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澜的身体僵了僵,他沉默了许久,才慢慢放下了手里粗粝的武器,转过身,对上大档头的脸。
男人的脸隐在火光的暗影下,眉眼妖娆地挑起来,却是一种迫人的冰冷。
段澜愣了愣,恰好有锦衣卫抬着两具尸体鱼贯而入。走下阶梯时,白布滑落下些许,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那珍珠已然失去了她的光滑,泛青的死气纱一样拢住她的周身,再如何美丽的容颜、也敌不过死亡的亲吻。
段澜深吸了一口气,拾起长刀时,轻轻说了句:
“她也是个天女。”
大档头缓缓挑起了眉,眉头蹙起来的时候,有种哀婉的风情:
“天女?”
段澜点点头,扶着栅栏起了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看向被抬走的女子,脸上便有深沉的无奈:
“倭寇培养的女人。”
“我近几年追查中,发现有很多这样的女子,容色不好的,就被卖到下三堂子换钱。容色好的,就留着讨好那些高官权贵,任由有钱有势的男人折磨她们,以换取情报。”
大档头微微捏紧了拳,似是想起了什么,便问了他一句:
“所以山神庙也是你查到的吗?那么多年前的事,你如何查到的?”
段澜摇摇头,望向被锦衣卫们押进牢狱的许多女子和小厮,眸中有些不解:
“你是说那个开花的地方吗?”
“我倒不清楚什么山神庙的事,是我在粤州救过的一个天女,她听说我要进京,便告诉了我许多线索,只求我替她救个人。”
“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十三岁成为天女,当时生过两个孩子,她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她四岁的时候、那女人就被带去了京城的那座山里。”
“那女人名叫怜奈衣,据说,是天皇的妹妹。”
第55章 弃婴堂 大人们的仇恨,是他们再也醒不……
掀开蒸笼的盖子, 扑面的米饭香暖融融笼在脸上,很快就在脸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连发丝间都是米饭的香甜。
佝偻的老人费力地从墙头取下打了霜的腊肉, 那腊肉冻得硬邦邦,他一刀刀切着,只留下泛着肉沫的交错痕迹。
老人幽幽叹了口气, 锤了锤腰,朝大堂里几个习武的少年招了招手,声音沙哑得像摩擦树皮:
“孩子们,来帮帮爷爷。”
少年们纷纷跑过来, 有人来扶他,有人接过了菜刀、帮他切开冻得冷硬的腊肉。老人颤巍巍地拾起根拐杖,从柴火堆边取了伞,这就要往门外去。
少年中有人看了眼纷纷扬扬的大雪, 担忧道:“爷爷, 您这时候还出去?外头地上滑, 我陪您。”
老人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你宋伯伯这么多日还没回来,我去看看, 顺便问问送菜的怎么还没来。”
少年正把切好的腊肉一片片摆在米饭上蒸,听见他的话, 有片刻的疑惑:
“爷爷,堂里菜还有, 后头院子还有咸菜和腊鱼, 不缺菜啊。”
老人撑伞的手顿了顿,他笑眯眯地看向少年,脸上的皱纹一道道褶起来,每一道里仿佛都藏着秘密:
“你们看好灶, 我就是担心送菜的偷懒。”
少年们并没有多想,只欢快的答应了,老人的身影便一寸寸消失在风雪里。
……
“将军府送菜的人往常都直接走罗儿胡同过,今日却特意在这巷子里走了一遭,从那菜贩子家里提了好些菜走。”
番子躬着声禀报,大档头看了段澜一眼,挥手示意番子退下:
“你怎么知道会是送菜的人?”
段澜铿锵一声拔出了自己的长刀,修狭的刀刃在寒天里反射着蓝莹莹的光芒,落在他眸子里、迫人的凉。
他望着刀刃上沧桑的倒影,笑得微冷:
“我追杀他们八年了,能成为高官近侍的、毕竟是少数。他们真正擅长的,还是潜伏在市井。”
“为了一块菜地跟你吵架的邻居、村口的教书先生、渡口常年睡在船篷里的渔夫。”
“他们可能是你身边的任何人,平凡、才是他们最危险的地方。”
“将军府虽然用度众多,但能天天进府的,不会是绫罗、不会是茶叶、不会是珠宝,唯有米面饭菜日日进府、却最不惹眼。”
大档头看了一眼正整理着菜担子,披着蓑衣准备出门的青年,眯了眯眼:
“若是抓不住活得,杀了他便是,但要尽快处理好痕迹。”
段澜一转刀锋,唇角挂着薄冷的笑:“交给我吧。”
他领着番子们摸着墙根一路进了院子,院子传来青年惊慌的声音:
“各位官爷这是做什么?”
有番子问了他一句:“将军府也在你这里挑菜?你好大的脸啊。”
回答他们的是一声暴喝,有雪亮的光在墙头闪烁,然后便是刀兵碰撞时碎冰般清脆的响。
段澜出来了,刀锋上淌落的血珠滴了一路,大档头朝番子们扬扬下巴:
“立刻弄些雪来盖住,一切悄悄地处理好,看有没有人来找他。”
白雪很快覆盖了巷陌,小巷里归于宁静,冷风吹过来、血腥的热气眨眼就弥散了。
他们躲在暗巷深处,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段澜的耳廓上有冻伤裂开,到最后连痒都感觉不到了。
他伸手想摸摸自己的耳朵,却被大档头按住了肩膀:
“来了。”
巷子口响起笃笃地拐杖声,老人颤颤巍巍地在冰上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风雪吹在他佝偻的身体上,那腰背已然弯得令人心惊,老人便只能扯紧了衣裳,一边走、一边咳着呼唤:
“阿喻啊、阿喻起来没有啊?”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巷子里只有疾风穿梭时、细细的呼啸声,老人无力的声音被风吹散,他走过菜贩子门前时,没有片刻的停顿,只朝着巷子最深处喊着:
“阿喻啊,家里人都等着你吃饭呢!”
番子们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老人走到最后一扇门前,用拐杖“咚咚”叩着门扉,门扉哐啷啷蹭下些墙灰来,老人无可奈何地提高了声音:
“阿喻,别睡啦,若是听见了就赶紧回家,别跟爹娘和哥哥置气啊!”
他叹了口气放下拐杖,一边摇着头、一边缓缓出了巷子。风雪肆虐起来,老人的背影孤苦伶仃,慢慢消失在巷子的转角处。
有年轻的番子看不过去,低声骂了句:
“什么玩意儿?!风雪这么大,自己老爹一个人来喊他,他还不搭理。”
段澜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刀刃,他轻轻摇头,剑眉皱起来,声音极低极轻: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
大档头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声音有些急促:
“被骗了!”
他大声招呼着所有的番子,指向老人消失的方向,大喝了一声:“立刻追上他!不要惊动,远远跟上!”
番子们还没明白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但却一一大声领了命,朝老人的背影追上去。
段澜眯了眯眼,看向大档头的时候,两个人都隐忍着薄怒。大档头咬着牙勾起一个笑,眉眼挑起来、有种妩媚的狠意:
“老狐狸,上了他的当。”
段澜点点头,叹了口气:“就像方才那位兄弟说得,这样大的风雪,但凡家里有靠得住的人,都不敢放一个老头单独出来。”
“这一定是他们早先约好的方法,若是那菜贩子无事,他听见老头的声音自然会开门喊他。他有事应不了声,老头就假装找别人,然后抽身离开。”
大档头一挥大氅,衣摆在风中浮动着银灰的光,像一片铁的海洋。
他看向老人消失的转角,扬起绝美的下颌,牙关绷紧:
“咱家倒要看看,这个老狐狸到底要做什么!”
……
老人一跨进院子,就合上了贴着福字的门扉,他喘了口气,急切地放下门栓,这才朝后院走了过去。
少年们已然蒸好了饭菜,腊肉的咸香渗进米饭里,闻一闻便叫人想到香油沁进舌头的滋味。老人爱怜地摸了摸少年们的脑袋,催促他们:
“快去喊孩子们坐过来,把他们都聚好了,再来帮爷爷分饭菜。”
有个少年撸着袖子道:“你俩去喊,我在这帮爷爷……”
“不行!”他的话音未落,老人的拐杖重重在地上砸了一下,那慈祥的脸上一刹那飘过了深沉的阴翳,沟壑里写满了隐怒的杀气。
少年们都吓了一跳,一个个面面相觑,垂着手不敢说话。
老人深深地喘了片刻,再抬头时,露出个愧疚的笑容:
“爷爷被宋先生说了几句,不大好受,你们别往心里去。”
提起宋先生三个字,少年们立刻垂了脸,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有个年纪大些的、壮着胆子颤声问了句:
“您不是去找菜贩子大哥了,怎么又碰见宋先生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是否还要再晚几日。”
老人沉沉的眸光便缓缓抬起来,落在少年脸上的时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陌生沉冷。然而老人的脸上却扯开了一个笑容,仿佛一层皱巴巴的面具:
“他恐怕……要很久很久,不会回来了。”
一刹那间,少年们的脸上有了喜悦的颜色,然而他们不敢说话,只压抑着眉梢眼角的开心,互相扯了扯袖子,往大堂里跑:
“爷爷先忙,我们去喊孩子们。”
老人朝他们挥挥手,裂开一个笑容,笼在阴影深处、宛若一道深渊的裂口。
……
“大档头,就是这里了!”
番子们循着拐杖和脚步的痕迹,停在紧闭的院门前。大档头抬起了他兰草般纤长的手,立刻有几个人上去,狠狠踹在大门上。
门栓呜咽了一声,勉强支撑着大门,然而薄薄的门板却经不住番子们的折腾,咔嚓一声就翘起来一块,便有番子伸出手,一下顶开了门栓。
段澜正要拔刀,却被大档头按住了:“进去看看情况再说。”
银灰的衣摆在风中一闪,大档头已然走进了大堂。他领着带刀的番子们闯进黑影里时,几张拼起的桌子边,孩子们捧着碗,一个个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看向他们的时候全然是好奇。
只有为首的几个少年瞬间变了脸色,他们从桌下抽出刀来,这就要上来拼命。
大档头冷笑一声,立刻有番子上去制住了他们。
段澜的声音很快从小厨房里传来,他举着个麻布袋子冲出来,袋子上还有烧焦的痕迹,显然是他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他解开带子的封绳,里头是黑漆漆挤在一处的药丸。段澜朝大档头挑挑眉:
“灶里还有许多,可惜全烧了。”
大档头拈起一颗,放在鼻间嗅了嗅,眸子微微闪光:“是‘故峰雪’,先拿去诏狱,每三日给那些天女吃一颗,应该能撑一阵子。”
番子接过袋子,段澜便用大拇哥点了点厨房的方向,微微皱起眉:
“那老头没了,服毒了。”
大档头轻轻叹了口气,衣摆被人扯了扯,他低头,是个四五岁大的小胖子。
小胖子一边把油乎乎的腊肉往嘴里塞,一边用另一只油兮兮的小手晃着他的衣摆:
“美人姐姐,我们爷爷怎么了?”
大档头在那奶声奶气的撒娇里皱了皱眉,本想扯回衣襟来,但看见小胖子满是迷惑的眼睛,他便只能叹了口气,弯腰下来:
“爷爷睡着了,跟哥哥去别的地方吧。”
小胖子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有个被番子制住的少年大喊:
“不要跟他们……!”
然而少年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的脸色骤然变了,弯下腰的刹那,一大口温热的血喷洒了年轻的番子满头满身。
年轻的番子在那血雨里一愣,伸手拉住他的时候,分明有些慌了神:
“你怎么了……”
番子的大喝被一阵阵哭喊淹没,一个个年幼的孩子忽然捂住了他们的腹部,有人伸手朝番子们大喊:
“疼!肚肚疼!”
另外两个少年睁大了眼睛,他们挣扎着从番子们手下脱出来,朝着弟弟妹妹们扑过去。
然而不到半路,他们便大口大口吐着殷红的热血,踉跄着倒在了桌边。
大档头和段澜同时发出了怒喊:“叫大夫!立刻叫大夫!”
番子们凌乱的脚步踩过孩子们的鲜血,大档头只觉得衣摆一松,他低头,小胖子躺在血泊里,他肉乎乎的小脸皱了起来,大颗大颗晶莹澄澈的眼泪滚出来,那鼓鼓的小肚子被胖手捂住,整个人蜷着、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熊。
“疼……”
小胖子细细的哭声从他小小的胸膛里挤出来,跟着涌出来的是大口大口的热血。大档头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拍着他的背心,急急地往外冲:
“没事了,你就是贪嘴吃坏了东西,吃了药就好了。”
一片片温热在他肩头漫开,但肩头的重量却忽然一松。
蜷成小馒头的拳头松开了,他不会抱孩子,于是那小小的身体就从他臂弯里滑落,摔在雪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档头怔怔地盯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他隔着鹅毛般飘落的大雪望向段澜,段澜正试图抱起好几个颤抖的孩子。
所有的番子都缓缓垂下了沾满鲜血的手,那个年轻的番子还在摇晃着少年的身体,声音明显的颤抖起来。
他们并不是没有沾过孩子的血。
他们只是没有见过这样一场屠杀,针对孩子的屠杀。
京城不是战场,然而这一刻,他们仿佛尝到了硝烟的滋味。而京城之外,还有几十处这样的地方,等待那些的孩子,又是怎样的明天?
京城的雪缓缓飘落,孩子们睡在大雪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