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谢抹了抹眼睛,悄悄挪到谈师父身边,小声呜咽:“师父--”
老头最受不了她这样,从怀里掏出一瓶东西,塞给她,转过身去不看,“行行行,师父知道……”
思谢吸着鼻子收好,等下给王老太爷服下。
高台上的燕莱心里一揪,他可从没见过思谢哭,隔着人墙他也慌得手足无措,仿佛媳妇就在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哄。
“你快去把教哄人的书都买来。”燕莱吩咐道。
侍从为难:“这个……这……”市面上有卖吗?
“没有就找人编。”
“……是。”
假王甫一点骨气也无,暗卫还没有动手,怕被用刑的他就什么都说了出来。
原来他就是个屡试不第流连花柳之地的落魄老书生,原名金生,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当时外派做官的王甫。两人咋一看仿佛孪生子一般,王甫觉得与他有缘,又看他如此落魄,便资助了他一些银钱。
金生一瞧这人有权有势,刚开始还感恩戴德,时间久了就愤愤不平,明明长得都一样为什么命数差别这么大,就因为他没有一个三朝元老的爹?在这种妒恨的催生下,有一天金生梦见他变成了王甫,风光无限,姿态飘然。醒来时,被梦境所启发,便动了歪念头。
他设计将王甫一家推进河里丧生,河水湍急,只需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
金生假装精神恍惚,抛下家丁,一路回到京城,衣衫破烂地敲王家的大门。王老太爷心疼儿子还来不及,自然没有去想其中的差别。
“你是说我儿、我儿他……”这个结果并不是意料之外,王老太爷甚至在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但唯一的儿子死讯被证实,王老太爷仍然受不住打击,抽过去了。
思谢急急忙忙地掏出救命药给他服下。
事情至此已经尘埃落定。人心可恶至此,顾苏有点唏嘘,出门的时候欢欢喜喜,回去时满腔沉重。
原来王家在京城的房子还在,谢晏命人把王老接到那里静养。
在众人准备启程回去时,刘含春趁人不注意,想要偷偷溜走,她以为自己傍上个大官,结果是个水货,心里暗道晦气。
坐在高处的燕莱十分眼尖,劣迹被更加伤天害理的事掩盖住就想当没发生过?
燕莱冷笑。
不是他跟一女子过不去,但挑衅了公主还想全身而退,不可能。何况,这种惩奸除恶大快人心的事情,思谢喜欢。
侍从非常及时地再次出现,抓住刘含春,高声道:“你这个毒妇,冒犯公主,嫉妒王家小姐貌美,做主把她下嫁给一个屠夫,还想一走了之?”
思谢对这个莫名出现两次的大侠非常有好感,她一点也没有认出他就是经常跟在燕莱身边的侍从,崇拜道:“大侠!你知道得真多!”
思谢瞪了一眼刘含春,凶巴巴道:“无良继母,你把王小姐弄哪去了?”
侍从抢答:“就是京城主街上卖酒的那家,婆婆卖酒,儿子杀猪。”
思谢震惊于他什么都知道,拍拍他的肩膀,“厉害!”
侍从感觉后心一凉,有道冷飕飕的目光似乎要把他刺穿。他干笑道:“不不不,其实懂得最多的是我主子……”
没等侍从用二十个成语来形容他主子的睿智无双,然后再顺理成章引出他主子的方位,顾苏过来打断他。
“卖酒?思谢,是我们上次去公主府路上遇见的那个?”
“哦,我想起来了,嫂子咱去找她吧,被恶婆婆欺负太可怜了。”思谢拉着顾苏就跑,留下原地懵逼的侍从,以及从头到尾被忽视的一脸不爽的燕莱。
谢晏走在最后,朝那边看了一眼,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并辅以公式化的外交性点头。
燕莱:“……”算了,还是正式一些见思谢好了。
他非常……愿意。
京城街头的某一个角落,酒香依然醉人。今天那个骂骂咧咧的老太婆没有过来,只有美妇人一个,买酒的人都比以往多了些。住在皇城根脚下,大多数是遵纪守法的良民,闹事的还没大声,巡逻的守卫可能已经听到风声。
顾苏和思谢经过城门,恰好有一队皇商正在检查货物通关。顾苏习惯性地看了几眼,这是她半年在外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处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寻找商队,这意味着她又可以给谢晏写信了。
“顾苏姐姐!”一道清亮的童音叫住她,声音里满满是惊喜和愉悦。
顾苏转头一看,是王一一,那个在沼安碰瓷然后被她送走的小孩。几月不见,长到一米三四左右,长高了也晒黑了。
“你怎么还跟着商队?”顾苏问,她不是请人给他找一对爹娘吗?
王一一挠了挠后脑勺,违背了顾苏的安排,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商队比较好玩,能学到很多东西。”说到这个,他眼里满是兴奋。
商队头领也帮着说话,“我看这孩子有这方面的天赋和兴趣,想着带一带也无妨。管账的先生经常教他识字,比学堂效果好。”
顾苏道:“这是好事,姐姐替你高兴。那你跟着好好学,累了不想学就告诉头领,他会帮你安排的。”
皇后发话,头领连忙点头。他途中就听说了未来皇后就叫顾苏,可不是眼前这位吗!
王一一抿抿嘴,轻轻拉着顾苏的袖子,“我能跟姐姐多说一会儿话吗?”王一一没有一起玩的小伙伴,见到以前认识的人有些激动。
顾苏考虑了下,“行吧,那你跟我一起去办事,晚些我把你送回来。”
到了那处卖酒的窗口,思谢观察了一番,发现她婆婆不在,松一口气,她不喜欢和胡搅蛮缠的人讲话。
还没等她叫人,美妇人先看了过来,她似乎是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甚至有泪光隐隐闪现。
思谢和顾苏不禁再一次审视自己,是她们上一次给人留下阴影了?不会吧?
美妇人打开小门从屋后绕出来,疾步奔王一一前面,半跪着端详他的脸,连声音都在颤抖,“是阿弟你回来了吗?”
王一一躲到顾苏身后,想想觉得这个举动太不男子汉,探出半个头,安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阿弟是谁,但姐姐你别哭啊。”
美妇人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深呼气站起身,“对不起小兄弟,我认错人了。你实在是和舍弟有些像,他叫王逸,现在,现在应该和你一样高了,他最喜欢吃桂花糖,爹娘不让他多吃糖,就总缠着我给他买……”
美妇人抹了抹眼睛,“欸,对不起,我又在说这些了……”
王一一从顾苏身后走出来,面前的这个姐姐看起来好伤心,他努力寻找共同语言,憋出一句,“我也喜欢吃桂花糖。”
“啊,我这里还有,我给你……”美妇人探过身从桌底下拿出一包糖,“但是不能多吃啊,小孩子吃多了就吃不下饭……”
顾苏若有所思,真的只是认错吗?
王一一曾今指着她写的“廉”字,说他爹爹也喜欢写这个字。她打个响指,路人里走出一个暗卫。
“王大人调任的地方和沼安有关系吗?”
第66章 六十六
暗卫略一思考, 答道:“王大人上任的地方叫做越炀, 与沼安相邻, 同处阳河南岸, 越炀在上游, 沼安在下游。”
顾苏眼睛一亮, 这地理上倒是符合, 可是,古代又没有什么亲子鉴定,滴血认亲无稽之谈, 王一一除了长得像外,并没有证据表明身份。王老儿子被冒充,要是孙子再来这么一回, 顾苏要成罪人了。
因此, 她将此事暂且压下不谈,她对美妇人道:“王老先生身体染恙, 在京中旧府修养, 心里挂念孙女, 王小姐要是方便的话现在就回去看看他吧。”
美妇人心里一咯噔, 一包桂花糖骤然撒在地上。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病痛, 她冲动道:“我现在就回家!”
她慌乱一瞬又想起她几次三番回家看望爷爷被拒之门外的情景吧, 不确定道:“爹……他愿意让我回去看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爹他受到打击之后连本性都变了,明明四年前他走的时候还十分疼爱她。
“璋儿,爹外调两年, 你在京城代爹爹好好照顾爷爷。等爹和你娘回来, 璋儿该长大了,到时候正好给你说一门好亲事。”四年前王甫说起这个时满脸骄傲,一副“他倒要看看哪家儿郎配得上他女儿”的样子。
然而,两年前王甫精神恍惚地带着噩耗回来,全家蒙上一层阴影。不到半年,王家地位一落千丈,她的人生也就此转折。
继母刘含春以“王家不如从前了你别想着攀高枝了,娘给你找了个夫婿虽然现在是个屠夫但祖上是当过官的也算配得上了”的借口草草操办她的婚事,她向爹爹求救,却碰了一鼻子灰,王甫甚至比继母还着急让她嫁出去。
嫁人之后,王甫便不再允许她回家,说她身上有猪肉的臊腥味,污了王家的百年书香门楣。
备受宠爱的王家小姐王璋,何时受过这种侮辱,这比让她嫁给屠夫被小姐妹们嘲笑还难受。只是回家看望爷爷,还没靠近大门便被驱赶,王璋每次都是哭着回去。
金生和刘含春这一唱一和,各自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
思谢气得一跺脚,踏坏了皇城的一块砖,“你可别在叫他爹了他就不是……”
顾苏截住思谢话头,“咱们先去看看老太爷吧。街上谈事情不方便。”
思谢捂住了嘴,唔,差点让别人听了去。
老太爷和王璋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一见面就泪流不止,王老拍着王璋的手,指腹因为经常劳动长了微薄的茧子。
“是爷爷没用,爷爷没用才让你……”王老声音哽咽,几乎失声。
王璋已经知道了真相,反握住老人家如同松树皮般枯糙的手,“孙女很好,倒是爷爷你,要快点好起来……”
老太爷怔怔出神一阵,他拉着王璋的手急切地嘱咐:“璋儿,阳河……爷爷走不动了,爷爷求你去一趟阳河,把你爹你娘还有小逸都接回来,别让他们做无名无姓的水鬼,阎王爷不收……”
思谢擦着眼角头也不回跑出去。她到底才下山半年,见得最多的离别在话本里面,最忧愁的不过是与燕莱的事,还看不得这些悲欢离合。
顾苏追了两步,猛然停住,警惕四看--在王家的院墙上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还挺眼熟。顾苏这才想起他在城外出现了好几次,每一次都带来一波小高潮。
是燕莱来了。顾苏确定。
燕莱的侍从发现自己暴露,脚底打滑,差点掉下去。气氛突然死寂,他趴在墙头和顾苏紧张地对视。走也不是,跟也不是,怕得罪了大宣的皇后,给主子求亲之路添麻烦。
顾苏看他的样子有点蠢,只好朝思谢离开的方向挑挑眉。
快让你家主子去安慰啊!
侍从反应过来,大宣皇后这是给主子机会了啊!
顾苏往回走,她还有事情要确认。
王一一刚才没有跟进来,别人的家他不好意思进。顾苏出来时他跑到她身后,像条小尾巴,等顾苏又进去时,他扶着门柱,朝里探了探头。
就是这一瞬间,王老突然看向外面,逆光中,有个小孩子睁着乌黑的大眼睛,怯怯的张望。
王老挣扎着起来,“璋儿,你看见了吗,小逸回来了……爷爷看见他了……”
王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尽管已经见过一次,但她依然有些恍惚。同样的门槛,同样的姿势,她仿佛看见一个小一号的娃娃脆生生地叫姐姐,笨拙地跨进来找爷爷。
王璋还斟酌着怎么解释,王老呼吸急促道:“璋儿!快去看看,他手腕内侧是不是有个月牙胎记!”
顾苏一听,抓过不明就已的王一一,撸起半截袖子,上面果然有一片红色的胎记,小小的,月牙形。
王璋过来,恰好看见,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眼泪倏然落下,她想起母亲从小在江南的水边长大,因为跟着家人来京城做生意,与当时刚刚中举春风得意的父亲一见钟情。
因为王夫人水性极好,拼尽全力托举着孩子,所以,王一一有了生还的机会。
昔日繁华的王家,如今只剩老弱妇孺抱头痛哭。重逢来得太晚,但上天不会亏待。
顾苏有些唏嘘,她一步一步走出王家大门,回头驻足看门上高悬的匾额,有些褪色,但先帝亲手题的字依旧苍劲有力。
谢晏等在外面,从背后握住顾苏冰凉的手,头抵在她肩上,“朕派人去阳河找了。”是生是死,总能回家。
王一一看着是个有出息的,或许他可以让他跟着驻扎在京城的皇商学习,一边也能代替他父亲尽孝。王璋的婚事稍后问她自己的意见,若是想和离,谢晏自然找人帮她做主。
顾苏点点头,牵起他的手,顺着长街,两人一起漫步回宫。
谢晏大掌包住顾苏的手,握得紧紧的,生怕丢了。
“国公府呢?”顾苏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李运启罪同通敌,死罪难逃,国公府其他人朕念旧情可以不牵连,没收一半家产,小惩大诫。”
“西北怎么样了?”顾苏想起那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
“别担心,是好消息。你画的图纸马上就能派上用场了。”谢晏什么都与她说,就像平常夫妻,互相分担家事,这感觉不错。
顾苏还想问什么,谢晏突然道:“小景呢?”
顾苏:“……”她说她放出去谈恋爱了会不会被打?
“天气真好。”顾苏加快了脚步,耳边呼呼刮过一阵风,把谢晏的问话一起抛在了风里。
“朕心情不太美妙。”谢晏大步追上,非常委屈。他知道思谢就在这条街上,转个身就能看见某个不讨喜的家伙与她坐在一起。
“……”
思谢随便找了处开在路边的酒馆,桌椅都排到了大街上。她眼角通红地坐下,一拍桌子,“两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