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夫人垂眸,瞧见杨妧枕边露出鸦青色素面衣衫的一角,情知是楚昕的,心里一酸,对关氏道:“天儿不早了,你就住下帮忙照看一下四丫头,我往厨房看看。四丫头饿了吧,想吃什么尽管说。”
“不太饿,”杨妧沉吟着,“要是有现成的小米粥,就送一碗来,别放糖,还想吃点清口的小菜。”
“好,好,马上让她们准备。”秦老夫人应着出了门。
天已全黑,廊檐下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将院子照得灯火通明。
红枣跟庄嬷嬷一左一右搀扶住秦老夫人。
两个小丫头提着风灯在前面引路。
秦老夫人将红枣打发去厨房,恨恨地抱怨:“昕哥儿真是,四丫头生产这么重要的事儿,他怎么就不能回来待两天?人回不来,书信也没有。上封信还是宁姐儿洗三时候写的,这都三个多月了吧?”
庄嬷嬷替楚昕开解,“世子爷肯定脱不开身,去年春天,也是好几个月没消息,后来才知道跟周家大爷追鞑子一直追到迤都。荒山野岭的地方,哪来的笔墨写信?”
秦老夫人长叹,“我是怕四丫头不得劲儿,还有关氏在旁边看着,咱不能寒了亲家的心。”
庄嬷嬷笑道:“老夫人且放心,世子爷小两口好着呢,成亲这些年一次脸都没红过。不说别的,世子爷上次回来半个月,往四条胡同跑了五六趟,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玩的,亲家太太心里还能没数?”
秦老夫人脸上沁出浅浅的微笑,“昕哥儿一早就会讨好丈母娘……如今他知道上进,有妻有子,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关氏也看到杨妧枕边那件长衫,没多问,只把厨房送来的饭菜一样样喂着杨妧吃了。
隔天,秦老夫人让红枣执笔往宣府写信说杨妧生产顺利,又得麟儿的事情。
半个月后,楚钊回信,说楚昕与周延江到各卫所巡防,待空闲下来让他回京一趟,又给新生的孙儿取了名字,叫做楚恪。
恪,恭也。
意思是让楚恪恭顺尊长。
“这个名字好,”秦老夫人看着睡得正酣的楚恪,慈爱地对杨妧道:“你怀胎怀得辛苦,以后要是哥儿不孝顺,我可不依。”
楚恒站在旁边扯着杨妧衣袖,稚气地说:“我孝顺娘。”
杨妧弯起唇,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好孩子。”
秦老夫人随着笑道:“恒哥儿是兄长,以后得照顾弟弟,若是弟弟淘气,也得好生教导他。”
楚恒挺起胸膛,清脆地应了声,“好。”
京都到底比宣府舒适,杨妧精神恢复得很快,只是奶水不太足,勉强喂了半个月便交给奶娘喂养。
杨妧则被秦老夫人迫着,做完双月子才得已四处走动。
楚昕终于写信回来。
他跟周延江再度带兵杀到迤都,不但大获全胜,而且活捉了脱戈目部落的首领图姆汗。
杨妧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笑意宴宴地对楚恒道:“爹爹这次立了大功,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封赏?”
楚恒虽听不太明白,可看到杨妧高兴,也扬起小脸说:“爹爹立大功。”
秦老夫人摸摸楚恒的头,“封赏没什么打紧,能让你爹回来多住些时候就好……你爹还没见过弟弟,恒哥儿记得爹爹模样不?”
楚恒目光茫然地摇了摇头。
再过几天,楚昕又有信来,说不日将回京献俘,可具体是哪天却没说。
献俘的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顾常宝来送中秋礼便提起此事,“十三辰正从德胜门进京,正午时分在午门献俘,我家打算在福昌酒楼包两间临街的雅席看热闹,要不要给老夫人也包一间?”
杨妧半信半疑地问:“你确定是十三那天?”
顾常宝道:“当然,夜里圣上要在宫里摆庆功宴,已经定好在风华厅,我爹亲口说的。”
既然是忠勤伯所说,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秦老夫人道:“帮我们也包两间,听说瓦剌人长着红头发蓝眼睛跟妖怪似的,我带恒哥儿去长长见识,让亲家太太也去看看。”
顾常宝满口答应,“好嘞,我这就去酒楼定下来,回头让人给您送个信。”
今天是八月初十,再有三天就能见到楚昕了。
杨妧忍不住拿起镜子仔细打量。
这阵子她调养得好,肌肤莹白中透出健康的霞色,看着比细瓷都要细嫩,眸光也明亮,黑亮的像蕴着一汪净水。
美中不足,下巴比往日圆润,腰身也丰腴不少。
才三天的工夫,肯定不能瘦下来,现做新衣裳又来不及。
杨妧烦恼地叹口气,打开衣柜把能穿的袄子裙子扒拉出来铺了满床,终于选定宝蓝色绣疏影素梅的锦缎褙子。
虽然她知道看献俘的百姓肯定多,军士们又不可能东张西望,楚昕看到自己的机会非常渺茫。
可万一能看到呢?
杨妧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十三那天一早,杨妧穿戴整齐往瑞萱堂去。
秦老夫人瞧见她发髻上耀目的点翠大花,唇角弯了弯,对柳絮道:“我记得恒哥儿也有件宝蓝色的袄子,给他换上。”
柳絮带楚恒换衣裳,张夫人过来了。
张夫人穿银红色织锦缎褙子,头上戴一对赤金镶红宝的金钗,比平常艳丽许多。
秦老夫人问起楚晖,“怎么不见晖哥儿?”
张夫人笑着解释,“昨天买的秋梨,晖哥儿贪嘴多吃了两口,已经让府医瞧过,没有大碍,只是精神头不太足,我想留他在家多休息一会儿。”
秋梨性寒,小孩子本就不该多吃,张夫人却纵容楚晖,之前已经有过好几次教训了。
可楚晖不舒服,她又不留在家里照顾。
秦老夫人眸光沉了沉,“让人请周医正再来诊下脉,你留下照看着,免得下人不经心。”
左不过楚钊夜里就能回家,不差这一时。
张夫人唇角翕动着欲言又止,极为不忿。
杨妧有个两月的孩子需要照顾,秦老夫人允她出门看热闹,而晖哥儿已经满四岁了,完全可以离得开人,老夫人却要把她拘在家里。
这心要偏到咯吱窝了。
可张夫人不敢对秦老夫人不敬,只得恨恨地退了下去。
少顷楚恒换过衣裳出来,秦老夫人神情又恢复成适才的慈爱,高兴地招呼着杨妧往外走。
赶到福昌酒楼时,关氏已经到了,正跟楚映逗着陆婉宁玩,杨怀宣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向陆凡枝请教律赋。
杨怀宣被缪先生荐到仁和书院读书,明年春天打算考童生试。
缪先生说他四书文、试贴诗和五经文都还不错,但律赋太过死板少有灵气。
所以这段时间,杨怀宣在律赋上多有用功。
杨婵已经年满十二岁,开始到了说亲的时候。她相貌比年幼时候更加出众,尤其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秋水般明澈纯净。
关氏跟杨妧嘀咕过,范宜修似乎对杨婵颇有好感,尽管现下大了,不能再跟小时候那般朝夕相处,可范宜修有了好吃好玩的,总忘不了杨婵那一份。
如果两家能成倒是美事一桩,范宜修对杨婵熟悉,有时候不需要杨婵提笔便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只是范二奶奶有意无意流露出要给范宜修相看媳妇,关氏也便歇了这个心思。
毕竟杨婵不会说话是个缺陷,免得因这事坏了两家多年的交情。
大家寒暄几句,隔壁忠勤伯夫人和钱老夫人也到了。
秦老夫人过去跟她们坐在一处,顾常宝两口子则来到这边的雅间。
没多久,大街上突然传来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杨妧蓦地有些紧张,抱紧楚恒探头往外瞧。
因为隔得远,根本分辨不出相貌,只能看到一排排盔甲和刀枪折射着朝阳,寒光四射。冷冷的肃杀之气横荡而来,压得乌压压的人群静然无声。
队伍渐近,头前是八个举着黑底缀红缨旗子的士兵,紧接着便是四人看押着的囚车。
囚车用生铁铸成,里面蜷缩着一位用铁链锁着的男人。
那人蓬头垢面须发散乱,瞧不清面容,手和脚都很大,可以想见他的身形定然非常魁梧。
紧跟着囚车后面,是五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正中便是楚钊。
楚昕和周延江等人错后半个马身。
楚昕身穿黑色甲胄,头盔上缀着红色璎珞,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两眼直视着前方,神情肃穆笼着一团杀气。
杨妧从没见过这样的楚昕,就像是一把打磨过的利剑,稍有异动就要脱鞘而出。
她垂眸指给楚恒看,“是爹爹,左边第二个。”
楚恒大声喊道:“爹爹。”
楚昕似是听到了,抬头看过来,冷肃的脸庞好似冰雪消融,立刻变得温和而生动。
“他娘的,这气势吓得我不敢大声说话,”顾常宝嘟哝一句,抓起旁边不知道是谁的荷包一把扔了下去,“楚霸王,这边。”
楚昕尚未伸手接,周延江展臂捞在手里,得意地举起晃了晃。
杨妧听得清楚,身边的杨婵短促地“啊”了声——那只荷包是她的,刚才从里面找铃铛逗陆婉宁,被关氏顺手放在了桌子上……
第156章
一个正值豆蔻的小姑娘的贴身之物被别的男子抓在手里, 杨婵脸色涨红,羞窘得几乎要哭了。
余新梅指着顾常宝骂:“都当爹的人了,做事还这么不着调?”
顾常宝给杨婵赔礼, “是我的错, 一时情急没想那么多, 回头我赔你十个。”
余新梅气道:“这是赔不赔的问题吗, 你趁早去要回来。”
“好好, ”顾常宝忙不迭地答应,“回头我就去找周延江,今儿要不到, 明儿我指定要回来。”
杨怀宣温声安慰杨婵, “别担心,这里没别人,不会传到外头去,就只当没这回事。要是周大爷问起,就说是……顾三太太的荷包。”
余新梅笑着夸赞:“你小子心眼转得倒快。”
她是周延江的三舅母, 而顾常宝情急之下抓起自己媳妇的荷包再合理不过。
杨妧着意地看了眼杨怀宣。
他穿鸭蛋青缀着荼白襕边的直缀, 腰间坠了块刻成竹报平安图样的碧玉, 神情温谦,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老成。
这两年,不管是结算馆子里的账目还是跟曹庄头合算田地收成,都由杨怀宣出面应对。
不知不觉中,杨怀宣已经挑起家里大梁。
杨家三房再不必看别人的眼色生活。
小小的插曲过去, 大家再度看向大街。
因为顾常宝带了个头,几个胆大的姑娘媳妇也将自己手里的荷包香囊等物扔向大军。
有些士兵不肯接,有些却偷偷将荷包攥在了手里。
原本笼罩在献俘队伍的那团凌厉杀气顿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喜庆的热闹。
陆凡枝低笑声, “这样才对。”
杨妧听懂了他的话,楚钊治军严是好事,但看在元煦帝或者其他人眼里,却未必如此。
人有时候必须要藏其锋芒。
看完献俘,几家人顺便在酒楼用了午饭才各自回府。
一路上,秦老夫人的嘴就没合拢过,“见明穿这衣裳真精神,钱老夫人和顾夫人都说看着跟变了个人似的,就是脸比上次回来更黑了,也瘦了,四丫头觉得呢?”
杨妧想到楚昕那双灿若星子的双眸,微笑道:“是瘦了些。”
“也不知这次能待几天,明儿让厨房炖鸡,好生调养着,再打发人抓几只活甲鱼,甲鱼汤最是滋补。”
絮絮叨叨中,马车在镇国公府角门停下。
杨妧先送秦老夫人回瑞萱堂歇晌,然后匆匆回览胜阁去瞧楚恪。
楚恪也在睡,白嫩的小手攥成拳头放在脑袋两侧,嘴唇蠕动着时不时地吮吸两下。
可能梦里又饿了吧?
杨妧忍俊不禁,掀开薄被摸了下,褥子是干的,不曾尿湿,轻声道:“你爹爹回来了,你欢不欢喜?”
楚恪不回答,杨妧却知道,她是欢喜的。
这份欢喜很快地在览胜阁弥散开,青藕指挥大家将内室的被褥换了新的,帐帘换了架米白色绣着莲叶田田的,茶具则换成应景的金桂飘香。
就连廊檐下的红灯笼,清娘也踩着椅子够下来,从库房挑了两盏簇新的。
楚恒跟着柳絮在园子里摘了半篮子桂花,用琉璃碗供在案上,染得满屋子都是甜香。
这样忙碌着,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一晃儿天就黑了。
一家人吃过晚饭都守在瑞萱堂等。
楚晖已经好了很多,坐在张夫人身边一会儿要杏仁酥,一会儿要窝丝糖,又惦记着喝冰糖水。
秦老夫人道:“晖哥儿肚子才好,这几天多吃白粥,别给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侧眸瞧见楚恒张着大嘴呵欠不断,续道:“见明他们要等宴席散了才能回来,先让几个小的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