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如翡也没推辞,直接上去了,却不想, 她刚进车厢里,沈瑜却突然起身:“那啥,坐里面有点闷,我坐外面透透气。”
说完, 掀帘坐到了车辕上。
以前, 沈瑜也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一直把戚如翡当男的, 但上次,魏晚若问他, 是不是喜欢戚如翡之后,沈瑜才意识到, 他再把戚如翡当男的,但戚如翡本质上还是个女的。
而且还是他嫂子。
现在沈琢不在。
他们孤男寡女一起坐在马车里, 这就有些不合适了。
戚如翡神经粗大条惯了。
她压根没想到, 沈瑜是在避嫌,他只觉沈瑜脑子有包,也懒得再搭理他了。
但马车一走,沈瑜就后悔了。
坐在车辕上, 随时随地都要被颠下去的那种感觉,让沈瑜很抓狂,他只能双手紧紧抠住木板,竭力不让自己掉下去。
可谁曾想,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们走到半路上就下雨了。
沈瑜在面子和里子之间来回纠结时,后背突然被果子砸了一下,戚如翡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滚进来!”
戚如翡不知道,沈瑜突然又抽什么疯。
但她知道,若是让沈瑜就这样回相府,别人肯定会觉得,她在欺负他。再说了,沈瑜现在已经够笨的了,要是再淋了雨,只会更笨!
听到戚如翡叫他,沈瑜也没扭捏,几乎是瞬间就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今天雨太大,不适合避嫌,下次再避好了!
打定主意后,沈瑜立刻回了车厢里。
雨越下越大,从一开始的毛毛雨,慢慢成了瓢泼大雨。
如今已是夏末初秋了,雨里已带了寒意。
孟辛见沈琢执意站在府门口等,不禁劝道:“公子,您先回院子,属下去接夫人。”
“不必!”沈琢望着苍茫雨幕,头也没回。
他今天既赌了这一次,便不想中途而废。
孟辛还想再劝,但见沈琢表情坚定,只得闭嘴了。
又等了许久,茫茫水雾里,终于遥遥传来马车声。
此时不过酉时刚过。
但因天色阴沉,兼之到处水雾溟溟,压根看不清回来的是谁,但沈琢还是疾步下了台阶。
孟辛见状,立刻撑伞跟上去。
“吁——”
车夫勒停马车。
见这车夫是沈瑜的人之后,沈琢眼里的欣喜,一瞬间全落了空。
他垂头,缩在袖中的手攥了攥,刚转过身,突然就听戚如翡的声音:“沈琢?!这大下雨的,你怎么在这儿?”
沈琢猛地回头。
就见戚如翡从马车上跳下来,快步过来,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是被沈瑜传染,脑子也坏掉了?!太医都说了,你现在不能受寒,这大下雨的,你杵在这儿干什么,当吉祥物还是当门神啊!”
刚从车厢里探出头的沈瑜就不高兴了:“喂,戚如翡,你骂沈琢就骂沈琢,干嘛要带上小爷我,什么叫他被小爷我传染了?小爷我……”
“我在等阿翡!”
沈琢打断沈瑜的话,从孟辛手中夺过伞,撑在戚如翡头顶上,眸光温柔望着戚如翡,满脸病容,都遮不住他眼底的滚烫热意。
沈瑜顿觉牙酸。
不就是戚如翡单独出趟门的功夫么?这两人怎么整的跟生离死别一样!
沈瑜看不下去了:“让让让让!”
他下了马车,从戚如翡身边经过时,跑得太快不小心撞了戚如翡一下,戚如翡一时不察,直接被撞进了沈琢怀中。
“花孔雀,我看你是想死了!”
戚如翡撮着后槽牙,正要站直找沈瑜算账时,沈琢却先一步圈住她的腰,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带着浓浓的委屈:“阿翡,我都等你好久了。”
一听这话,戚如翡就来气。
她让沈琢回来的目的,就是怕下雨他身体受凉,但沈琢倒好,大下雨的还站在外面,他是嫌自己命长了吗?!
戚如翡一把沈琢推开。
正要继续骂他时,蓦的察觉掌心一片冰凉,偏头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沈琢一直将伞往她这边倾斜,他后背已经湿一大片了。
孟辛立刻道:“夫人,外面雨大,您和公子有话,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戚如翡只得一把夺过沈琢手中的伞,撑在两人头顶,骂道:“回去我再收拾你。”
沈琢乖乖跟着戚如翡往府里走。
回到院子,又是一通的鸡飞狗跳。
泡热水浴,喝姜汤看诊,一通搞下来,沈琢觉得,自己没病,也要被折腾出病来了。
但每次他刚开口,就被戚如翡甩出的‘闭嘴’,堵了回去。
一番折腾之后,大夫终于走了。
沈琢倚在软枕上,拉住戚如翡的手,小声道:“阿翡,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是怕你不回来了,怕你也不要我了!”
说到最后,他声音落了下去。
此时的沈琢,刚沐浴完,穿了身家常的衣裳,乌发披在脑后,愈发衬得一张脸苍白如雪,惊惶不安的眸子,望向戚如翡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是真的怕她生气!
也是真的怕她不回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戚如翡所有的气话,瞬间全堵在嗓子眼里了。
和沈琢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她才道:“我戚如翡,哪次说话不算话了?”
“哪次都说话算话!”沈琢立刻顺杆子往上爬:“我只是想着,我若等在府门外,阿翡说不定会早点回来。”
戚如翡没好气白了他一眼: “我都不知道你在等我,怎么可能会早点回来,你是不傻?”
却不想,沈琢听到这话,却慢慢笑开了。
“那阿翡现在知道了,以后再出门,就会想着早点回……”来字还没说出口,沈琢的笑蓦的僵住,而后他垂眸突然就不说话了。
戚如翡一愣:“怎么了?你又不舒服了?”
说着,就要起身去找大夫,胳膊却被人一把攥住。
因着沈琢来拉她的动作,戚如翡回眸,就见他清瘦的腕骨白如细瓷。
紧接着,沈琢开口了,声音里却全是明晃晃的失落:“没有不舒服,只是才想起来,没有以后了,阿翡明天就要走了。”
戚如翡一愣。
现在的沈琢,在她眼里,就像一只受了伤,却害怕被人抛弃的小鹿。
可这个小鹿知道,她不想留下来,便也没说央求之词,而是摸索着,从床边拿出一个黑色描红花的木匣子,塞到戚如翡手上。
戚如翡打开,里面是一沓银票。
沈琢垂眸,指尖抠住被子上的花纹,沙哑道:“我让人把阿翡的嫁妆估算过了,这里面是阿翡嫁妆折合后的银子。”
“我的嫁妆没这么多吧?”
戚如翡干的是土匪行当,对价钱还是知道的,虽然她当初的陪嫁不少,但贵重的没几件,大部分都是看着好看,其实并不值什么钱。
但沈琢给她的匣子,最起码有上万两银票。
沈琢鼻音浓重嗯了声:“还有一部分,是我给阿翡的添妆。”
戚如翡:“……”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阿翡不是说,回去之后,便要跟叶公子成婚了么?”沈琢似是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虚弱无力抬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叶公子我见过的,他是个值得托付众生的好人,阿翡若嫁给他,我也放心,反正这些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如留给阿翡做嫁妆,在我们华京,新妇若是嫁妆不丰厚,会被婆家看不起的。”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沈琢猛地又咳了起来。
戚如翡忙倒了盅水,塞到沈琢手上,瞧他咳的满脸通红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沈琢都要死了,竟然还在担心她日后嫁给叶韶安,会因为嫁妆不丰厚,会被婆家看不起。
“我已休书一封给叶城县令,你回叶城后,将此信交给他,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保你的,还有,叶家……”
窗外雨敲在黛瓦上,噼里啪啦作响。
而在细密的雨声里,沈琢声音虚弱无力,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一点一点为她筹划着将来。
这于戚如翡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长于山寨,寨里都是一帮糙老爷们,大当家虽然疼她,但却是将她当男孩子养大,她凡事都是她自己向前冲,他在后面为她兜底。
而沈琢是第一个,为她筹划将来的人。
可这个为自己筹划将来的人,他自己却已经没有将来了。
一想到这里,戚如翡就觉得眼眶发酸。
“沈琢!”戚如翡打断沈琢的话,说了自己的决定:“我暂时不走了,等你死了,我再回叶城。”
她会留下来,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沈琢顿时愣住。
像是不可置信一般,茫然望着戚如翡。
戚如翡被他呆头鹅的模样逗笑了。
她伸出指尖,戳了戳沈琢的脸:“高兴傻了?!”
却不想,沈琢倏忽回过神来,反手攥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扯了下去。
沈琢这动作又急又快。
戚如翡对他又毫无防备,冷不丁便被扯的跌坐在沈琢腿上,一抬眸,就撞进了沈琢那双红晕未消的眼睛。
“阿翡,”沈琢目光紧紧锁住她,激动的说话都有些磕绊:“你,你真的不走了么?你没骗我?”
沈琢做事说话一贯温吞。
这还是第一次,表现的这么激动,但戚如翡知道他的心结所在,便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嗯,没骗你,暂时不走了,等你死了,我再回叶城。”
她会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不会让他孤苦伶仃的死去。
这些天,悬在沈琢心里的那块石头,这一刻,终于落地了。
他身子前倾,一把将戚如翡抱了个满怀,像抱着绝世珍宝。
而绝世珍宝却瞬间怒了。
她搁这儿正说话呢,沈琢这个狗男人竟然敢趁机占她便宜,戚如翡拳头攥紧,正想把他揍成个猪头时,沈琢却先一步开口了。
他道:“阿翡,谢谢你。”
这声谢里,带着颤意。
戚如翡的拳头,顿时就挥不下去了。
算了!看在沈琢这么可怜,又快死了的份上,她就当是献爱心好了。但是现在这个姿势,对戚如翡来说很别扭。
虽然沈琢比她高半个脑袋。
但是现在她坐在沈琢腿上,她就比沈琢高了,可偏偏矮子沈琢还想将她搂在怀里。
这让堂堂无妄山二当家的戚如翡如何能忍!
戚如翡直接反被动为主动,一巴掌将沈琢拍进自己怀里之后 ,一脚踩在床沿上,顿觉得视线开阔了不少。
眉眼间那股匪气,也不自觉流露出来了。
她一手搭在膝头,一手顺着沈琢的后背,这架势,颇像个为博美人一笑,什么都能豁得出去的昏庸帝王:“所以,这段时间,你有什么遗愿全都说出来,二当家可以帮你完成。”
虽然沈琢是英年早逝,但是,戚如翡想让他了无遗憾的死去。
作为一个男人,却被女人搂进怀里,沈琢并不觉得难堪。
反而觉得很感动,他的阿翡,无论什么时候,都想要保护他。刺客来的时候,她会提刀站在他面前;在知道他‘命不久矣’时,她会想尽可能让他少些遗憾的死去。
这样的人,能来他身边,是他沈琢此生最大的幸事。
沈琢抱住戚如翡的腰,摇摇头,哑着声道:“没有,我只想让阿翡陪在我身边。”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
戚如翡话说到一半,耳朵突然动了动,她转头,就见一只脚正要从门里收回去。
是绿袖。
她来给戚如翡送姜汤,
没想到会撞见这么一幕,正欲悄无声息退出去,却不想竟然被戚如翡听见了。
戚如翡当即一把推开沈琢。
她将脚放下来,从床上站了起来:“那什么,你该喝药了,我去找银霜。”
戚如翡虽然平常大大咧咧的。
但今天却莫名其妙觉得浑身不自在,当即就想溜。
沈琢一听这话,立刻就想下床:“我陪阿翡一起去。”
戚如翡头也不回往外走。
她只扔下一句:“你今天要是敢下床,明天我就跟他们一起回叶城。”
闻言,沈琢将已点地的脚,立刻收了回去。
等他再抬头看时,戚如翡已经出去了。
绿袖立刻单膝请罪:“属下该死!”
沈琢今日心情好,也没追究。
他道:“起来吧,让人把姜汤热着,等阿翡回来了再端给她,记得多放些糖。”
阿翡喜欢吃甜的。
绿袖应了。
在起身出去之前,又忍不住多说了句:“恭喜公子心想事成。”
沈琢不置可否,静静望着窗外的大雨。
对待旁人,他有很多筹码。
但对戚如翡,他能用的筹码,只有他自己。
这一次,他押了自己,去赌戚如翡那颗尚未明朗的心。
若戚如翡执意要走,那么他刚才许的承诺,全部作数。他会奉上和离书,给她一笔丰厚的添妆,日后无论叶城县令换成谁,他都会让那人护她周全。
而他们之间,将此生不复相见。
戚如翡在叶城做她的逍遥人,而他将继续陷于华京的漩涡中,哪怕粉身碎骨,他也要同那些魑魅魍魉斗到底。
可若戚如翡肯留下来,那他此生绝不负她。
只是他贪图的那颗心,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戚如翡过去同银霜说了,她暂不回叶城的事情。
银霜虽然不同意,但最终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