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妧在信皮上写下“何文隽亲启”几个字, 双手呈给楚昕, “有劳表哥。”
楚昕单手接过, 下意识地捏了捏,厚厚的一叠,也不知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这时荔枝闪身进来,笑道:“外面起了夜风, 刚青荇打发绿荷给四姑娘送披风过来。”
秦老夫人侧头瞧一眼屋角更漏, “都快人定时分了, 你们赶紧回去歇着,二门定然落了钥, 昕哥儿从西角门出去, 顺路送送四姑娘, 这大晚上的,别有野猫蹿进来吓人一跳。”
荔枝点了盏气死风灯交给绿荷, 青菱则伺候杨妧披上月白色绸面披风。
外头果然起了风,吹动枝叶婆娑作响。
半边饼子般的下弦月静静地挂在蔚蓝的天际, 散发出清冷的银辉。
空气里隐约有暗香浮动,说不清是花香还是女子的脂粉香味,浅浅淡淡的。
楚昕嫌绿荷走得慢, 将气死风灯要在自己手里,健步如飞,起先还能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跟在身后,慢慢地,脚步声便远了。
楚昕回头,看到清浅月色下,披着披风的袅娜身影,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一时有种挫败感冲上心头。
路旁枝桠晃动,映在地上张牙舞爪的,像是隐藏在黑暗里的怪兽,有些狰狞。
他以为杨妧会害怕,会小跑着跟上他的步子。
那他就走得更快点儿,让她赶不上。
没想到……楚昕垂眸,瞧见地上石子,心念微动,使个巧劲用脚尖将石子勾起,顺势一踢,石子朝杨妧飞过去,正打在她小腿上。
杨妧不防备,“哎哟”出声,绿荷本就害怕走夜路,受到惊吓,“嗷”地跳起来往青菱身上扑,“鬼啊,救命,不要吃我!”
青菱气得骂,“发什么羊角风,看吓着姑娘。”
楚昕计谋得逞,得意地咧开了嘴,待她们走近,方收住笑意,语调轻松地问:“怎么了?”
杨妧道:“没事,不当心被树枝挂到裙子了。”
适才没看清楚,这会儿楚昕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眼睛非常亮,在月光辉映下,漫出清浅笑意——完全没有被惊吓的恐慌。
楚昕顿感无趣。
就如他七八岁时,往夫子的书袋里塞了两只毛毛虫,看着夫子被蜇痛,他心里乐开了花。
夫子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样检查他背书、提问他释义、不满时拿起竹篾打他手板子。
现在也是,杨妧平和的神情让他的得意大打折扣,这仅存的一点欢喜还不能跟旁人分享。
不能告诉含光,更不能跟祖母说。
没法显摆出去的快乐,还有什么意思?
楚昕讪讪地把气死风灯塞给绿荷,“我不需要,你拿着吧。”
转身往西角门走。
夜风扬起他袍摆,越发显得身形颀长而瘦削。
“表哥,”杨妧开口,楚昕愣了下,回过身静静望着她。
杨妧弯唇微笑,“多谢表哥……您慢点走,小心看着路。”
这晃目的笑让楚昕有些呆。
连心跳都好似停了半拍似的。
他一言不发,撒开脚丫子,一口气跑到西角门。
值房亮着灯,守门的两个婆子攥了把黄豆猜数目字,楚昕没叫门,估摸下围墙的高度,再看眼墙边的老槐树,矮身用力一蹬,一跃,抓着槐树枝子再一荡,轻飘飘地翻过了墙头。
未及站稳,墙根突然出现两名护院,挥着长刀扑过来。
楚昕纵身闪开,只听其中一人狐疑地问:“世子爷,大晚上的,您怎么翻墙过来?”
“多事!”楚昕斥一声,穿过松柏林回到观星楼,也不叫人过来伺候,只颓然倒在罗汉榻上,两手交叠着枕在脑后,长长出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浑身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儿。
烛光好似太暗了,而房间又好似太空旷,冷冷清清的。
楚昕独自别扭片刻,坐起身,扬声唤蕙兰,“把我先前玩的那个八音匣子找出来……你去问朱嫂子,她知道放在哪里。”
*
回到霜醉居,杨妧对着烛光挽起膝裤,除了方才刺痛的地方有些微红之外,再无别的感觉,遂舒口气,没当回事。
洗漱罢,倚在靠枕上看了会儿经书,困意喷涌而至。
这一天确实累。
虽说大都是吃喝玩乐,但应酬也很费神,尤其她还得时刻提防着,别说错话,以免在余新梅和明心兰面前露馅。
可再累也是值得。
能够见到前世的好友,而且重活一世还是朋友,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开心的呢?
还有让她感觉痛快的是,那一匣子大大小小的各式铃铛。
她几乎要为楚昕叫好。
想必明天,这事就会传遍京都,张珮也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杨妧根本不同情她。
张珮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且,若非杨妧早有准备,若非有荔枝跟着照应,说不定孙福旺疯劲儿上来,就把她抱住了。
旁边的丫鬟婆子大呼小叫再招了人来。
她再怎么解释也没法抹去跟男人搂搂抱抱的事实。
张珮只是被捉弄丢了脸面,而自己不但丢脸,甚至会丢掉将来的姻缘。
有谁愿意娶一个曾经被疯男人抱过的人?
杨妧不想嫁人,但也绝不会背着这样的名声被迫留在家里。
她原本打算谢谢楚昕替自己出气的,可话到舌尖又觉得不妥。
楚昕素来狂狷无行,必然是一时兴起而为。
自己赶着往上贴,未免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吧?
就当是感谢楚昕顺路送她回霜醉居好了。
杨妧一觉睡得香甜,直到青菱唤她,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着呵欠道:“没睡够。”
“吃完早饭睡个回笼觉,”青菱笑着把帐帘拢在架子床旁边的银钩上,伺候杨妧穿好衣裳,低声道:“昨儿半夜,正房院又是请府医又是煎药,折腾了好一会儿。”
杨妧惊讶地问:“怎么回事?”
“夫人梦魇着了,没法安睡,哭闹着说过世的祭酒夫人指着她骂不孝。”
杨妧顿时了然。
张夫人是病给秦老夫人看的。
可既然请医问药了,她当然要去问安。
杨妧道:“那就先绕到正房院看望夫人,再去瑞萱堂吧。”
她要在瑞萱堂用饭,若是吃完早饭再去正房院,怕有失礼数。
离正房院尚有段距离,杨妧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汤药味儿,像是藿香那种苦涩的味道。
紫苏满怀歉意地在正房院门口拦住了她们,“昨夜夫人没怎么睡,快天亮时才迷糊过去,眼下还在歇着。”
杨妧表示了解,“那我们就不进去叨扰了,明儿再来请安。姐姐辛苦了。”
紫苏忙道:“伺候主子是本分,哪里说得上辛苦?”
送走杨妧等人,紫苏脸上的笑容刹时不见,取而代之的满是委屈。
总算还有人能体恤到她们的辛苦。
主子生病,下人要紧跟着忙活,尤其张夫人生病生得勤,每次不闹得人仰马翻不算完。
这次也不例外。
约莫申正,张二太太和表姑娘离开,夫人就攥着帕子哭天喊地,说自己没用,说对不起张家,以后九泉之下没脸见爹娘。
董嬷嬷温声解劝半天,好容易消了声音,可吃完晚饭又开始抹眼泪。
哭得累了,不到人定便歇下,谁知道交子时分突然醒了。
醒了便不安生,一会儿说心口疼,一会儿说脑壳疼。
府医诊了脉说没事,夫人说他诊得不仔细,让再诊。这一次,府医足足诊了半盏茶工夫,终于诊出个心神不宁气血不足的症候,把之前开过的养气方子另写一遍,斟酌着加了一钱高丽参,又加了半钱的藿香。
再三叮嘱张夫人需得安心静养,切莫动气。
张夫人这才满意,吩咐下人立刻煎药。
昨晚当值的几个丫鬟,都是一宿没合眼,实在熬不住去睡了。
白天一整天,紫苏作为大丫鬟就要勉力顶起来。
而晚上……谁知道张夫人会不会再闹?
杨妧走进瑞萱堂时,赵氏和杨姮正说起昨天的花会,“……钱老夫人走路真快,虎虎生风,我随在旁边还得紧赶着。”
“她身子骨好着呢,”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比我还大七八岁,头发虽然白了,牙口却好,席上那道葱烧蹄膀,她一人啃了半碟子,我看着馋,却啃不动。”
杨妧不由弯起唇角。
钱老夫人最爱啃蹄膀,也爱啃鸡脚,前世去余家做客,每次都有这道菜。
秦老夫人看到她,笑容明显真切了许多,“到正房院去了?”
杨妧笑答:“想过去给表婶问安,紫苏姐姐说还在歇着,便没进去打扰,在门口站了会儿。”
杨姮笑着接话,“娘已经猜到表婶没醒,就让桃叶跑了趟。”
打发下人去,和自己亲自跑一趟总是有所差别。
赵氏不去有情可原,杨姮不去不太妥当。
当着秦老夫人和屋子里下人的面,杨妧不便多说,只笑了笑。
赵氏接着先前的话题继续问:“钱老夫人是广平府人,余阁老是凤阳府人,怎么就成了一家人?”
“说起来都四、五十年前的事儿了,”秦老夫人笑叹:“余阁老进京赶考,一路游山玩水,走到安阳地界时,被人偷了包裹,里面银钱、路引、换洗衣裳都没了。钱老夫人的父亲钱老太爷刚好走镖路过,不但赠送了盘缠,还请托相熟的人帮他重新办了路引。余阁老高中二甲传胪之后,亲自去广平府道谢,就做成了姻缘……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啊,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任谁都改不了。”
就好像前世楚昕相中了杨妧,这世仍旧对她另眼相看。
可随即变了脸色。
楚昕虽然未曾婚配,但杨妧却是嫁给了长兴侯,还生养了孩子。
秦老夫人忿忿不平地想:她才不管什么天定不天定,只要昕哥儿愿意,她就一定要把四姑娘娶进门。
上天如果要罚,就罚她好了,反正她已经是赚了半辈子。
正想着,听到红枣清脆的声音,“大爷安。”
楚昕迈着大步意气风发地走进来,身上一件象牙白的绸面箭袖长衫,挺拔得仿佛清晨原野上茁壮成长的小白杨。
杨妧跟杨姮忙屈膝问好,顺势往旁边退了退。
楚昕浅笑答应,目光落在杨妧莹润如朝露的脸庞上,停了数息。
眸底浮起浅浅一层恼怒。
都怪她,在月光下面朝他笑,害得他昨晚集中不了精神练习吐纳功夫……
第29章 回忆
杨妧察觉他的怒意, 颇有些莫名其妙。
大清早的,她什么都没干,怎么招惹到这位祖宗了?
也难怪前世张夫人为他的亲事发愁。
名声不堪,脾气无常, 哪个当娘亲的不舍得让自己女儿受苦?
不过, 秦老夫人是再生之人,必然会想方设法管束他, 以免重蹈前世覆辙。
楚昕的亲事大概不用愁, 楚家也不会再遭查抄夺爵之灾。
那她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把镇国公府当靠山。
杨妧打算开间绣铺或者做点小生意。
攒够银钱之后, 她拿出来跟伯父杨溥合买一座宅院, 最好是四进五开间的,她们三房住在后罩房,在后围墙单独开扇门。
这样,她们不会因为是孤儿寡母受人白眼, 又能住得理直气壮舒服自在。
宅子买在台基厂附近就好, 离六部近, 方便伯父上衙,而又离护国寺足够远。
最重要得是价格便宜, 四进宅院差不多要五千两。
按人头来算, 三房能出一千两银子, 在杨家就很有底气了。
只是,眼下何文秀还不是皇子妃, 禄米生意落不到她头上。
杨妧没有别的门路,唯有绣活能拿得出手, 还有前世见过的衣裳裙子。
只不知能不能入了范二奶奶的眼。
杨妧决定,尽快做出一两身衣裳,再跟范二奶奶商讨。
早饭后, 秦老夫人打发人带杨婵到芍药园看花,她则留了杨妧跟杨姮在跟前说话解闷。
庄嬷嬷捧着两只木匣子进来,“齐整的高丽参就只这三棵,余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山参倒还有五六棵,年岁都不太久。”
秦老夫人打开匣子看两眼,“都送过去吧,再包二两燕窝……我记得还有根灵芝,放着四五年了,找出来一并送过去。告诉紫苏,张氏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吩咐厨房,府里若是没有,打发人往外头买去……伺候好了,我这里另有赏赐。”
杨妧恍然,原来是给张夫人找的补品。
昨天当着众人给张夫人没脸,今儿又把她捧得高高的。
一手大棒一手甜枣,治家有道的人都会这么做。
庄嬷嬷领命离开,杨姮问道:“表婶病得很重?”
“不能算重,”秦老夫人长叹一声,“她身子本就虚,加上这几天忙碌,昨儿被表姑娘她们气得上了点火,都赶在一起,不就激出病来了?”
抬手从炕柜最上面的抽屉翻出一张纸,“赵先生开的方子。”
赵先生就是府医。
杨姮看两眼递给杨妧。
方子不复杂,四物汤的川穹、白芍药、熟地和当归,再加了红枣、黄芪、高丽参。
杨妧目光落在最后一味藿香上,唇角微弯,将方子仍还给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别有意味地笑,“赵先生为人素来端方,现如今也学得婉转了,最后这味藿香加得好,极其对症。”
方子前几味药都是养血补气的,藿香却有解暑发表的功效。
可能赵先生怕滋补太过引起燥热。
更重要的是,藿香味道浓郁,隔着二里地都能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