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常宝愣了,扯着衣袖擦拭脸上茶汤,“我欺负谁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楚霸王,你说小爷我欺负谁了?”
“八字没一撇,你就惦记着纳妾,明摆着是欺负廖家姑娘。人家姑娘离了爹娘,大老远地到京都来,你就这么对人家?过上三年就纳几个小妾,还绝色小妾……依我看,这亲事趁早拉倒。”
“嗳,不是?楚霸王,你看不得我好是不是?我纳妾怎么了,东四条街头沽酒的张老汉挣了银子,头一件事就是买了个黄花大闺女伺候自己。小爷又不是养不起,合着要是你娶个夜叉似的媳妇也不打算纳妾?”
楚昕骄傲地昂起下巴,“我家的媳妇肯定漂亮,你看我祖母,年轻时候肯定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你看我娘,我娘要是不漂亮也生不出我这样的。第二,我家男人不纳妾。”
这倒是,先头的镇国公因为原配故去,续娶了秦老夫人,而现在的镇国公戍守宣府,据说身边一直没有女人伺候。
也所以楚家人丁不兴旺。
顾常宝张张嘴说不出话,一股子火气朝临川发,“傻站着干啥,赶紧倒茶”
楚昕笑笑,没用临川,亲自执壶给顾常宝倒了半杯。
顾常宝一饮而尽,觉得找回了点面子,指指空杯子,“再倒……哼,小爷我今儿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否则我跟你没完。”
楚昕再倒半杯,想起先前的情形,假作不在意地开口,“问你件事,你有没有特别怕一个女人,看见她就想逃?”
“有!”顾常宝干脆地回答。
楚昕眸光一亮,只听顾常宝续道:“钱老夫人……我小时候到余家玩,踹了她家猫两脚,老夫人攥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我。那会儿她五十好几了,跑得那叫一个快……后来我看到她就躲。”
“噗嗤,”楚昕一口茶直直地喷出来,正喷到顾常宝胸前。
顾常宝像斗鸡般扎煞开了,“没完了是吗?头一天上身的新衣裳,玉带白最不经脏,沾上茶渍还怎么出门?”
“是我的错,我赔你一件不就得了?哦不,两件,十件!”
顾常宝挥开楚昕的手,“我是缺衣裳穿的人吗?这关乎脸面!走在路上,谁都能看出我被人泼了茶,又知道我从你这里出去的?小爷这脸往哪儿搁?”
楚昕道:“我不要脸面,你就说我泼了茶,你把我揍得下不了床,你是英雄好汉行不行?”
“也得有人信!”顾常宝气得脸红脖子粗,两眼往外冒火,“说出去谁信?”
“我有什么办法,又不能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人信?”
实力在这里,根本容不得他否认。
顾常宝低头看着已经呈现出浅褐色斑痕的衣衫,嚷道:“把你的衣裳拿件过来。”
两人年纪相仿,个头也差不多,只顾常宝长得略胖些。
临川这会儿倒机灵,不等楚昕吩咐,颠颠跑到观星楼让蕙兰找出四五件没穿过的长衫。
顾常宝挨个比在身上试了试,换上宝蓝色直裰,连饭也没打算蹭,晃晃悠悠地走了。
楚昕呆坐片刻,也出了松涛院,穿过松柏林来到演武场。
顶着正午的大太阳,楚昕一鼓作气射完两囊箭,这才收了弓,大汗淋漓地回到观星楼。
一连四五天,楚昕没去内院请安,只是早晚打发了含光代为问候。
这几天杨妧摆席面请了丫鬟们吃酒;张夫人终于“康复”,兴致勃勃地鼓动秦老夫人去护国寺;而真彩阁也送了四身袄裙让杨妧先穿着,其余的再慢慢做。
秦老夫人饶有兴趣地翻看着。
袄子都是短身收腰的款式,袖口刚及手腕,领口或是立领或是圆领。
盘扣却极精巧,四件袄子用了四种不同样子,有一字扣、梅花扣、蝴蝶扣和树叶扣,各具特色。
四条裙子则真正展示出真彩阁的实力来。
有丁香色跟荼白色相间搭配的月华裙,有湖绿底色绣着嫩粉芙蕖的马面裙,有二十四幅靛蓝色的湘裙。
最惹眼是一条纱裙,是用怀素纱做的,因嫌布料太过轻薄,里面加了层月白色的绸布。怀素纱呈清浅的绿色,叠在一起的时候如同一池秋水望而生凉,可抖开裙摆,就是流光溢彩。
秦老夫人非常满意,巴巴地使唤红枣将杨妧喊来,“后天咱们去护国寺,你穿这条湘裙,素净而且雅致;我估摸着过几天余阁老家里会宴请,余家最美就是一池莲花,眼下虽然还没坐花骨朵,但莲叶田田也是风景,你穿这条马面裙最应景了;等天儿再热热,就穿这条纱裙,怀素纱看着心静。”
“姨祖母,”杨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太破费了,我有衣裳穿,用不了这许多。”
她知道,秦老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接她们几个来,先前请太医为杨婵诊病时,秦老夫人也明白地表达出她的想法。
尽管有互相利用的意味在,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秦老夫人对她是真心好,对杨婵也是真心疼爱。
这种好,甚至超过了嫡亲的祖母秦氏。
秦老夫人轻笑出声,“你们小姑娘最应该好好打扮,等像我这般岁数,满脸皱纹跟树皮似的,想要抹点脂粉也挂不住。”
可是……杨妧抿抿唇,“我不想去护国寺。”
前世,她就是在护国寺遇到了陆知海。
秦老夫人和蔼地说:“净空大师佛法精深,讲解经文深入浅出非常易懂,我想请他讲一卷《地藏经》,再把你抄的经书供奉上去。国公爷的生辰快到了,该给他那盏长明灯续香油了。”
她口中的国公爷是楚平,楚昕的祖父。
杨妧想起宁姐儿,眼圈微红,“那我再抄两本《金刚经》,多一本多一份心意。”
顺便也给宁姐儿点一盏长明灯,愿她来世生在好人家,平安康泰地长大。
至于陆知海,她陪在秦老夫人跟前寸步不离,总算能够避开了吧?
即便真的遇到,她也不可能像前世那样,傻乎乎地闭着眼往火坑里跳……
第32章 上山
当天下午, 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后天要去护国寺。
青菱兴高采烈地帮杨妧姐妹收拾东西。
不过夜,不需要带被褥帐帘等物,但茶盅茶壶、胭脂香粉、替换衣裳、备用钗簪以及无聊时候看得书、玩得玩具都要带着。
还得多备几只香囊,以防蚊虫。
杨妧凡事不管, 一边看着杨婵玩华容道, 一边缝衣裳。
衣裳是给何文隽做的,没用玄色而是用了石青色。石青色近乎墨, 如果绣兰草或者竹叶, 未免显得沉闷。杨妧便用玉白丝线搭配着银线绣了一簇玉簪花。
如今玉簪花瓣已经绣好了, 只差金黄色的花蕊尚未完工。
秦氏的生辰在五月十七, 何文隽的生辰是五月十四日,相隔不过三天。
杨妧想赶紧做出来,连同秦氏的生辰礼一同寄回去。
晚饭后,张夫人有意在瑞萱堂磨蹭了会儿, 待旁人都离开, 赔笑走到秦老夫人跟前, “娘,后天去护国寺, 让阿映也一道去吧?”
秦老夫人淡淡地问:“让她抄的书都抄完了?”
“一百遍呢, 哪能这么快……阿映知道自己错了, 这次跟着听大师讲经,也好化去心中郁愤, 免得钻了牛角尖。”
秦老夫人抬眸,极快地扫了张夫人两眼, “大姑娘知错,那她错在哪里?”
张夫人道:“阿映被我纵坏了,以前家里好吃好穿的都尽着她, 杨家姑娘来了之后,阿映觉得自己受了冷落,所以排斥厌憎几位杨姑娘。她说以后知道恭敬姐姐友善妹妹,互相照顾。”
“这就是她的错?”秦老夫人抬手抓起炕桌上半盏残茶朝张夫人脸上泼去,“就连猫儿狗儿都知道护食,大姑娘心有排斥也是人之常情。我是恨她识人不清,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张家二姑娘是个什么东西,难道你心里不清楚?”
张夫人面皮涨成了茄子色,心里既是羞愧又是怨恨。
这个老不死的东西,阿珮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让老东西如此记恨?
秦老夫人续道:“治家如治军,令必行禁必止,如果这次轻而易举就饶过大姑娘,下次她还不长记性。你回去吧,大姑娘没抄够一百遍,我不可能放她出来……把脸擦一擦,没得喝点茶弄得满身都是。”
张夫人紧咬着下唇,掏帕子擦了擦脸,借着夜色回到正房院,劈手摔了两只粉彩茶盅。
这次倒是没传出生病来。
再过一天,就是去护国寺的日子。
杨妧依着秦老夫人的吩咐换上靛蓝色的湘裙,搭配着新作的石榴红折枝花暗纹袄子,早早到了瑞萱堂。
秦老夫人看到她,眼底不由就沁出笑,“好看,有点像大姑娘了。”
袄子腰身收得紧,杨妧身体的曲线便显露出来,虽非凹凸有致,却是略见山峦。
庄嬷嬷笑着接话,“四姑娘快满十三岁了,是几时的生辰?”
“五月二十六,过了生日就十三了。”
秦老夫人吩咐荔枝,“你记性好,赶紧帮我记着,到时候敲四丫头一笔,让她摆席吃酒。”
庄嬷嬷笑道:“用不着荔枝,吃酒的事儿我能记住,一准儿忘不了。”
秦老夫人佯斥一声,“才刚吃过没几天,又惦记吃酒?你得备了礼才能坐席。”
众人嘻嘻哈哈陪笑时,赵氏跟杨姮走进来,问道:“有什么喜事,姨母这般高兴?”
秦老夫人朝庄嬷嬷努努嘴,“越老越馋,惦记着四丫头的生日讨酒吃……二丫头几时生日?”
杨姮忙回答:“九月十二。”
庄嬷嬷高兴地说:“到时也请二姑娘赏杯水酒喝。”
赵氏连声替杨姮答应,“那是一定的。”侧眸瞧见杨妧身上袄子,问道:“阿妧几时添了这件衣裳,盘扣很别致。”
秦老夫人指着炕边蓝布包裹里的经书,“四丫头费心费力替我抄经,我也没别的好东西,替她裁了几件新衣裳。”
赵氏笑道:“劳姨母破费,阿妧写字好,抄几本经书是顺手的事儿,哪里还得要赏赐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秦老夫人拿起一本翻给赵氏看,“字体就不必说了,你看着笔触起合流畅,墨迹均匀平整,就知道四丫头是用了心的,若是心浮气躁,墨迹必然有浅有深。”
赵氏承认这点,恼怒地瞪了杨姮两眼。
前几天,杨妧劝过她,她没听,如果用上心也抄两卷,岂不是也能得好几身衣裳?
秦老夫人将赵氏的神色看在眼里,却没理会。
若是从前,给杨妧裁衣裳同时,她定然也会捎带给杨姮裁两身,一碗水端平才不伤和气。
但重活一世,她想由着性子来,喜欢谁就抬举谁。
不费点儿心思就想从她这里讨便宜,没门儿!
再者,赵氏只是爱沾便宜,绝对行不出大奸大恶之事,得罪了又如何?
这会儿张夫人匆匆赶来,“娘,表嫂,对不住。阿映早起有些不舒服,我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来晚了。”
秦老夫人问道:“怎么了?请府医瞧过没有,若是严重,你留下来照顾她。”
“不严重,不严重,就是……听说咱们去护国寺,她心里别扭,闹了点脾气。”
秦老夫人道:“等她抄完书,咱们再去一趟,或者去白马寺、潭拓寺都成,但是抄不完却不许出来。”
“是,”张夫人恭声应着。
人齐了,一行簇簇拥拥地走到角门。
门口停着六驾马车,小厮婆子正有序地往车上搬箱笼。
秦老夫人跟张夫人分别坐在前面两辆翠盖朱缨八宝车上,赵氏跟杨姮、杨妧与杨婵分别乘两辆朱轮华盖车,其余丫鬟婆子们挤在最后面的黑漆平头车。
楚昕穿宝蓝色长袍,腰间束着白玉带,坐在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下巴微扬,墨发高高束起,些许发梢被风扬起飘散在耳旁,手里攥一柄牛筋长鞭,看上去骄矜不羁!
不等女眷上车,楚昕甩个鞭花当先冲了出去。
几位小厮随在其后,马蹄得得,溅起尘土滚滚,气势十足。
在城里这般纵马,也不怕伤了人?
杨妧轻叹声,扶着青菱的手上了车。
庄嬷嬷随在杨妧车上,絮絮地说起京都的各大寺庙,“护国寺虽然尊贵,可香火却不如潭拓寺,因为潭拓寺跨院有棵千年姻缘树非常灵验,周围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喜欢到姻缘树下挂红绳。护国寺后山有棵桃树,说是活了五百年。如果有机缘就能求到用桃木枝雕成的发簪等配饰,桃木可以驱邪避恶。”
杨妧听了抿嘴儿笑。
画符驱鬼是道士的事儿,寺里和尚用桃木刻配饰不外乎为了银子。
护国寺离荷花胡同不算远,两刻钟便到了。
杨妧下车时,看到楚昕枣红色的大马拴在路旁树干上,人却不见踪影,可能已经进去了。
而秦老夫人正在跟个身穿鸦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说着什么。
庄嬷嬷留意到杨妧的目光,低声介绍道:“是严管事的弟弟,小严管事。严管事在家中居长,小严管事行三,老二跟随国公爷去了宣府。”
兄弟三人都在府里当差,应该是世仆了。
杨妧笑问:“那他们的父亲呢,是严总管?”
庄嬷嬷应道:“没错。”
她就喜欢跟杨妧这么聪明通透的姑娘说话,她提个头,杨妧知道个尾,点到为止,不用费事巴拉地解释。
小严管事朝这边走来,恭敬地问:“四姑娘,山路难行,我给老夫人要了软轿,是不是给六姑娘也要一顶?”
杨妧低头看看因为胆怯而抓着自己裙裾的杨婵,婉言谢绝,“不用了,妹妹怕生,我牵着她走上去便是。”
小严管事应声好,笑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