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帕子掩着唇,笑得有些牵强:“奴这里养着好几位花魁的,您说得不知是哪位?”
大档头但笑不语,艳红指甲在那茶水里轻点,落在闪闪发亮的螺钿几案上时,信手便写了两个潇洒大字:
“芳瑚?”王妈妈凑过来一瞧,脸上便有些为难。她绞着帕子,半晌不敢抬头。大档头便敲了敲窗扉,寒风里一道黑影展翅掠过,灵巧地停在半开的窗台上,朝王妈妈张开双翅、尖利地啼鸣。
王妈妈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跪伏下来,浑身打着颤儿:
“爷爷,不是奴拿乔,那芳瑚的确在奴院子里,但她前些日子被一位客人带走了,到如今还没回来呢。”
司扶风和大档头对视一眼,大档头垂着眼帘轻笑:“那客人姓什么?”
王妈妈战战兢兢地垂着脸道:“回爷爷话,是芳瑚的常客,姓代。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手里还常拿着串念珠,但只要他带芳瑚出了门,芳瑚回来身上便没有一处好皮肉。”
她说着,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地补了句:
“说起来,奴听闻过,说他是什么大善人。奴还不知道这种人,许多人借着养弃婴的名义,搜罗些可怜孩子,男子大了便卖去做苦力,女孩子就送到我们这里来卖皮肉,又能巴结权贵又能赚钱,他那一身不俗的用度,若不是这许多姑娘供着他,他能装出那淡泊气派。”
“许多?”司扶风愣了愣,追问了一句:“除了芳瑚还有别人?”
王妈妈便掰着指头一个个数:“奴这里就有三个,加上漱玉坊的泓薇、诗梦坊的娈沁、桐舟、静云……这宣北坊里,各家各户叫得上名字的姑娘就有二三十个。”
“每年他都要带许多姑娘来,姿色好的就在我们这些坊里养着,轻易不见人,只陪着高门大户的。姿色不行的就扔在下三堂子自生自灭,他只管收钱的。”
司扶风当下脸色就变了,她一把攒紧了寂灭天,抓着王妈妈的衣襟、眸子里烧着沉沉的火:
“那些女孩子都在哪?!”
王妈妈吓了一跳,拼命往角落缩,两只手打着司扶风的胳膊,声气乱得疯了一样:
“奴、奴这里的除了芳瑚都在呢,至于别家的奴也不知道呀。下三堂子更别说了,那里都是野蛮男人,连乞丐得了钱也能去过夜的,到了那里能熬多久,左不过半年就叫人折腾死了啊!”
司扶风攥着她衣襟的手上,青筋一根根暴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鼻间的酸痒,咬紧了牙关:
“那个姓代的,你可知道他任何事?”
王妈妈打着抖,眼眶里头豆大的泪珠直颤,她惊恐地望向大档头,却看见妩媚的男人正摩挲着杯子边缘,脸色沉沉的、捏紧了拳不出声。
她便又只能对上司扶风沉冰一般隐着怒意的脸,哽咽了许久,王妈妈才灵光一闪似的,抓着她的手急切地大喊:
“奴想起来了!”
“芳瑚走得那天晚上,奴本来想叮嘱那代先生两句,让他别乱折腾芳瑚,他们走得快,奴没追上。只听见那代先生说什么、回来便要去镇北将军府上,奴寻思着,那姓代的素来讲信用,说几日便是几日。这会子误了时间,应当是出了城、但城门封了进不来。“
“镇北将军府?”司扶风迷茫地看向大档头,大档头沉吟了片刻,挑挑秀眉:“镇北将军根本不在府上,他常年镇守北境边关,这时候去将军府做什么?”
王妈妈颤巍巍地哭着:“将军不在,但将军的兄弟在啊。”
司扶风想了想,还是沉着脸摇头:“不对,家书里定然不会提及北境的布防,迷惑他兄弟有什么用?”
大档头伸手挠了挠寒鸦的喙,轻轻一笑:“一件事一件事来吧,先把这坊里的安得人□□,再去城门和镇北将军府看看。”
司扶风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冲王妈妈道:“你去把另外两个姑娘叫过来,顺便把她们三人的客人列个单子给我们。”
王妈妈一个哆嗦,正想说她没有这种单子,但一对上大档头笑得妖娆的眼睛,便自骨头缝里打了个寒颤,赶紧扒拉开木格子门,催促外头的小厮:
“立刻去请椛夕、婷婷两位姑娘来。”
外头小厮垂着手应了声,他转过身去,正要往正厅里走,司扶风却低低地问了句:
“等会,你手里的刀、是为谁准备的?”
小厮的身形顿了顿,他笑着转身:“小的没听清,贵客这是什么意思呀?”
然而就在转身的刹那,一缕凶狠猛地撕开了他的笑容,那袍袖间闪过呼啸的寒光,朝着王妈妈直直扑来。
司扶风一脚便踹开了尖叫的王妈妈,那刀子擦着她的腿,“咚”一声钉进了木板里,把手还在寒风中嗡鸣摇晃。
那小厮一击不成,立刻拧了身往大堂里冲,嘴巴大张着喊:
“他们……”
然而他的喊声甚至没来得及扩散在湖面上,一截闪亮的短刀破开他的咽喉,露出半截刺眼的锋利。小厮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轻笑的男人,男人柔柔抬起手,微微皱着眉、在他脸颊上擦去了指尖的血迹。
谁也没看清大档头如何出现在回廊上,他像一个顾影自怜的鬼魅,嫌弃地伸出手指,轻轻在捂着咽喉、汨汨涌血的小厮肩头一推。
小厮一个踉跄,摔倒在回廊上,破开一地滚烫的红。
大档头抬起胳膊,寒鸦翩跹落在他手指间,亲昵地啄了啄他的臂甲,发出当啷的闷响。
大档头缓缓替它疏离着羽毛,微微地笑:
“去,替咱家喊其他人过来。”
寒鸦拍打着翅膀,乘着风掠进黑暗。
司扶风望向飘摇着纱罗和歌声的大堂,脸色有些沉冷。
大档头迈过那殷红的血,走过来,拍了拍她肩头:
“放心,今夜这宣北坊,咱家叫人把它翻个底朝天。”
司扶风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声音很低:“我最看不得女孩子遭遇这种事。”
大档头负了手,眸光落在颜色暧昧的湖面上,笑容和声音都很轻:
“是呀。”
“所以咱们要烧把大火。”
“业火烧起来,就能把蛇赶出来。”
“把他们赶出来,才能烧尽这世间的罪业。”
第53章 芳瑚 来世若还是美丽,那便更……
“快走快走, 别被旁人看见了!”
西直门的廊洞下,守门的士兵掂着手里的钱袋,在那沉甸甸的脆声里, 催促着披着斗篷的两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向他们鞠躬微笑:“多谢各位军爷,小的母亲疾病,实在没想到京师封城, 耽误了各位的功夫。”
士兵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那火把被风一扑,呼啦啦乱响。
中年男子又躬了躬身子,这才领着身后的人往城内疾步走去。那士兵长斜着眼睛觑着他们的背影, 忽然挑高了声音:
“慢着!”
中年男子的脚步顿住了,他仿佛有些迷惑地回了身,士兵长噙着抹不怀好意地笑,往他身旁那人面前凑了凑:
“看这走路的仪态, 是个美人啊。”
他身后的士兵们互相看了看, 火光跳荡的眼睛里瞬间亮起喑哑的光。有人围拢过来, 伸手掀开那人的兜帽。
柔软的绸缎暮云一般飘散,女人垂着眼的面容露出来的刹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芳瑚弯翘纤长的睫勾着一抹绚烂的火光,那朦胧的辉光照亮了整个阴暗的甬道, 士兵长慢慢张大了嘴巴,说话的时候, 喉头重重地梗了一下:
“藏着这么个美人儿, 你给的这点可不够啊。”
有士兵急不可耐地啐了一口,把那钱袋子重重砸在代屿脸上。代屿并没有恼怒,只弯下身子拾起钱袋,笑得谦卑:
“各位军爷, 出来的急,这是小的身上所有的银子。要不各位开开恩,小的立刻回家取了银子来,绝不敢叫各位军爷久等。”
那士兵长缓缓裂开一个笑容,齿缝间黄黑的颜色在火光里一片斑驳,他伸手摸了摸芳瑚珍珠般柔润的面颊,喷出滚烫的鼻息:
“你去可以,万一你不回来了呢?这个小美人,且扣在这,陪爷和兄弟们玩一玩,等你取了银钱来,再完璧归赵……”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所有人便都发出了令人心惊的笑声。芳瑚浅绯色的眼帘颤了颤,第一次抬起头,看向了代屿。
代屿瞥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朝士兵长躬了躬身子:“那就请军爷先好好照顾我女儿,小的去去就回。”
芳瑚微微睁大了眼睛,珊瑚珠一般闪着光的唇动了动:“代先生……”
代屿朝她露出一个微笑:“阿瑚,你最懂事的。我们等了两日才碰上这样通情达理的军爷,这是军爷的善心啊。”
“这种时候,可不能给家里的大人们、节外生枝。”
士兵们发出低低的欢呼,士兵长一把抱起了芳瑚柔软的身体,把她扔在了阴暗的草垛里,丝绸飘落时发出哀婉的摩擦声。
代屿微笑着朝他们深深的鞠躬,他起身的刹那,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一颗泪珠滑过芳瑚光滑的脸庞,芳瑚美丽而空漠的眼睛望向他,像一只破碎而精致的傀儡。
代屿缓缓伸出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朝她微笑:
“阿瑚,忍耐一下,爹爹马上就回来。”
他转身向繁灯明灭的城池走去,然而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刹那,一道黑影擦着他的头皮,悲啼着掠向围拢在草垛周围的士兵们。
那铁爪毫不留情地扣住其中一人的咽喉,狠狠剜进去的刹那,士兵连惨叫都断在咽喉里,只有喷涌的热血暴雨般哗啦洒下,溅了士兵长满头满身。
士兵长大叫着从温软中抽身而出,甚至没来得及抓起自己的腰带,一道短刀就飞旋着、折射着脉脉冷光,精准地没入了他大张的嘴巴里。
士兵们怒吼着抄起了武器,却在甬道尽头的火光亮起时,纷纷睁大了眼睛、僵硬着发抖。
一整队沉着脸的锦衣卫堵在城门前,为首的男人骑着高大的黑马,他的长发在夜色里闪光,而那长发垂落的阴影里,那人的容颜隐隐绰绰、压抑着愠怒和悲意:
“除了代屿和芳瑚,这些兵匪,一个不留!”
锦衣卫们拉满了他们的长弓,有士兵大喊着扑过来,却第一个泼溅着鲜血歪倒在箭雨里。后面的人还在犹豫,却一个个在箭雨中发出惨烈的嘶喊,血花绽开在黑夜深处,西直门前的风温热而腥甜。
箭雨避开了代屿,然而这个面貌平和的中年人并没有一丝畏惧,反而朝着草垛里一动不动地女子大喊:
“芳瑚,杀了他们!保护我冲出去!”
浅紫的锦袍下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腿,但美丽的女子空茫地盯着面前的黑暗,她没有动。
代屿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拔出短刀,朝着女人怒吼着冲了上去:
“绝不能在敌人手中活着!”
就在这一刹那,芳瑚骤然从草垛中飞身而起,掠过代屿头顶的姿态,宛若一只翩跹的蝴蝶。她雪白的手指自发髻滑过,一点纯金的颜色便划开缭乱的弧线。她一只手搂住了代屿的腰,宛若拥抱情人的姿态,然而另一只玉一般光滑的胳膊、却毫不犹豫地自他颈侧狠狠扎了下去。
代屿瞪大了眼睛,他捂着颈侧喷涌的热血,艰难地转过身,指向芳瑚的时候,他的咽喉里发出挣扎痛苦的哽咽:
“你这个贱人……”
“你这个叛徒……”
芳瑚完美而冷淡的容颜上,缓缓浮起一个笑。风吹乱她的发丝,千丝万缕的薄雾里,泪滴打湿了她的笑容,泛着凄美又孤艳的光泽。
她扬起了手里的金钗,狠狠朝着自己柔软的脖颈扎下去!
然而就在鲜血泼溅的前一刻,疤痕斑驳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那手并没有用力、金簪便重重扎进了嶙峋的手背。
芳瑚抬起了雾气迷蒙的眼,望向大档头,大档头却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
她朦胧若烟的绝美容颜上骤然裂开一丝绝望的凶狠,她一掌打向面前男子的胸膛,却被大档头一把扼住了手腕,按着她的肩、压在了城门前。
殷红的血从他手背上滑下,滴落在女人圆润的肩头,烫得她一颤。
大档头压低的声音里有喑哑的沉痛:
“别这样,死很容易,但他人摧残你、你更不能摧残自己!”
芳瑚在颤动的泪珠里大笑,她靠在冰冷的城墙上,泪水缓缓流淌下来:
“你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懂,我得死,我可以杀了他,但我绝不当叛徒!”
大档头松开了她的肩,替她合拢了衣袍。他沉默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我懂。我和你一样,都是残破的人。”
“我经历过无数的折磨和侮辱,每一天我蜷缩在笼子里,嘴巴里淌着血气的时候,我都觉得、死是一种解脱。”
“但直到有人伸手把我拉出去的那一刻,我回头看那些夜晚,才觉得庆幸。”
“我咽下了所有的耻辱,顶着世俗轻蔑的光活下来了,所以我才能在回首的一刻,痛中微笑!”
“折辱你的人不会有丝毫的后悔,他们将会踩着你的悲痛活得一帆风顺!但你活着,才是能成为他们时刻不能安眠的怨鬼!唯有你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折磨!”
芳瑚睁大了她美丽的眼睛,发出薄冷而嘲讽的轻笑:
“不过是想欺骗我背叛,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男人的谎言我见得太多,你根本骗不了我!”
大档头摇着头垂下眼帘,再看向她的时候,妙目里全是深深的悲意:“那其它人呢?”
芳瑚的肩头颤了颤,晶莹剔透的一抹光溅碎在尘埃里。
她垂下了眼睫,肩头在微微颤抖:“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大档头指向沉沉的黑夜,猛地发出大吼:
“其他女孩子呢!”
“那些和你一样长大,被推向地狱的女孩子,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而你亲身经历过,却不肯为她们挡住未来的灾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