先头你病了几天,后来我脸上生桃花癣,擦了好几天药。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咱们就去,叫上心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