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搭在戚如翡掌心,借着她的力道,下了马车。
孟辛将香烛纸钱供奉之物取出来, 跟在他们身后, 往山上去。
山道崎岖, 兼之沈琢身子不好。
三人人走走停停,差不多用了小一个时辰。
到山顶时, 看到姜离那座孤坟时。,戚如翡觉得有些怪异。
一般来说, 亡故的妇人,不都是葬在夫家祖坟里的么?为什么姜离, 会被葬在这座荒山上?!
沈琢似是瞧出了戚如翡的疑惑。
他喘息着解释:“我娘一生被困于华京, 她临终前的遗愿,是想让把她一把火烧了,找个有风的日子撒出去,她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一把火烧了?!”戚如翡惊了:“这不是那什么骨什么灰吗?”
“咳咳咳咳, 挫骨扬灰,”沈琢闷咳数声,沙哑道:“我娘只是想要自由而已,但最后,她还是没能如愿,便被葬来了这里。”
没能如愿是正常的。
虽然姜离想要自由,但她的那个自由,在世人看来,就是挫骨扬灰的意思。
而挫骨扬灰这事,只有深仇大恨的人才能做出来。
而且戚如翡记得,沈琢曾说过,姜离和沈勉之的婚事,是昭和帝赐下的,若沈勉之真把姜离烧了,那在昭和帝眼里,怕是会变成对他的不满了!
戚如翡不由感叹:嗐,华京真是生死都不由人啊!
不过,这姜离也是个苦命的人,生前,为昭和帝卖命,死后,却依旧没能得到想要的自由,戚如翡有些同情她。
见沈琢跪在地上,拿着锡箔纸叠银锭子。
戚如翡想着,自己既然是陪他来拜祭的,便索性也蹲了下来,抓过沈琢折好的银锭子,往火里扔的同时,嘴上还在碎碎念念。
“虽然你没能如愿,但这个地方也挺好的,春天有花,夏天有树,秋天有红叶,冬天有雪,四季不同。而且这里视野开阔,你想看什么,风都会捎来给你的。”
沈琢折银锭子的手一顿,微微侧头,看向戚如翡。
他的眼神很寂寥。
像是夜里独行的人,突然遇到了一个提灯路过的人。但那人只与他顺路走了一程,之后,那人便朝自己的方向走了。
而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提灯的人走远。
戚如翡不明所以:“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沈琢摇摇头。
声音轻的像风一吹就能会散似的:“没有,阿翡说得很对。”
而后,他又垂头,继续折着银锭子。
沈琢的手修长如玉,十指翻飞间,锡箔纸便在他手中成了银锭子。
戚如翡觉得神奇,看了好一会儿,又给姜离上了炷香,想着沈琢定然有话,想跟姜离单独说,便道:“我瞧刚才上来的山道上有花,我去折几枝过来。”
戚如翡是个俗人。
她一向不爱搞这些花花草草,是烧银锭子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沈琢画上的姜离,正在低头嗅梅花,便借这个借口走了。
身后,戚如翡的脚步声远了。
沈琢将叠好的银锭子,一个一个扔进火堆里,火呼的一下扑上来,舔舐银锭子的同时,火光也照亮了沈琢苍白的脸。
沈琢抿唇,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
他指尖捏着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墓碑上的泥泞,额头抵在墓碑上,低语道:“娘,她是阿翡,是孩儿喜欢的人,孩儿带她来看看您。”
若您在天有灵,就保佑孩儿心想事成吧。
戚如翡折花没费多少功夫。
但她想着,沈琢定然有话同姜离说,便故意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抱着摘到的野花,朝墓碑那边过去。
早上他们出门时,太阳还很好。
但上山之后,天突然就阴了下来,戚如翡抱着山花过去时,就见沈琢额头抵在姜离的墓碑上,一向挺直的脊背,这次却突然塌了下去。
这是第一次,戚如翡瞧见沈琢的脆弱。
天上阴云翻涌,山风飒飒,拂过树梢。
不知怎么的,戚如翡脑海里,突然就蹿起了两件小事。
都是沈琢生病时的事。
第一件,是那次沈琢明明烧的迷迷糊糊,却怎么都不肯睡,一直执着在找她。
第二件,是前段时间,沈琢呕血昏迷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除了我娘之外,阿翡是第一个,我生病时,一直守在我身边的人。”
那时候,戚如翡还觉得沈琢矫情。
一个大老爷们,生病了,竟然还要人守着他!
但今天,她突然好像就明白了。
沈琢要的不是有人守他。
他要的是有人关心他。
也是直到这一刻,戚如翡才突然发现:那些她唾手可得的东西,沈琢好像从来都没有拥有过。
她在寨子里,众人环绕。
而沈琢没有,他七岁就被送去了川梨,在那里长大。
回华京后,他没有朋友,爹不疼后娘不爱,还因为屁/股有罪,一直被人刺杀,但却没人管他的死活。
于自己而言,她只是帮他挡了几次刺杀。
但对从小就没被人疼过的沈琢来说,她就成了唯一那个对他好的。
所以,他才极力想让自己留下来。
戚如翡自幼在热闹堆里长大,她从不知道孤独为何物。
但这一次,她却从沈琢身上,感受到了孤独。
还是那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无人陪在身侧,他独自一人走向死亡的孤独。
沈琢听到戚如翡的脚步声了。
便将身上的落寞悉数敛了,将手中最后一个银锭子扔进火堆里,然后对墓碑磕了三个头,等他磕完时,戚如翡已将山花放在了墓台上。
“还是阿翡想得周到。”
沈琢说着,刚站起来,身子猛地晃了晃。
戚如翡一把扶住他。
沈琢面色苍白摇头:“没事,腿麻了,瞧这天色,怕是等会儿有雨,我们下山吧。”
三人下山,一路无话。
快到马车旁边时,戚如翡突然道:“沈琢,你要跟不跟我去叶城?”
“嘭——”
沈琢还没答话,跟在他们身侧的孟辛,倒是因为这话,一脚踩空,差点跌到坡下去了。
见沈琢和戚如翡齐齐转头看过来。
孟辛立刻道:“属下该死!”
说完之后,忙爬起来,行了个礼,就往马车旁去了。
戚如翡看向沈琢,等着他的答案。
沈琢眼睛先是亮了一下。
脸上露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但很快,他眼里的光又落下去了。
他语气里全是无奈:“我想,但是阿翡,我不能去。”
想但是不能。
如今他已然处在漩涡之中,若此时去叶城,只会给他们带去灾祸。
经沈琢这么一说,戚如翡也懂了。
暂且不说,沈琢的身份,和华京这些复杂的关系,就沈琢如今这副走几步就喘的身体,只怕还没到叶城,就挂在半路上了。
戚如翡点点头,也没再说了。
沈琢怕戚如翡误会,一脸局促不安想解释。
但见戚如翡不想再说这件事了,也不好再说了。
马车刚入城没一会儿,戚如翡掀帘,朝外面看了一眼:“孟辛,到前面那个苏记米铺跟前,停一下。”
孟辛在外面应了。
沈琢问:“阿翡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我去找胡叔他们,你先回府。”
戚如翡话音刚落,马车也停了。
她刚要起身,袖子就被人抓住了,一回头,就见沈琢眼神惊惶望着他她:“阿翡,你不是说,明天才走么?!”
虽然这次,她要走,沈琢没有出言挽留。
但戚如翡看得出来,他还是十分想要她留下的,戚如翡道:“嗯,明天才走,我现在去找胡叔说件事。”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见沈琢眼角又要往下耷拉了,戚如翡解释道:“等会儿说不定要下雨,大夫说了,你这身体不能受凉,你先回去。”
沈琢并没有被安抚到。
他抓着戚如翡的袖子,依旧不肯松手:“阿翡,你没骗我?”
她骗他什么?!
难不成是骗他,她不回来了么?
见沈琢草木皆兵的模样,戚如翡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没骗你,我东西都没拿,怎么可能会不回来。”
“可是……”
“别可是!”她将腰间的匕首抽出来,塞到沈琢手上:“现在你总该信了吧?”
这把匕首是柳柳的遗物。
若是戚如翡当真不回来,她断不可能把它交给他的。
沈琢点点头,脸上的惊惶退了几分。
但他又追问:“那你为什么时候回来?”
戚如翡受不了沈琢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就去见胡叔他们一面,搞的就跟她抛弃他一样。
“很快就回来,你先回府。”
说完,戚如翡没给沈琢开口的机会,一把抽出袖子,便迅速跳下马车走了。
沈琢掀开帘子,看着戚如翡远去的背影。
他望着戚如翡的背影,慢慢攥紧扯帘。
听完全程的孟辛,忍不住问:“公子,要不派人跟着少夫人?”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沈琢从不赌人心。
但今天,他想赌一次。
过了片刻,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不必,回府。”
第50章 决定 我暂时不走了,等沈琢死了我再走……
相府门口, 管家正在向傅岚清道歉。
他连连赔罪:“真是对不住殿下,大公子和少夫人一早就出门了,也没说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打紧,他既不在,那我改日……”
话说到一半, 傅岚清正欲翻身上马时,有眼尖的小厮,突然道:“大公子回来了。”
傅岚清和管家扭头。
就见一辆马车,从不远处朝相府驶过来的, 赶马车的人不是孟辛是谁!
傅岚清挑了挑眉,便又不走了。
很快,马车驶过来停下了。
一身白衣的沈琢从马车上下来,拱手冲傅岚清行礼:“十殿下。”
“不必多礼, ”傅岚清摆摆手, 见孟辛将马车赶走了, 不禁有些奇怪:“不是说,你跟戚如翡一起出去的么?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沈琢闷咳道:“阿翡有事要办。”
傅岚清今日是来找沈琢的。
如今既在府门口遇见沈琢, 便又跟着他回去了。
到了亭中落座,没旁人之后, 傅岚清立刻原形毕露了。
他没骨头似的一歪,盯着沈琢的脸, 啧了声:“上次我就想说了, 你这是真喜欢上戚如翡了?”
他们俩这门亲事,傅岚清是知道的。
但他一直以为,沈琢之所以会娶戚如翡,一则是因为, 他与戚如翡的亲事,是姜离定下的,二则是沈琢也到成婚年龄了,不是戚如翡,也得娶别人。
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沈琢拢着茶盅,淡淡道:“阿翡是我夫人,我自然喜欢她。”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
沈琢眼皮一掀,凉凉问:“殿下今日来,是专程来八卦我与阿翡的?”
“啊,不是不是!”被沈琢这么一说,傅岚清才想起正事来:“我来是想告诉你,杨文忠死了。”
户数右侍郎杨文忠。
就是他,当初让方卓去找柳柳的。
也是他,包庇在西南剿匪的田将军,虚报士兵人数,吃空饷一事。
沈琢问:“怎么死的?”
“他用腰带,把自己挂在牢房的窗子上,狱卒发现时,人已经断气了。”
沈琢语气有些冷:“自杀?”
傅岚清心虚点点头。
‘“啪——”
沈琢将茶盏搁回桌上,脸色有些难看。
他好不容易才钉死了六皇子,现在杨文忠一死,那六皇子最后怎么处置,就全看昭和帝的心情了。
不过现在人都死了,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
沈琢压住火气,又问:“杨文忠死之前,谁见过他?”
傅岚清知他是怀疑,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就我和三皇兄,还有三司的人。”
三皇子和六皇子不同。
六皇子这人脾气暴躁,没什么心眼儿,而三皇子则是面上不显山露水,实则城府颇深,虽然他们二人私下已结盟,但在沈琢看来,更像是三皇子单方面将六皇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现在六皇子身陷囫囵。
三皇子不跟着踩一脚就不错了,不至于会铤而走险,为六皇子逼死杨文忠!
但如果不是三皇子,那就只剩下三司长官了。
三司长官虽然表面上看着,个个都是见风倒,但实则,他们却只忠于昭和帝。所以是昭和帝,暗中让人施压,逼死了杨文忠?
“也说不准,是杨文忠想留个全尸呢!”傅岚清道:“不过算他识趣,在临死之前,把他这些年干过的坏事,全吐了个干净。”
沈琢微诧:“全吐了?”
傅岚清耸耸肩:“他不吐也没办法,现在父皇的御案上,堆的全是弹劾他和六皇兄的折子。”
沈琢虽平日甚少上朝,但他也知道,墙倒众人推的道理。
只是最后,六皇子会得什么处罚,还是得昭和帝说了算。
沈琢问:“杨文忠死前,可曾说过,他包庇田将军吃空饷一事,是六皇子授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