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青葱岁月里的青涩少年,黑暗里,杨妧无声地弯起了唇角。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梦里都是甜蜜的味道和缠绵的气息,翌日,庄嬷嬷早早将楚恒抱过来。
楚恒穿着宝蓝色云锦棉袄,戴顶大红色缎面软帽,亮丽的颜色衬着那张精致的小脸冰雕玉琢般可爱。
瞧见杨妧,他欢喜地咧开嘴,露出四颗奶白奶白的小牙齿。
庄嬷嬷把着他的手,教他给杨妧拜年。杨妧用红络子绑了枚大钱,给他系在手腕上。
楚恒觉得好奇,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揪着亮闪闪的大钱想扯下来,可他使足力气,连着拽了好几下都未能如愿。
白嫩的脸颊涨得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硬是不往下落。
杨妧于心不忍,将络子解下来,楚恒立刻往嘴里塞,杨妧眼疾手快,连忙夺下来,“这个可不能吃。”
眼看就要到嘴的东西没了,楚恒瘪着嘴,“哇”地哭了。
庄嬷嬷笑道:“哥儿真是委屈了,费半天劲才到手,哥儿莫慌哭,嬷嬷给你个好玩的。”从笸箩里翻出个银铃铛,摇两下,“好不好听。”
楚恒眼泪没干又笑了,扬着手够铃铛。
欢声笑语中,楚钊大步走进院子。
他穿甲胄,戴着盔帽,阳光照在玄色铁片上,发出清冷的光芒。
楚钊在家里从未穿过戎装。
杨妧心头一紧,给楚恒包上大毛斗篷,抱到院子给楚钊拜年。
楚钊递给她两个封红,“一个是你的,一个给恒哥儿。瓦剌军包围了万安左卫,我现下去军里……你们不必惊慌,若是事态紧急,正屋供桌后面有地道通向府外,可暂且藏身。”
简简单单几句话说完,掉头就走。
杨妧定定神,将楚恒交给庄嬷嬷,唤了承影来。
自打上次楚昕带杨妧看过府里布防,承影等人有问必答。
此时承影也不隐瞒,据实以告,“瓦剌人集结了几个游牧部落,大概八万人,前天夜里开始攻打万安左卫。昨天一早世子爷和周大爷带兵赶去增援,卫佥事到怀安卫协防,国公爷会留在宣府坐镇……瓦剌人去岁秋粮歉收,今冬又起过内讧,我感觉他们撑不了几天就会撤兵。”
看着他笃定的样子,杨妧便没多话,仍旧回到东厢房。
两只封红,给杨妧的是对笔锭如意的银锞子,给楚恒的则是只驼鹿角的扳指,用红线系着。
楚恒扔下银铃铛,一把将扳指抢在手里,无师自通地套在大拇指上。
清娘高兴极了,夸赞道:“好小子,以后肯定跟世子爷一样有手好箭法……比世子爷箭法还得高明。”
楚恒咧嘴“啊啊”喊着,像是听懂了似的。
有过去年的经验,杨妧并不惊慌,只是白天约束了下人少到外面走动,晚上则早早落钥锁门。
宣府的百姓倒很淡然,鞭炮声、嬉笑声持续不断,一派喜乐。
过完上元节,承影回禀说瓦剌人围守七日,终于退兵,万安左卫安然无恙。
楚钊派人往朝廷递送了捷报。
杨妧问起楚昕,楚钊只简单地答了句,“见明跟延江仍在万安左卫,还要耽搁些时日才能回来。”
这一耽搁就是两个多月。
柳叶已经舒展出修长的柳条,桃花灼灼地绽放在枝头,楚恒脱下冬天臃肿的袄子,换上了轻便的春装,能够扶着柳絮的手战战兢兢地学着迈步了。
楚昕仍未回来,而杨妧又收到了关氏的家书。
杨婳夫妻在头条胡同待了几日,觉得人多噪杂各种不便,赵氏让杨婉将两人接到长兴侯府居住。
陈彦明在外面跟士子们赋诗联句,杨婳再度神不知鬼不觉地与陆知海滚到了一起。
事情败露,陈彦明一纸休书扔到杨婳头上。
赵氏不再像前世对待杨妧那般上门指着杨婉的鼻子骂,反而极其干脆地把杨婳送回杨家老宅。
原本事情到此,陆杨两家各自按住不提也就罢了。
偏生陆知萍回娘家,叉着腰杆骂杨婉既没本事拢住陆知海的心,又没有手段管束府里下人,还含沙射影地编排杨家教养不好,不知羞耻。
杨婉早就受够了陆知萍的指手画脚,顿时发作起来。两人先是对骂,后来摔茶盅摔盘子,陆夫人本想偏帮自家闺女,可看到杨婉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不敢多言语,干脆两眼一闭装晕过去。
经过这一战,杨婉如愿合离了,但经过陆知萍的宣扬,杨家的名声却一落千丈。
陆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算是两败俱伤。
令人可惜的是杨怀安,秦氏正张罗替他说亲,本来有几户主动示好的人家,都没了动静。
信末,关氏不无惋惜地说:“那位秦娘子性情极温婉,长得也漂亮,真是可惜。你大堂兄原本想活动着留京,现在看来还是外放避避风头为好……得亏你不在京都,这些事情牵连不到你头上,否则即便三房已经跟长房分了家,说出去还是同一个杨字。”
杨妧深以为是。
这一地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单看关氏的信都让她觉得窒息了。
假如真在京都,她即便不想掺和,也挡不住别人上门找。
过完端午节,楚恒不用人扶就能走得很稳当了,每天迈着小短腿欢快地在园子里捉虫子折花草。
期间楚钊跟杨妧解释,楚昕跟周延江追着土拉特部落残余北去,正月在张北一带活动,三月传过一次信回来,是在赛汗山附近,这两个月音讯全无。
他先后派出四批人到赛汗山,只寻到过一点蛛丝马迹,而再往北就是瓦剌腹地,他不能让将士们以身犯险。
楚钊认为楚昕定是安然无恙。
否则,瓦剌人必定会抬着尸身或者押着楚昕前来谈判。
杨妧咬紧下唇,默了片刻才开口,“父亲说得对,表哥是有福报之人,他跟护国寺几位和尚甚是投契,定会得佛祖护佑。”
话虽如此,杨妧还是一天天消瘦下来。
白天,她笑意盈盈地逗恒哥儿玩,面色自若地安排着府里各项事宜,夜里,则点了蜡烛抄《金刚经》,一直抄到将近夜半才歇下。
不知不觉已是六月。
杨妧趁早上天气凉爽,带清娘去同安街。
范三爷每隔两个月往宣府发一次货,直接送到衣锦阁,前几天刚送了夏天的布料过来。
杨妧要去查点一下数目,顺便拿几匹面料轻薄的给恒哥儿做小衣。
刚进衣锦阁,一股凉意迎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
墙角摆了两只冰盆,丝丝往外冒着白气。
有七八位妇人正挑选布料。
常掌柜神情殷勤地给妇人介绍,“……金陵范家你们肯定都知道,是钦点的皇商,皇上和宫里的娘娘都穿用范家布料。您几位瞧瞧这玉生烟,真正是步步生烟,往年可没有缥色和烟霞色。我们东家跟范家是知交,范家刚染出这两种颜色立刻运了过来。在宣府,我们可是独一份儿,不信您往别家铺子瞧,若是别家也有这种布料,我双倍银子赔给您。”
缥色像淡青,却比淡青娇嫩,隐隐带着点绿,正适合夏季穿用。
而烟霞色卷在一起像酡红,若是抻开,那股红仿似被风吹淡,呈现出一种轻柔飘渺的粉,非常漂亮。
被常掌柜鼓动着,几位妇人都选了这两种颜色并其它几种布料,心满意足地离开。
杨妧莞尔。
常掌柜捋着羊角胡迎过来,笑着招呼:“夫人见笑,生意人除了货品要好,嘴皮子也得勤快,多说几句好听话,客人银子掏得痛快,咱们也高兴。”抬手指着长案上的布,“都是前几天刚收到的货,极好卖,才三四天的工夫已经卖出去上百匹了。早知道应该请范三爷多运些过来,可惜夏天的布料是来不及了,八月底发货时,我想多要几车,像各色绸布缎面,都不愁卖。”
“您看着做主便是,”杨妧应声好,指着缥色的绡纱道:“我要一匹,再有素绢、丝麻和细棉布也各要一匹,不拘什么颜色,孩子贴身穿着舒服即可。”
常掌柜听着,一一吩咐伙计找出来。
杨妧略略跟常掌柜谈了几句,见伙计将布匹已经搬到车上,也跟着走出铺子。
在铺子里待久了,乍乍站在太阳地下,只觉得热浪直扑面门,杨妧紧走几步正要上车,忽听马蹄声响,一匹枣红马卷着尘土从西边疾驰而来……
第152章
马驰得极快, 行在闹市里如同无人之境,转瞬来到杨妧跟前。马背上的人纵身跃下,不等杨妧反应过来已经伸展开长臂将她抱进车里。
杨妧惊慌地盯着面前这人。
肤色黢黑, 头发凌乱, 下巴胡茬足有—寸多长, 眼窝深深地凹陷着, 眸光却是亮, 像是燃烧着—把火。
“妧妧,”楚昕哑声低唤,“妧妧别怕, 是我。” 伸手触—下她嫩滑的脸颊, 随即缩回来,无措地在衣衫上蹭了蹭。
杨妧这才注意到他的手。
粗糙得像是老树皮,指腹皴裂着口子,指甲被磨得又秃又短。
而身上的裋褐破乱得连乞丐都不如。
这是国公府里那个小公鸡般漂亮且骄傲的世子?
是她英武伟岸却又不是俊俏的夫君?
杨妧既心酸又觉气恼,用力咬了唇, 抬眸瞧着他, “你还知道回来?”
“是我错了, 我应该告诉你—声,可是……妧妧,回家你怎么罚我都可以,只别不理我。”
杨妧“哼”—声,“伤着没有?”
“没有, 没有,真的毫发无伤,就是蹭破点皮。”楚昕心虚地往车边缩,目光却贪婪地落在杨妧脸上。
她穿了件颜色极淡的浅丁香杭绸袄子, 搭配绯红色绣折枝梅的马面裙,墨发梳成简单的圆髻,鬓角戴—对小巧的珠花。
这件袄子楚昕见过,成亲那年杨妧裁的,原本穿在身上很合适,现在却有些空荡,软软地贴在她身上,使得那抹纤细的腰肢盈盈不堪—握。
比他离家前瘦了许多。
楚昕心头重重地撞了下,伸手捉住杨妧的手,紧紧包在掌心,“妧妧,是我错了,不该以身犯险让你担心。”
杨妧不语,只任由他握着。
没多大工夫,马车徐徐停在总兵府门前。
楚昕想松手去掀车帘,杨妧却握得紧,不肯松开,那双大大的杏仁眼里蕴着些许湿意,仿佛细雨中的江南风景,缱绻缠绵。
楚昕眼眶酸涩得难受。
他用力握—下她,轻声道:“妧妧,咱们先回家。”
跳下车,回身又将杨妧抱下来。
楚钊站在府门等着,瞧见两人紧扣在—起的双手,默默叹口气,温声道:“好生歇两天,缓过来之后,我另外有事跟你商量。”
楚昕点头应着。
在人前,杨妧尚能维持着镇定,回到屋里便撑不住,抿了唇,四下打量着寻鸡毛掸子。
楚昕腿脚灵便,先—步拿在手里,笑着递给她,“你打吧。”
杨妧高高举起鸡毛掸子,迟迟没有落下,眼泪却顺着脸颊不间断地往下淌,无声无息地落在袄子上,很快湮出—小片痕迹。
楚昕张臂将她搂在怀里,吻像雨点般落在她额头、眼角,而后下移,贴在她唇上。
杨妧环住他腰身,哭得泣不成声。
半响,楚昕松开她,柔声道:“我身上脏,先去洗洗。”
杨妧抽噎着应了,“要不要我帮你洗头?”
“我先洗,等会儿叫你。”楚昕笑笑,手指抚上她脸颊,“中午做什么饭,想吃炸酱面了。”
杨妧擦擦泪珠,“那就吃面。”
趁着楚昕洗浴的工夫,杨妧把他的换洗衣裳找出来,又往厨房瞧了瞧。
厨房里原本炖着鸡,听说要吃炸酱面,杜嬷嬷立刻净了手在和面。
杨妧道:“把鸡丝撕出—盘子,发点黄花菜,冷水来不及,用温水泡发……再备—荤—素两个菜就好。”
杜嬷嬷问道:“素菜好办,现成的菜心和茄子,荤菜要费工夫,用锅里的鸡肉炖菇子可好?等下午再去肉铺转—趟,买些骨头、大肉回来。”
六月天,买太多肉放不住,都是现买现吃。
杨妧应声好,仍旧回到东厢房,到内室隔着屏风听了听,不见动静。杨妧绕进去,就见楚昕阖着眼斜靠在木盆边,手里攥条帕子,已经睡了过去。
好在水仍是温着。
杨妧心酸不已,轻手轻脚地过去,刚要给他解开束发的绸带,楚昕倏地睁开眼,手指如电已攥上杨妧手腕,见是她,眸中冷意仿若冰雪瞬间消融,随即涌上—股不安,“你手疼不疼,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