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昕跟着补充,“刚才带恒哥儿到演武场玩,顾老三去站了会儿。”
杨妧恍然,原来楚恒口里的“伯父”是顾常宝。
秦老夫人一边唤人拿帕子给楚恒擦汗,随口问道:“顾家三爷有事?”
楚昕端起茶盅浅浅喝两口,视线落在杨妧脸上,眸中含笑,“没什么大事,他送荷包过来。”
杨妧弯弯唇,没多问。
吃过晚饭,杨妧回到览胜阁,瞧见笸箩里的荷包吓了一跳,“这么多?”
有大的有小的,有缎面的有细布的,约莫十几只。
楚昕笑道:“都是进城那天周延江抢到的,顾老三不知道哪个是,一股脑全讨了来,让你认一认。”
那天杨妧匆忙一瞥,也没瞧清楚杨婵的荷包是什么样子,隐约记得像是浅紫色,个头不算大。
而眼前这些要么是亮眼的大红大绿,要么针脚粗放不细致,还有两只绣得是金丝菊。
杨婵最讨厌金丝菊。
有阵子关氏为了给她治嗓子,时常用金丝菊煮茶喝。
杨婵不喜欢那股味,连带着也不喜欢金丝菊,更不可能绣在荷包上。
杨妧逐件看过,摇头道:“都不是。”
此时的安郡王府,周延江跷着二郎腿,手里捏一把小小的紫砂茶壶,仰头把茶水灌进口中,擦一把嘴角的水珠儿,问道:“打听得可清楚?”
旁边小厮点头哈腰地说:“大爷放心,小的办事几时出过差错?”
周延江将茶壶顿在桌面上,脚尖点了点,“滚下去领赏吧。”
待小厮离开,从袖袋里掏出只浅紫色潞绸绣着银白玉簪花的荷包晃了晃,紧紧攥在掌心。
周延江长得粗犷,却不傻。
别的荷包都是空的,最多有几枚铜钱或者塞一方帕子,这只荷包里却有一角散碎银子、两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和一只纤巧精美的铜顶针。
很显然都是姑娘家平常能用到的东西。
本来周延江还没把荷包放在心上,可顾常宝眼巴巴地过来讨要,又说不出什么布料什么颜色。如果真是余新梅的东西,顾常宝怎可能不知道?
所以周延江打发小厮去查那天跟顾常宝在同一个雅间里的女人。
余新梅、楚映和杨妧都被排除掉,独独剩下个杨家六姑娘。
周延江记得曾跟她打过照面,印象里好像怯生生的,梳着个小髽鬏,是个爱哭包。
好几年过去,也不知道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
小厮打听到杨六姑娘不太会说话,平常难得出门,听说小时候长得很好看。
杨妧长相就很漂亮,杨六姑娘容貌应该也不错,不知道性情像不像杨妧。杨妧太厉害,把楚昕管得老老实实,什么都听她的。
看着手中配色雅致大方、针脚细密匀称的荷包,周延江一晃神,被自己莫名升起的念头吓了一跳,一把将荷包扔出去。
不过数息又捡起来,弹了弹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土,仍旧塞进袖袋。
心不知为什么,跳得有些急切而忙乱。
再过三五天,楚钊再度北上,周延江与之同行,楚昕策马将他们送出城门,回来对杨妧道:“周延江问起六妹妹,问多大了,名字是哪个字。”
杨妧面色一沉,“他打听这些干什么,姑娘家的名讳能随便问?哼,偷偷昧下小婵荷包这笔账,还没跟他讨呢。”
“别着急生气,”楚昕抬手轻拍她面颊,“周延江没有在众人面前问,我们到旁边没人的地方说的。我没告诉他,只说六妹妹年纪还轻,尚未开始议亲。荷包……原是顾老三不对,倒也不能全算在周延江头上。这些年周延江行事周全不少,早不像之前那般鲁莽放肆。”
杨妧一边叠着炕边楚恪刚晾干的夹袄,一边摇头,“我对周大爷没意见,但跟小婵不合适。齐大非偶,周家是宗室,我家只是一介平民,小婵又不能言语,岂不是白白被欺负?”
楚昕唇角弯出一丝笑,“我可曾欺负你?先前你也这样拒绝过我。”
“你不同,”杨妧抬眸,对上楚昕黑亮的眼眸,眸底深处,闪着温暖的光。
与前世的冷厉狠绝截然不同。
“怎么不同?”楚昕垂首亲吻她额角,呢喃低语,“你别这样看我,我会胡作非为的。真的,你让我觉得,不管我做什么事情,你都愿意纵容我忍让我。你对我好,我更要谨慎自己,加倍对你好才成。”
杨妧莞尔。
所以楚昕是不同的。
正因为前世有过几次交集,多少知道他的品行,杨妧才下定决心与他相伴。
否则,她更愿意找个门当户对的,或者从杨溥同窗同僚家中选个适龄的公子嫁了。
楚昕将叠好的衣物放回衣柜,笑道:“有咱俩在呢,岳母和六妹妹相中谁就嫁给谁,不管嫁到哪家都不是高攀,我这个当姐夫的替她撑腰出气。即便是宗室,周延江还敢不听我的?反正妧妧不必担心,六妹妹自有她的福分在,改天我找凡枝,请他多照拂怀宣,如果能得几位翰林指点两句,那就更好了。”
科考固然才学重要,可人脉和才名也不可忽视。
杨妧笑着点头,“你若是去梯子胡同就跟我说一声,让厨房做些点心给宁姐儿,针线房还有几件棉袄快做好了,也是给宁姐儿的。阿映要管家理事,怕是没工夫做针线。”
北风渐起,天气逐日冷下来,又到了边关形势紧张的时候,周延江那边并没有动静,杨妧渐渐将他抛在脑后,开始替杨婵访听合适的人家。
关氏对门户家世并无要求,只希望家里长辈和蔼,兄弟姐妹和睦,男方性情好会体贴人。
即便如此,可选择的范围依旧很小。
倒是有几家家里揭不开锅的愿意考虑,可媒人进门就问杨家能陪送多少嫁妆,这样的人家,关氏瞎了眼也不可能答应。
就这样一天天蹉跎下来,转眼又是桃红绿柳,满湖莲花开。
杨怀宣回山东祖籍轻轻松松考过了童生试,陆婉宁过了周岁,抓周时抓了一只金顶针,楚映高兴地说宁姐儿以后随舅母手巧。
轮到楚恪抓周时,他左手攥支紫毫笔,右手抓本《论语》直往嘴里塞。
秦老夫人既稀奇又高兴,“咱们家的人向来习武有天赋,读书一般,这会儿菩萨开眼,要叫咱家出个读书人了。”
楚昕笑道:“岳母家的人会读书,阿恪随杨家。”
这话倒是不假,大堂兄杨怀安在任上做得尽职尽责,连续三年考绩都是优等,今年调任河南陈留任知县。
河南产粮,只要风调雨顺,百姓便能得以安康,是个相当不错的去处。
杨溥有个同窗在开封府任同知,家里幺女尚未婚配,正好瞧中了杨怀安的人才,两家已经定下了冬月的婚期。
二堂兄杨怀定也取中了进士,去年在莱州府的掖县寻了个职缺。
一门三进士,说出去非常荣耀。
杨怀定的亲事因而格外顺当,是鸿胪寺少卿顾常礼的嫡长女顾萍。
杨妧跟着去相看过,顾萍相貌普通,可谈吐有据仪态大方,让人心生好感。
赵氏不太满意,但秦氏和杨溥都同意,她也没办法,只能私下里跟杨婉嘀咕。
杨婉和离后,便把家里中馈接下了,这会儿有了点积蓄,正想盘间铺子挣点闲钱,可没工夫听赵氏唠叨。
杨怀定的亲事就拍了板,婚期定在来年五月。
六月底,有消息从宣府传来,周延江跟萧艮率兵横扫北漠,瓦剌人一败涂地溃不成军,表示愿意臣服于万晋,成为附属国。
元煦帝龙心大悦,不但赏赐周延江跟萧艮万千珠宝,还将萧艮连升两级,从千户擢升为指挥佥事。
摆过得胜宴,萧艮直奔平凉侯府,世子吕文成已经迎在府门外,舅甥两人抱头痛哭。
隔天,萧艮和吕文成陪吕夫人前来镇国公府道谢。
礼单很厚,写了整整两页。
秦老夫人看着已经年满十七,长得鼻直口方的吕文成嗟叹不已,“世子相貌真是周正,听说这次要跟着萧佥事北上,侯爷有后!”
吕夫人眼圈倏地红了,她掏出帕子不停地摁着眼窝,“本来不舍得让他去,昨天大哥劝了我一晚上,这些年我也看尽了人情冷暖……不走这一趟,阿成没法在京城立住脚。”
吕文成冲着秦老夫人跪倒在地,“承蒙老夫人多年照拂,成无以为报,愿追随国公爷麾下尽犬马之劳。”
“好孩子,快起来。”秦老夫人忙伸手虚扶一把,“世子可别这么说。侯爷跟国公虽非同袍,可两人都戍边打仗经年累月不着家,侯爷比国公还小好几岁……”顿一顿续道:“你娘拉扯你们不容易,到了宣府可得时时处处当心,经常写信,别让你娘记挂。”
吕文成连声应着。
戍边将士不易,留京的家眷也不易。
秦老夫人知道这份苦,就算没有前世的情分,推己及人,老夫人也愿意帮衬吕夫人一把。
自从平凉侯过世,逢年过节,秦老夫人总忘不了给吕家备一份礼,钱老夫人疏朗广义,也慢慢与吕家走动起来。
加之吕文成年岁渐长,虽然尚未领什么差事,可总算能够支应门户,此次北上,如果能建功立业,便可顺理成章地承袭爵位。
有了萧艮和吕文成相助,再加上瓦剌归顺,一时半会儿掀不起风浪。楚钊请旨让林佥事暂代总兵之职,又点了萧艮和窦参将辅佐,周延江从旁协助。
而楚钊终于能够卸下甲胄回京团聚。
秦老夫人欢喜得不行,将人把楚映一家三口接来,亲自拟定了中秋家宴的菜单,还兴头十足地从窖里取出两坛好酒,打算一醉方休。
席面照旧摆在临波小筑,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奶娘丫鬟带着孩子们也单独开了一桌,各桌没用屏风遮挡,抬眼就能看到彼此。
廊下挂出六盏红灯笼,湖心的赏荷亭也点着六盏红灯笼,湖水映出喜庆的红色,又有月光照着水面上,泛出点点银白色的涟漪,像是无数铜钱在跳动。
秦老夫人端着酒盅,眼眶发湿。
这一年是元煦十九年。
前世,就是这年的冬月底,瓦剌集结三十万大军进犯雁门关,楚钊奉命率兵增援。
那时候赵良延负责军需,运送过去的棉衣里面全是柳絮。
士兵们冻得浑身僵硬,连马缰绳都攥不住,又何谈挥刀打仗?
楚钊大败,雁门关失守,楚家家败人亡。
而今生,赵良延与瓦剌人勾结已被斩首,瓦剌臣服于万晋王朝,楚钊可以暂且歇息几年,不必再夫妻两地,饱受风寒之苦。
更重要的是,孙子孙女儿都好端端地活着,而且还有了重孙子,和重外孙女。
热热闹闹的一家人。
秦老夫人弯了眉眼,扬声道:“这酒酿得好,酸酸甜甜跟糖水儿似的,四丫头多喝两盅。大姑娘也是,自己家里别拘着,喝少了我不应。”
杨妧看到秦老夫人眸中浓浓的笑意,痛快地答应,“好,阿映,咱们陪祖母喝一口。”
酒是桃花酿,色泽清澈微红,入口甜香馥郁。
杨妧喝了一大口,朝楚映使个眼色。
楚映心知肚明,掂起酒壶给秦老夫人浅浅续一点,将酒壶放在自己手边,“祖母一向偏心阿妧,今儿可不行,我要多喝几盅,不能亏了去。”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行行行,都归你,怎么越活越跟小孩子似的。见明,你好好陪姑爷喝几盅,醉了也不打紧,夜里就留在这儿,荔枝已经吩咐人把清韵阁收拾好了。”
楚昕也连声应着。
酒过三巡,杨妧见秦老夫人已显出疲态,起身笑道:“时辰不早了,这会儿夜风越发紧,孩子们怕受不住。”
秦老夫人看着楚晖跟楚恒还有精神,楚恪和宁姐儿却偎在奶娘怀里发蔫,忙道:“赶紧让孩子回去歇着,咱们也散了吧,往后乐呵的日子多得是,回头爷们都上衙了,咱们娘几个在家整治酒菜乐呵。”
“祖母可别忘了我,”楚映搀扶着秦老夫人的胳膊撒娇,“如果有好酒,祖母一定记着接我来。”
“忘不了,没好酒我也打发人去接你。”
杨妧和楚映送秦老夫人回到瑞萱堂,荔枝得了信,早就把被褥铺好,用汤婆子暖着。
秦老夫人洗漱完,松散了头发斜靠在大迎枕上,目光已有些呆滞,却仍拉着杨妧的手不放,低声道:“我是再没想过会有现在的好日子,贵妃娘娘身子康健,阿钊活得好端端的,昕哥儿也活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