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妧听罢,长长吸口气,脸上挂出个笑容仍旧进了屋。
秦老夫人献宝般摆了满炕的金葫芦、玉佛手、桃木雕成的猴子,湘妃竹刻的长寿龟等各样玩件,楚恒仿佛置身于宝库中,小手拨拉来拨拉去。
杨妧看得目瞪口呆,推一把楚昕,嗔道:“都是祖母收藏的金贵物件,不当心打破了可怎么好。你也不拦着点儿?”
秦老夫人浑不在意地说:“东西就是给孩子玩的,打破就破了,再去淘弄新的。恒哥儿慢慢挑,喜欢哪样就拿走。”
楚昕道:“他哪里知道喜欢什么,还是先收起来,等长大了再说。这会儿给他柄木剑就高兴得很。”
说着哄了楚恒放下手里玩件,让丫鬟收好。
杨妧便说起抓周的经过,“见明最会糊弄人,不说放官印虎符,至少摆本《春秋》《论语》,他倒好,孔孟之道什么的都没有,十八般武器却样样不落。”
楚昕微笑着听她数落自己,眸底尽是温柔。
秦老夫人看在眼里,笑容不由自主地漾出来。
几年不见,楚昕肤色黑了,不如往年细嫩白净,性子却沉稳谦和了许多,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人无法忽视。
这样的他定然能支撑起楚家家业,不坠祖宗声名。
更重要的是,他眉眼间写满了顺心如意。
这都是因为楚昕娶了个好媳妇。
思及前世楚昕孤僻桀骜的性子,秦老夫人看向杨妧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和感激。
她跟着斥责楚昕,“家里的事情还是让四丫头做主,你多听从她的意见,别自作主张。”
杨妧瞟眼楚昕,得意地“哼”了声。
楚昕迎着她的视线,唇角弯成美好的弧度,“祖母给你撑腰,以后我唯你马首是瞻。”
话语中别有意味。
杨妧俏脸一红,忙掩饰般低下头。
前两天歇在客栈,楚昕便说让她掌舵,而他任她为所欲为。
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一时忘形咬在楚昕肩头,适才换衣时,那圈齿印还非常明显。
叙了会话,秦老夫人道:“一路奔波,你们怕是累了,往前头给你娘请个安就回去歇着,晚饭好了,我打发人去喊你们。”
去正房院的路上,杨妧简短地把荔枝的话提了提,楚昕沉默片刻,低声道:“待会问了安,你带恒哥儿先回屋,我跟娘多聊会儿。”
杨妧是儿媳妇,又不怎么被张夫人待见,最好还是避开,免得平白沾一身腥。而楚昕是亲儿子,言谈即便不太好听,张夫人也不会见怪。
杨妧应声好,抬眸瞧见楚昕发间不知何时落了片草屑,遂抬手摘了去。
楚昕展眉微笑,顺势捉住她的手,紧紧地拢在掌心,直走到正房院门口才松开。
进门又是一番契阔。
张夫人相貌仍旧美丽动人,只稍微有些憔悴,眉眼间怨气十足。倒是三岁的楚晖天真烂漫,穿件宝蓝色缎面直裰,肌肤雪白,瞳仁乌黑,非常可爱。
反观楚恒,因为在外面跑动多,不若楚晖白净。
两人站在一处,眉眼足有五六成像,不似叔侄,更像兄弟。
杨妧笑道:“恒哥儿长大可以跟二叔一道进学习武,要多向二叔请教。”
张夫人面上露出一丝得意,“晖哥儿能背好几首唐诗,三字经也能背好长一段。”
杨妧附和着夸赞几句,便依楚昕所言,早早告退。直到暮色四合,瑞萱堂摆了饭,才又见到张夫人。
她重新梳过头,脸上也涂了脂粉,却掩藏不住眼底的红肿。
看起来像是哭过。
杨妧探询般看向楚昕,楚昕弯起唇角朝她笑了笑。
有楚晖和楚恒两个小孩子在,这场家宴充满了童趣与温馨。
菜肴精致丰盛不说,还有坛甘甜醇厚的桃花酿。
秦老夫人上了年纪喝不太多,张夫人没心情,只浅浅喝了一盅,杨妧跟楚昕为了凑趣,一盅接一盅地喝。
楚昕跟喝甜水似的,半点异样都没有,杨妧却两腮生晕,眸里柔波潋滟。
秦老夫人看出她有了醉意,笑着催促楚昕,“让恒哥儿在这儿再玩会儿,你带四丫头回去歇着,夜里可不许闹她。”
楚恒平常大多跟柳絮睡,并不缠杨妧。
楚昕叮嘱柳絮几句,牵了杨妧的手往外走。
月亮如银盘,洒下遍地清辉。
镜湖边上的柳枝被风吹拂,搅动着湖面漾起细小的波纹,仿佛闪耀着无数光点。
过了镜湖不多远就是霜醉居。
这条路楚昕再熟悉不过,曾经好长一段时间,他早早进内院,躲在柳树后面朝霜醉居张望,等瞧见杨妧身影便急匆匆地迎上前假作偶遇。
想起那些时日,楚昕心中柔情满溢,不自主地弯起唇角看向杨妧。
月色下,杨妧的面颊莹润如玉,一双黑眸映着皎皎月色,亮得惊人。
楚昕停步,柔声道:“妧妧,我背你回去。”
矮了身子待杨妧俯上去,才慢慢走着,一边道:“外祖母过世前,告诉娘,如果遇到为难的事情去找两位舅舅。舅舅和舅母也都满口答应会尽心照看娘,所以娘把舅舅家里看得格外重……我已经仔细跟娘谈过,她知道事情做得不妥当,以后不会再跟二舅母往来。”
杨妧自不会对婆母说三道四,只默默听着楚昕低声细语,感受着他宽厚的肩膀、有力的手臂还有自单薄衣衫下丝丝缕缕传来的暖意。
她不怕婆婆苛责小姑难缠,更不怕琐碎的家务事。前世长兴侯府跟乱麻似的,她都游刃有余,何况楚家向来有章法,凡事按照前例忖度即可。
她所求不过是值得。
楚昕爱她宠她,那么她也愿意拿出十足的诚意帮他厘清这些琐事。
月亮似乎升得更高了,将两人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汇在脚前。
楚昕步履稳重,声音却越发低柔,“明天我进宫面圣,如果回来得早,咱们便去四条胡同瞧瞧岳母,要是过晌才回,那就后天去。下午咱们去同宝泰镶簪子,顺便给小婵添几样首饰戴,再给怀宣买些纸笔。转眼间,小婵长成大姑娘了。”
“可不是,”杨妧俯在他耳畔,唇角弯起,“已经十一岁了。”
去年杨婵就不跟范宜修他们一起读书,而是被关氏拘在家里学针线,只是仍然不开口。
关氏怀疑杨婵会出声,因为有天杨婵梦魇,“啊啊”喊了好几声,虽然哑,却很响亮。
但杨婵不肯说话,别人也没办法。
好在她一笔簪花小楷写得又快又好,与人沟通倒是无碍,而且出落非常漂亮,就连秦氏跟赵氏也不再嫌弃她。
接下来几日,杨妧马不停蹄,先去四条胡同看望关氏和范二奶奶,又去梯子胡同开解楚映,再到余阁老家拜访钱老夫人。
楚昕总是陪着,或者在外院喝茶,或者干脆就在门外等,半点不耐都没有。
跑了七八天,杨妧便撑不住,眼底有了明显的青色。
楚昕去找顾常宝,“阿妧车马劳顿,还没歇过来,又连着各家拜访,累得都瘦了。余大娘子闲在家里没事,不如让她办场宴请好了,想见的人都请过来,免得阿妧四处奔波。”
“那不成,”顾常宝梗着脖子道:“你媳妇你心疼,我的媳妇我还心疼呢。阿梅天天在家伺候臭小子,哪里闲着了?”
余新梅是腊月生的孩子,也是位少爷,才刚八个月。
这两年顾常宝禄米的差事做得顺风顺水,手头银钱足,心情也舒畅,整个人胖了一圈,像是刚出锅的包子,皮肤白而细嫩,脸上自带三分笑意,跟楚昕站在一处,越发显出楚昕面庞凝肃。
楚昕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明后两天你准备一下,大后天我们到你家赴宴。”
顾常宝气得跳脚,“真不要脸,没有你这么霸道的!”
余新梅却体恤杨妧辛苦,欣然答应,请示顾夫人之后,忙不迭地唤丫鬟进来写帖子,又赶着送了出去。
她所请的不过是明心兰、孙六娘、何文秀等六七人,大家往年相处得都挺融洽,得知杨妧回来,俱都答应了。
已是八月,天气渐凉,顾家花园里的桂花树绽出米黄色的蓓蕾,空气里弥散着清甜的香气。
余新梅把席面摆在湖边的金桂轩,迎面是开阔的湖水,旁边则是两树桂花,几多清雅。
大家都带了孩子来。
明心兰是一儿一女,女儿一岁半,儿子刚过了百天,被包在襁褓里。
孙六娘家的也是姑娘,比余新梅的儿子大两个月,虽然还站不太稳当,却已经会唤“爹爹”“娘”了。
只有何文秀因为成亲时日短,尚未有孕。
何文秀嫁得是太常寺少卿的嫡次子孟越,正是前世杨婉的夫君。
对于何文秀来说,应该算是低嫁,但孟越为人大度且谦和,连杨婉那般暴躁的性子都能包容,跟何文秀相处会更加和睦。
这时,孙六娘跟余新梅讨论起孩子长了几颗牙,明心兰低声细语地告诉何文秀怎样更容易有孕,杨妧捧一杯清茶,看着自己这帮已经嫁了人的朋友,悄悄地弯起了唇。
这一世,明心兰日子依旧过得舒适,余新梅却不必应对那个软饭硬吃的男人,何文秀虽然未能嫁进皇家,可谁能说她的日子比前世差?
而她自己……在湖的另一侧,杨柳堆如烟的地方,楚昕是不是在垂钓?
他说顾家湖里养了乌鳢,味道鲜美而且刺少,他要多钓几条带回家清蒸给恒哥儿吃。
也不知钓上来没有?
这时下人们把饭菜摆了出来。
因为有好几个幼童,厨房里特地蒸了蛋羹,是将刚钓上来的乌鳢剔除鱼刺,只把细嫩的鱼肉剁成鱼茸,混着蛋液蒸,出锅之前淋几滴酱油,再洒少许菜心末。
不但孩子们有,大人这桌也每人有一碗。
杨妧看着蛋羹金黄,菜心青翠,拿起羹匙正要挖,忽然闻到股说不出的腥气,胃里一阵翻涌。她急忙放下碗,走到门外深吸口气。
桂花的清香多少缓解了胃里的恶心。
余新梅看在眼里,跟出来问道:“看你脸色不好,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杨妧笑着摇头,“没事儿,这几天吃太多,闻着腥味有点腻。”
“你不是最爱吃鱼?”余新梅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会不会有了?按说恒哥儿已经满了周岁,你也该再生一个了。”
第154章
回到览胜阁, 杨妧先让清娘试了脉,有七八成的可能是喜脉。
楚昕坐在窗前,目光深沉地望着窗外树木。
初秋时节, 枝叶仍是葱翠, 被夕阳的余晖映着, 像是镀了层金边, 绚烂中透一丝说不出的苍凉。
杨妧默默地递上一盏茶, 楚昕抿一口放在长案上,顺手将杨妧揽至身前,结结实实地抱紧了, 柔声道:“这几天是不是累了?”
“有点儿, ”杨妧看着他双眸,抬手抚着他下巴的胡茬,轻轻点了点,“不高兴?”
楚昕将脸埋在她掌心,闷声道:“先前欠的还没补上, 又得熬好几个月。”话语里带几分不满, 像是扭着身子要糖却被大人拒绝的孩子。
分明先前跟忠勤伯及顾家二爷告别时, 他还是谈笑自若云淡风轻,现在又变成另一副模样。
杨妧很喜欢这种只有在她面前才表露出来的孩子气的任性傲娇,弯了唇低声哄他:“那今天夜里……我听你的?”
“真的?”楚昕猛然抬眸,眸光亮如星子,又有几分不确定, “行吗?”
杨妧白他两眼,“若是没有把脉,难不成还会闲着?”眉眼微垂,腮边晕出浅浅的霞色, 声音低若蚊蚋,“你不能太放肆。”
楚昕笑着在她脸颊蹭两下,“我晓得轻重,不会乱来。”
这几个月,两人久别重逢,终于有机会将诸般姿势一一演练,越发食髓知味。而杨妧碍着楚恒每早要过来,总是心存谨慎。
现在她应允愿意纵着他,楚昕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一夜晓枝滴甘霖,花蕊承雨露,隔天楚昕仍旧早早起来,先打了两趟拳,冲过凉,披着半湿的头发走进屋。
杨妧刚起身,正坐在妆台前让柳叶梳头。
她今天穿了件茜红色满池娇褙子,鲜亮的颜色衬着白净的脸颊明媚娇艳。头发绾成颇为奇特的十字,正中用簪着把赤金雕着百花胜锦的梳篦,两边各垂一串赤金梅花花串。
柳叶见楚昕进来,识趣地退了出去。
楚昕上前,抬手拨两下花串。花串晃动,在杨妧鬓边荡起小小的弧度,平添几许灵动。
杨妧白他两眼,“别闹,这是京都新近兴起来的发式,特地让柳叶跟孙六娘的丫鬟学的,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