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妧用力捏一下他上臂,气恼道:“你讨厌!”
话出口,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竟然会用这种娇嗔的语气说话!
上次是什么时候,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
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他真心实意地喜欢着自己。
杨妧轻轻将脸贴在他衣衫上。
他的怀抱干净温暖,带着浅浅淡淡的松柏香气,让人仿佛置身于温热的水里,舒服得不愿离开。
楚昕却是倍感煎熬。
他从来不知道女孩子会这么软,好似没有筋骨般,也不知道女孩子会这么香,比茉莉浓,比桂花清,说不出道不明,缠缠绕绕地在他鼻端回旋,绕得他心猿意马。
可这感觉又如此美好,好得让人心醉。
楚昕双手收紧,低下头,毫无预兆般吻上杨妧额角。
杨妧一惊,猛地站直身体,四下打量番,见旷野空寂并没人过来,暗暗舒口气,沉声道:“坐下,我把你头发绾好。”
楚昕垂眸觑着她的脸色,乖乖地坐在石头上。
杨妧弯起眉眼笑。
楚昕的头发乌黑浓密,顺滑而且柔软。
有人说,头发硬的人,心肠也硬。
杨妧相信。
陆知海的头发就硬,所以跟他结发十年,也免不了被他弃之如敝履。
而楚昕,杨妧想起他半蹲着身子哄杨婵玩八音匣子的情形——这个看似桀骜的少年,应该有一颗柔软的心吧?
束好发,杨妧用桃木簪固定住,拍拍楚昕肩膀,“好了。”
楚昕回过头,见她目光明亮,神情温柔,红润的唇角微微翘着,不像生气的样子,遂放了心低声道:“还想抱。”
“不行,”杨妧拒绝,“成亲之后才可以……国公爷说了几时回来接你?”
“八月初七回京,初九走。”
那就是还剩下二十多天。
杨妧叹口气,温声嘱咐他,“军中不比在家里,军令重如山,凡事听从上峰的号令,切不许使性子。我有话说在前头,要是你不在了,我肯定不会守望门寡,我立刻找人嫁了。正好手头有好几万银子,嫁给谁都能过得富足。”
楚昕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我会小心。”
眉宇间有小小的失落与不忿。
杨妧不怕别的,只怕他年轻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仗着一身好功夫肆意妄为。
她没亲眼见过瓦剌人,可朝廷每年派那么多将领戍边,每年成千上万将士葬身疆场,可想而知瓦剌人不好对付。
杨妧假装没看见楚昕的臭脸,继续道:“伤着也不成,少了胳膊缺了腿,我也不嫁。还有脸上不能留疤,我看到会害怕……手里那么多银子,我当然想挑个相貌俊俏的夫君。”
女孩子都喜欢俏郎君。
楚昕蓦地站起身,甩手走两步定住身形,重复道:“我会小心,阿妧,你不要想别人,我会毫发无伤地回来。”
“那我等你,”杨妧仰头看着他,柔声道:“我在家里绣嫁衣,也把你的喜服绣出来,你喜欢什么图案,百年好合还是白头富贵,还是花开并蒂?”
“白头富贵,”楚昕想起先前买的那套泥偶,目光骤然变得温柔,“我想与你白头到老……妧妧,你别担心,我明白事理。”
杨妧重重点头,微笑道:“上元节灯会,我买了好多花样子,里面就有白头富贵的图案。我觉得喜结连理也好看,要不做两身,白头富贵拜堂穿,回门穿喜结连理的?可以不做大红色,绯色就很喜庆。”
听着她的柔声细语,楚昕眼前慢慢浮现出他跟杨妧拜堂行礼的画面……大红色的喜烛,大红色的灯笼,大红色的椅袱和帐子。
杨妧穿着向来素淡,他还没见过她穿大红大绿的样子。
她穿上嫁衣肯定特别漂亮。
由衷的欢喜从心底洋溢开来,楚昕咧着嘴笑,“好。”
等到两人吃完素斋下山,已经是未正时分。
李先上前禀报,“老夫人跟姑娘先回府了,老夫人交代说让世子爷不用着急回去,多在外面逛逛。”
杨妧一听就明白秦老夫人的意思,想让他们多相处。
可她出来已经三个时辰,家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便道:“有点累,还是回去吧。”
正要上车的时候,杨妧看到了廖十四。
她穿件水红色袄子,梳着堕马髻,鬓边插两支赤金梅花簪,神情端庄地站在廖太太身旁。
廖太太则跟一位四十左右的妇人谈笑,看着颇为投机。
妇人身边也站了位少女,跟楚映年岁差不多,穿件玫红色绫袄,浅丁香的八幅湘裙,裙摆上绣着大朵的芍药花,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模样算不得出众,却因先天不足的缘故而显得楚楚动人。
这少女看着面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可到底是哪里呢?
杨妧想不起来,索性便不想,翻看着车厢里的东西。
除了盛宅子和泥偶的匣子,还多了竹根雕的笔洗、绘着大公鸡的风筝、黄杨木的鲁班锁、三盒新墨、三套湖笔以及两包点心。
楚昕撩着车帘道:“是带给表婶和小婵的,你看还差什么,再让含光去买。”
“不用了,”杨妧笑答,“天正热,别让含光一趟趟跑。”
车帘晃动,杨妧瞧见廖太太不知跟少女说了句什么,少女张嘴浅笑,露出半截粉红的牙龈,她忙抬手掩住。
杨妧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来了。
她叫赵未晞,是元后的堂侄女,也就是后来倍受恩宠的赵良嫔。
因为上排牙齿有些突,大笑的时候会露牙龈,不太好看,所以赵未晞极少笑,也不喜欢别人笑。
曾经有位宫女因为笑容甜美,被赵未晞命人打落了好几颗牙齿。
楚贵妃病故后,赵未晞独宠后宫,她很喜欢养花种草,尤其是兰花,只可惜技艺不佳,种什么死什么,哪怕是极好养的建兰也养不活。
那几年,京都的夫人太太都不敢把兰花养活了……
第108章 行装
杨妧不确定楚贵妃的死跟赵未晞有什么关系, 但是自打赵未晞进宫,楚贵妃的身体就开始不好,这倒是不争的事实。
那时候汪海明要纳第三房姨娘, 陆知萍跑回娘家哭诉。
婆婆劝她放宽心, “你想想宫里的贵妃也得忍受良嫔的气, 你还闹腾什么?不把人接回来, 若是姑爷在外面置办宅子, 你的面子还往哪里放,世子之位也别指望了。”
抬姨娘是大家都认可的事情,但是养外室就要受人指摘。
陆知萍万分不情愿, 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给汪海明纳了新人。
如果能堵了赵未晞进宫的路就好了, 或者给秦老夫人传个话儿,让她提醒一下楚贵妃。
杨妧思量着,不知不觉回到四条胡同。
楚昕搀扶她下车,依依不舍地问:“我几时再来找你?”
杨妧笑道:“明三娘定亲前只见过林四爷两回,定亲后再没见过, 咱们……”
“我不跟林四比, ”楚昕打断她的话, 很不以为然地说:“他和长兴侯天天在挹芳阁听柳眉唱曲儿,连顾老三都不去那种地方了……我想每天都见到你。”
杨妧柔声道:“有事的话你只管过来,临走前你会跟我说一声吧?”
“当然,”楚昕点头,招呼含光将马车里的东西送了进去。
杨婵和杨怀宣看完自己的东西, 好奇地围着那栋宅子转。
关氏拘着他们,“看看罢了,不许乱动,”却朝杨妧笑, “一辈子活成这样,也算是圆满了。”
少年夫妻相伴到老,有儿也有女,真的可以知足了。
接下来几日,杨妧闭门不出,天天在家里做针线,连知味居都没去。
清娘在家里闲不住,大清早就到饭馆帮忙,关氏每天也会去溜达一趟,所以杨妧去不去无关紧要。
进了八月,暑气已然散去,除了正午时分尚有些热之外,一早一晚已经薄有凉意。
国公爷楚钊初七清晨进了城,连衣裳没换先进宫面圣,直到午时才回府。
吃过饭,张夫人楚楚可怜地跟他抱屈,“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又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他的亲事却不由我,我这个婆婆还有什么脸面?”
楚钊掏出帕子给她拭泪,“你对杨四不满意,她哪里不好?”
“从长相到性情都不满意为着下聘,小小年纪一肚子心眼,把昕哥儿和娘哄得团团转,昕哥儿快把观星楼搬空了,还给了一万两银子。这样娘还说不够,以后再往上添……家底都给了昕哥儿,阿映怎么办?”
楚钊笑道:“银子是昕哥儿辛苦小半年攒的私房,他愿意当聘礼就由着他。杨四是昕哥儿要娶,日子也是他两人过,你不想让昕哥儿娶个中意的人?”
“昕哥儿懂什么,就是被美色迷了心。”
“你别生气,他是随我,”楚钊温柔地哄她,“我当初就被美色迷住,成亲那天一掀盖头,还以为是仙女下凡。”
这是变着法儿夸她漂亮。
张夫人羞红了脸,嗔道:“就会哄骗人。”
“我几时哄骗过你?”楚钊温和地说,“你不喜杨四,可是相中了别家姑娘?”
“原是看好了江西廖家的姑娘,”张夫人将廖十四的事儿说了遍,“娘一口咬定是廖十四干的,我都没法辩解,廖十四端庄大方,跟阿映也合得来,怎么可能这么恶毒?”
楚钊目光变得深沉,“抛去这事不提,我也不赞成跟廖家结亲,廖家名声太盛了。你若是觉得娘有失偏颇,那你可信夫君?”
张夫人抬眸看向楚钊。
他已年近不惑,肌肤被风霜磨砺得略显粗糙,带着成熟男人独有的沉稳与威严,眸光却是温柔,含一丝笑意。
刚进门时穿的罩甲已换下,此时穿了件家常的佛头青道袍,英武之中便多了几分儒雅。
这样出色的男人,家世显赫又大权在握,独自在宣府十几年,身边连个伺候的女人都没有。
她不信他又能信谁?
楚钊展臂揽住她肩头,“昕哥儿长大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待杨四进门,你若想见就见见,不想见就远着她,千万别做傻事跟昕哥儿离了心。家里大事有娘管着,出不了错,你只管好好调养身子,说不定咱们还能再生个孩子。”
说着弯腰抱起张夫人走进内室。
薄暮时分,瑞萱堂已经掌了灯,却还没摆饭。
秦老夫人半点儿不着急,乐呵呵地跟荔枝、红枣还有庄嬷嬷打叶子牌。
庄嬷嬷抽抽鼻子,“鸡汤闻着真香,炖了有一个时辰吧?”
“可不是,”红枣笑道:“小厨房是申初时分炖上的,用了参须和红枣。”
只要楚钊回来,小厨房肯定要炖一锅香浓的鸡汤,大家都心知肚明。
正说着话,楚钊阔步而入,微笑着唤声娘,“还没摆饭?”
红枣等人悄没声地退到外间。
秦老夫人一边收拾叶子牌一边笑道:“大姑娘在屋里熬膏脂,说饭好了叫她,昕哥儿去四条胡同送中秋礼,怕是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外间传来红枣清脆的声音,“见过大爷。”
楚昕撩起门帘走进来。
“果然人经不得念叨,”秦老夫人笑容更甚,指着他手里的大包裹问:“这是什么?”
楚昕眉毛挑得老高,意气风发地说:“都是表妹给我做的衣衫。”
解开包裹,一样样摊在炕上给秦老夫人过目,“两身裋褐,射箭骑马的时候穿,两件夹棉马甲,表妹说宣府风大,冬天不能只穿单衣,马甲没有袖子,不耽误使剑,还有件羊皮的。”
楚钊沉了脸色,“军里都有棉衣,哪里用得着这些?你去当兵打仗,不是跟着去享受。”
楚昕道:“表妹说有备无患,万一冬衣短缺,这些可以应急。”
说着,又从包裹里往外翻,“袜子底儿用了两层棉布,鞋底是九层袼褙,冬天穿着不冻脚,表妹没那么大力气,让清娘帮忙纳的。”
眼瞧见带出来两只香囊,一把抓起来塞进怀里。
秦老夫人只当没看见,叹道:“做这些活计可费不少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