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武士示意他张开嘴,司仲瀛便挑起眉,大方的给他看了看濡湿的舌。黑衣武士摇摇头,让他把舌头抬起来,司仲瀛无奈地叹了口气,舌尖抵住上颚,露出的殷红软肉里并无他物。
武士们这才朝谢梦莱点点头、退了下去。
谢梦莱满意地一挥衣袖,拱手微笑:“请殿下稍待,老臣这边准备好,立刻来接您。”
司仲瀛的眼睫微微地颤,他晃了晃、像是摇摇欲睡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门扉吱呀一声合上,朦胧的寒光里,窗纸上映出他们离开的影子。司仲瀛的左手便死死扣在榻边,手背青筋勃动,而那右手却颤抖着伸向自己的口中。
一阵痛苦的呜咽里,黑漆漆的药丸随着混着血丝的涎水一道落在地面。司仲瀛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他趴在榻上,身体剧烈的起伏着,唇角一点亮晶晶的血丝跳荡着火光,薄唇上泛着水渍。
然而那唇很快被尖牙咬住,他低低地笑起来,眉眼里勾起迫人的恨意。
他绝不会离开这座城。
这里有毁灭的气息,那是他等待了一生的味道。
是复仇的味道。
……
“今夜,京城的每一道巷陌里都布满了锦衣卫和东厂的眼线。”姬倾再次披上了暗金的甲胄,他将长刀挎在腰间,金带勒出一道自上而下收拢的利落线条。
司扶风点点头,朝他扬起个明朗的笑容:
“我去城东支援,城北有段澜和大档头,城西有二档头,城南可就靠你了。”
姬倾挽上长弓的时候笑了:“幸好京城底下没有地道,不然地下咱们还得派人守着。”
司扶风也笑了,她调转马头,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着、蜿蜒出一道遒劲的墨色:
“那就派应太医在地下守着,我看他总是战战兢兢的,特别像我哥养得田鼠。”
提督府里,咬着纱布缝伤口的司摇光和剪短丝线的应慎同时打了个喷嚏。
而提督府外,镇北将军府不远处的巷子里,骤然响起一声炸裂般的轰鸣。司扶风和姬倾对视一眼,她缓缓摇头:
“恐怕是疑兵。”
她话音未落,京城四角的巷子里都陆续亮起了鸟铳撕裂黑夜的火花,姬倾叹了口气:
“他们定然四处都埋伏了人,以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何处,不得不去看看。”
司扶风点点头,提起寂灭天,枪尾在他腰眼轻轻一戳:
“注意点,别让他们把你打伤了。”
“若是打伤了,我可不好上下其手了。”
她说完还挑挑眉,笑得春风得意。
姬倾望着她领着马队冲进夜色的身影,慢慢勾起一个笑:
“说好的、不是见色起意的人呢?”
……
星辰在夜幕闪烁,与星光一同明灭的,是鸟铳袭击时炸开的火花。
京城的夜仿佛落下了闪光的雷。
四处绽放着火光与哀嚎,如雨的铅丸撕开黑夜,有的炸裂在墙体中,有的穿透了锦衣卫的身体、爆开血红的花。
之后便是惨烈的短兵相接,每个人都拔出了雪亮的刀刃,双方都在巷陌中冲刺,滚烫的血纵横泼溅在冰冷的积雪上,沟壑间流淌着暗红的水,急匆匆的水声宛若一场血雨的洗礼。
黑衣武士极速穿梭于巷陌间,最终在城北的巷子前停下了脚步。他朝披着斗篷的老人跪伏下来,声音刻意地压低:
“大人,按照原定的计划,同胞们已经用他们的血肉引开了锦衣卫,通往德胜门的路暂时畅通着,请大人尽快启程,我们将为你守好后方。”
谢梦莱在他的肩头拍了拍,声音沧桑而坚定:“荣光与尔等同在。”
黑衣武士拔出了他的长刀,呼唤着几个同伴,为谢梦莱让出一条路。
曹蓬山和背着司仲瀛的武士并行其后,一众人走得极快,不断有火光和刀兵声迸溅在他们身周的巷子里,但他们仿佛听不见厮杀的呐喊,只披着夜色、掠着冷风,一路往北边的城门冲去。
一小队骑马的锦衣卫恰好从他们前方的道路掠过,曹蓬山一把拉住了谢梦莱,机敏地抬手。所有人在一瞬间蹲了下去,借着墙根的阴影,试图躲过那些锦衣卫的勘察。
就是在这一刻,司仲瀛骤然睁开了他飞挑的眼睛,他裂开一个无声地笑,猛地拔出了发髻上的金簪。那簪子闪着惊心动魄的寒光,如同毒蛇的獠牙般,狠狠扎进了武士的耳中!
撕心裂肺的惨叫撕破了夜之阴影,所有人都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便有嘶鸣的马儿调转了方向,朝着巷子里冲过来。
“这里还有人!”
为首的锦衣卫挥舞着长刀,向身后的同伴们大声呼喊。
曹蓬山抬起了他的胳膊,袖子里有咔嚓一声机弩的轻响,涂成漆黑的弩箭呼啸着穿透了锦衣卫的胸膛。泼洒的血色里,锦衣卫从马背上歪倒下来。
然而已经晚了,一整队举着火把的骑士朝他们冲了过来。曹蓬山一咬牙,架起鸟铳就要往前冲,却被谢梦莱一把拽住了胳膊。
谢梦莱的眼睛在火光里瞪出了血丝,他目眦欲裂地朝曹蓬山大喊:
“哪怕司仲瀛死了,你也不能死!”
黑衣武士们怒喊着朝锦衣卫们冲了上去,片刻的喘息间,谢梦莱拼命地推着曹蓬山往巷子里逃:
“你走!哪怕再隐姓埋名几十年,你也要活下来!”
耳边响起骏马的嘶鸣,司仲瀛已然策马而去,他的大笑和衣袂一同在晚风中飞舞,宛若一朵漆黑的狂花。
曹蓬山咬紧了牙关,抓着谢梦莱就往另一条巷子里撤。然而刹那间,四周的巷子都涌进了举着火把的人。
仿佛无数条燃烧的巨龙将他们困在小小的夜色中央,他们与剩下的几名武士背靠着背,成了异乡垂死的困兽。
曹蓬山和武士们架起了鸟铳,巷子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炸雷声。他们用的是普通的鸟铳,比起远距离作战的鲁密铳,虽然准头不精,但贵在续弹。几个人轮流打了二十余枪,然而大部分都只是在墙体上溅起炸裂的碎石,一时间止住了锦衣卫们的步履。
手里的铳托已然滚烫,曹蓬山正要咬牙塞进铅丸,旁边的武士手中却炸开了刺目的火光,武士一声惨叫,捂着鲜血淋漓的眼睛在地上扭曲打滚。
谢梦莱按住了他的胳膊,沧桑的眸子缓缓抬起来,里头映着远处蛰伏静默的禁宫:
“我们失败了。”
“但是没有关系,我们失败过很多次。”
“只要你活下来,荣光的火种就永不会熄灭。”
两鬓斑白的老人突然扯开了自己的大氅,他的身上缠绕满了火药的纸包,曹蓬山瞪大了眼睛。
他们所剩的火药并不多,但谢梦莱以必死的决心,肩负在了自己老迈的身躯上。
“大人您……”
曹蓬山死死扣住了老人的胳膊,老人的脸上依然沾满了黑色的硝烟,他的皱纹在火光下爬满了笑意,散碎的白发飘舞着,像雪白的烟:
“你那日问我怜奈衣的事,应当是知道你与她的关系了吧?”
曹蓬山点点头,咬紧着牙关,眸中已然沁出了热泪。
谢梦莱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这样的真挚笑,是谢璀从未见过的感慨和不舍:
“亲王啊,这么多年、委屈您给自己的兄弟做仆人了。”
“您身上流淌着天皇和怜奈衣公主的血,是不掺杂任何外人血脉的高贵纯血,是他们兄妹的至高结晶。您那同父异母的疯狂弟弟只是我们的工具,一直以来,我们都只想踩着他的肩膀,最后将大胤的江山归于您的掌中。”
“老臣没有家人,一直把您当成自己的孩子在培养。但以后,老臣不能为您保驾护航了,荣光会为您指引道路,老臣就在荣光中!”
老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了眼眶泛红的青年,他大喊着朝锦衣卫们扑去,对黑衣的武士们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用你们的身体,保护亲王!”
武士们在一刹那纷纷扔下了武器,他们张开双臂朝曹蓬山扑过来,将他淹没在□□组成的圣盾下。
锦衣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巷子里骤然爆开了冲天的火焰,一阵震撼大地的巨响里,砖石碎瓦宛若坚硬的陨星泼洒在夜幕中。
内脏破裂时、黑衣武士们发出疯狂的大喊,锦衣卫们被火焰吞没。
火龙沿着巷子蜿蜒的脉络咆哮,不断有人惨叫着跌下马来,不过刹那,四周的巷子里便被起此彼伏的哀嚎填满。
曹蓬山从耳鸣的晕眩里清醒过来的时候,巷子里还有浑身裹着火焰的锦衣卫在打滚哭嚎。他摸了摸耳朵,一手的血,于是便杵着刀踉跄着起了身,朝谢梦莱奔去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
巷子里散布着焦黑的断肢和余火摇曳的砖石,所有人都化为了焦臭的尘埃,没人能分清敌我。
只有青年提着他的刀,艰难地扶着墙壁往城门走。
然而他很快顿住了脚步,前方的硝烟被风吹散,有人缓缓自硝烟深处走来。
那人手里的长刀拖过地面,发出冰冷的铿锵声。
段澜擦干了嘴角的血,朝同样狼狈的对手挑了挑眉,露出个恶狠狠的笑:
“我认识你。”
他永远不会忘记八年前的那天夜里,跟着东南总兵上了岸的那个倭寇少年。少年手里提着阏逢的头颅,头颅的面颊上有两道破开的刀痕,那翻开的血肉在月光里泛着狰狞的灰白。
他认识那个少年的脸,即便八年过去了。
段澜的舌缓缓自染血的齿间掠过,他咬着几个冰冷的字:
“原来是你。”
“我的刀等了很多年,原来、就是在等今天!”
第58章 无量 咱家不是来听你废话的,今夜、咱……
飞驰的马儿冲破夜色, 停在巷子前的时候,司扶风翻身而来,银甲浮动着迫人的冷光。
她大步朝巷子里走来, 火光沿着甲胄的弧度跳跃,像一道融化的鎏金。
“你们都没事吧。”司扶风望着满地的断肢,捏紧了拳, 朝姬倾和大档头说话的时候、声气便不由得大了些。
姬倾和大档头对视一眼,沉默着让开,地上露出两个人半跪的影子。
两个青年,一个生着平凡的容颜, 望向前方的眼睛空茫而木讷。
另一个棱角分明,皮肤是海风吹出的黧黑,他望着对手、嘴角尚噙着酣畅淋漓的笑意。
两把修狭的长刀自他们手中没入对方的心脏,刀尖穿透时的血渍已然在冰雪中凝结了暗红的晶体, 闪烁着、宛若一把破碎的水晶。
落满硝烟的霜花爬满他们的面颊, 永远的敌人在寒夜里共赴黄泉。
冰霜是凛冬的巧手, 将他们的死亡琢磨成永恒的雕刻。
司扶风怔了怔,看向周围的众人, 锦衣卫和番子们正垂下他们的长刀,低着脸、向这条被死亡淹没的巷道致意。
她的声气便轻缓下来:“他们俩……是谁啊。”
大档头轻轻叹了口气, 背过身去没有说话,姬倾便拍了拍他的肩, 开口的时候、声音轻得像一片雪, 仿佛担心惊醒谁的梦:
“对面那个,是司仲瀛的仆从,他叫曹蓬山,应当也是个倭寇。”
窄巷中谢梦莱的话已无人知晓, 再怎样尊贵的王子皇孙,也不过是霜雪中的一具冻尸。
姬倾看向那个噙着笑容的青年,浮出一点沉痛的苦笑:“而他,就是段澜。”
司扶风的脊梁骨微微一僵,有那么一刹那、她屏住了呼吸。
青年的眉眼被冰雪附着,已然看不大清他真正的模样,司扶风的面前只浮起那些血渍斑驳的木牌,还有一颗颗断裂的头颅。
她仿佛能看见,破庙的黄昏里,孤独的人背着冰冷的刀,他躺在冷硬的旧被褥里,被褥甚至不比雪地温暖多少。
但他的眼里却烧着火,连同绷带上浸透的血液一起,燃烧成无声的烈焰,不论黑夜的手如何攥紧,也被他的心火烧得分崩离析。
大档头缓缓摇着头:“八年了,他从十六岁起,就孤身在查这件事,如果我们能早一点找到他……”
姬倾捏了捏他的肩,轻轻叹了口气:“至少他知道,以后还有我们。”
至少他走得时候,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死神的王座前,他依然能挺直脊梁、笑得畅快。
段澜很早以前就知道,他走得是一条死路,常人的悲欢离合与他早无缘份,他明白这条路的尽头是孤独的死亡。
如今他走到了尽头,却还有人接过他的刀,继续走下去。
那这条路,他没有白走。
死亡于他不值得一提,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用自己的身躯、为后继者标注了前进的方向。
司扶风慢慢蹲下身子,牵出一个艰难地笑来,她的声音在寒风里微颤:
“真可惜,还没同他打过招呼呢……”
这一路上,很多人的名字都已无从知晓,又或者、他们都有同一个名字,叫做同伴。
大档头深深吸了口冷气,合上妙目,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
“司仲瀛不在这,有幸存的伤员说,他在爆炸前跑了,我要去找他、我要了解这件事。”
姬倾点点头:“我答应过你,会让你亲手杀了他,现在是时候了……不过,他如今身在何处、你可有眉目?”
大档头缓缓抬起眼帘,望向不远处的夜空时,眸子微微眯起来、里头冷光摄人:
“谢梦莱劫走他以后,我们去搜查过恪王府,里头有个佛堂,叫做无量殿。”
姬倾挑起长眉:“你说过,那日皇上……”
大档头颔首:“对,那日皇上梦魇中,也曾说过,靥歌在无量殿等他。”
“我猜测,无量殿是在成嘉三年以后,靥歌被囚禁的地方。恪王一定去过那里,所以才会在王府中复刻了这个佛堂。”
“他似乎对皇位一事并没有图谋,当时袭击城墙守军的侍卫就是他的人,他这样做只会困死自己。所以我想,他就是想留在这座城里,他想看着这里毁灭,那么此刻、他很有可能在无量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