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一半,六皇子突然顿住了。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见沈琢马上要走出他的视线了。
六皇子突然高声道:“杨文忠。”
果不其然。
这个名字一出,他就见沈琢停下了。
“所以,杨文忠是你的人?!”六皇子气急败坏吼道:“是你让他暗中包庇田将军虚报人数,贪污军饷,到头来,却将这桩罪名按在我头上?!”
六皇子这人虽然是蠢了点,但他不是傻子。
他知道,现在外面,弹劾他的奏折,定然像雪花一样,堆满了昭和帝的案头,但关乎他最后定罪的,只有同田守义勾结那一条。
沈琢哂笑:“六殿下这话从何说起?私下与田守义结交的人是你,让杨文忠暗中包庇田守义的人也是你,与我有何干系?”
“你放屁!”六皇子忍不住爆了粗口:“是,我私下与田守义结交不假,但难道不是你授意,让田守义主动来与我结交的吗?”
沈琢微怔。
他一直以为,是六皇子主动笼络田守义的,却不想,竟是田守义主动结交的?
六皇子见沈琢不说,便以为沈琢是默认了。
他顿时更生气了:“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先将杨文忠安插在我身边,又唆使田守义来找我投诚,故意设计好了圈套让我往里跳!”
沈琢没理会六皇子的谩骂。
他猛地抬眸,猝不及防问:“是杨文忠让你去叶城找戚将军遗孤的?”
六皇子这段时间一直在被问话。
兼之此时他刚骂完,正俯在栏杆上喘着粗气,听到这话,下意识便答了句,‘是’,答完之后,这才反应过来,但话已出口,再反口也没必要了。
他只能继续恶毒道:“是,当初就是杨文忠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找戚如翡的,要不是方卓那个废物找错了人,现在估计全华京都知道,你沈琢娶的,是个别人玩烂了的……”
“六殿下!”沈琢打断六皇子的话:“杨文忠已经死了吧?”
六皇子瞳孔猛地一缩。
杨文忠是证明,他没有包庇田守义的重要人证,他怎么会突然死了?!
六皇子猛地抬头:“是你,是你……”
话说到一半,他又猛地噤声。
不对!不是沈琢!
若杨文忠是他的人,那么沈琢就不会来找他,询问方卓去叶城一事了。
“杨文忠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夜里。”
“前天夜里,前天夜里。”六皇子喃喃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就在昨天,他还在跟三皇子说,他要跟杨文忠当面对质,三皇子还答应了他,说自己会安排此事的!
可那时候,杨文忠已经死了!
六殿下再蠢,现在也反应过来了。
杨文忠是三年前,暗中投靠他的。那时候,沈琢还没回华京,他自然不可能有先见之明,将杨文忠这颗棋子安插到他身边来。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他那几个手足兄弟。
可现在,他深陷囫囵,已经没有办法去查,究竟是谁在害他了。
但是沈琢可以。
六皇子猛地倾身上前,他紧紧攥着栏杆:“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敌人的敌人就是他的朋友。
无论是谁在暗中害他,那个人都是要借他之手,对付沈琢。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沈琢问:“杨文忠为什么要找戚将军的遗孤?”
这是沈琢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若说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安插一个人,那他们不必费这么大的功夫,直接在华京找个贵女就行了,为什么偏偏要找戚将军的遗孤?
事到如今了,六皇子也不瞒沈琢了。
他道:“具体的我不知道,杨文忠跟我说,戚平山人虽然死了,但他在朝中还残存有一些势力,只要我找到能找到他女儿,先一步控制她,那么到时候,那些势力就能为我所用了。”
沈琢皱眉。
这个理由骗骗六皇子还行,但在他这里,却是站不住脚。
戚平山亡故多年,朝中残留一些势力不假。
但六皇子若是想得到那些势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了戚平山的女儿。
但显然,这个说辞,是杨文忠用来骗六皇子的。
沈琢刚收回思绪。
正要继续问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过片刻,便有身穿青袍,头戴黑玉冠的男子,疾步从外面进来。
男子看到沈琢时,愣了下:“沈少卿,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人是此案的主审之一三皇子。
沈琢行了个拱手礼:“见过三殿下,臣来大理寺交接公务,顺便来看看六殿下。”
三皇子眸光迅速自两人身上滑过。
六皇子向来是个炮仗性格,此番见到沈琢,竟然没发脾气,这倒是奇了?
三皇子心下存疑。
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含笑问道:“听说沈少卿前段时间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咳咳,有劳三殿下关心,臣这是旧疾,好不了。”
如今想问的已经问完了,沈琢懒得再同三皇子虚以为蛇,便以还要去交接公务为由,转身走了。
三皇子望着沈琢离开的背影,眸光闪过一抹深色。
旋即,又转头,冲六皇子道:“六弟,现在外面……”
“三皇兄,”六皇子打断他的话:“我累了,你要没事,就走吧。”
三皇子:“……”
说完之后,六皇子也不管他。
径自转身爬上床,背对着三皇子躺下了,他如今沦落至此,谁都不信了。
三皇子见状,只得走了。
沈琢从牢中出来,便去见了大理寺寺卿。
等他交接公务再出来时,便见马车旁,便见戚如翡坐在车辕上,正满脸怒气瞪着他。
沈琢顿时很心虚。
自从知道他‘命不久矣’之后,戚如翡待他,就像是捧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因为太医一句,他的身体不能受寒,但凡有风,戚如翡都不让他出门的。
今晨,沈琢还是偷溜出来的。
见戚如翡过来,沈琢立刻怂了。
他顿时一手捂住胸口,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扑下台阶,意料之中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
戚如翡瞧见他这样,回程时骂了他一路。
沈琢也不反驳,只乖巧坐着,甚至在戚如翡骂累了的时候,还会给她递盅茶。
戚如翡瞧见他这样,终是骂不下去了。
她将空杯子往茶盅小杌子上一放,盯着他问:“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沈琢想了想,点头。
他道:“有的,除了我娘之外,阿翡是第二个这么关心我的人,我很高兴。”
戚如翡以为,沈琢会认错。
却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顿时一怔,瞬间再也骂不出来了。
马车上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戚如翡忍不住又问:“那这些年,你在梨川是怎么过的?”
以前戚如翡觉得,自己父母双亡,怎么着都比沈琢惨。
但越接触却越发现,沈琢比她惨多了。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没了父母,所以对他们已然不报期望了,但沈琢不同,说难听点,他是被沈勉之抛弃的。
而作为一个从小就被抛弃的孩子,竟然没有长歪掉,戚如翡觉得有些好奇。
“就跟正常人一样过,”这次,沈琢没有刻意卖惨,而是实话实话:“白天看书下棋,晚上看师傅和孟辛练剑。”
正在赶马车的孟辛手一抖,差点把缰绳甩了出去。
想到那些被沈琢提剑追着打的日子,孟辛就心有余悸。
可怕!太可怕了!
“看书下棋?这么枯燥的吗?”戚如翡难以理解:“你去川梨的时候,不是才七岁吗?怎么干的全是大人的事啊?”
在戚如翡的认知里,七岁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怎么会有人能安静坐下看书下棋啊!
她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啊!
但沈琢却被她问懵了。
他不解问:“什么是小孩子该干的事?”
“当然是到处疯跑,上树掏鸟窝,下河里摸鱼啊,”戚如翡盯着沈琢:“你别告诉我,这些你都没干过?”
沈琢被戚如翡看的有些不自在。
他轻咳一声,但还是老实摇头。
“那斗草呢?”
沈琢摇头。
“推枣磨呢?”
沈琢再摇头。
“竹马呢?”
沈琢继续摇头。
戚如翡觉得自己天灵盖都要被劈开了。
她一拍桌子:“那你他娘小时候究竟是怎么过的?”
沈琢:“就看书下棋。”
戚如翡眼珠子都惊掉了。
沈琢轻声道:“那时候我在川梨,跟谁都不熟,只能自己看书,自己和自己下棋。”
自己看书这个戚如翡能理解,但是——
“自己和自己下棋怎么下?”
“就一只手执黑子,一只手执白子,就跟和旁人下棋一样下。”
戚如翡:“……”
好吧!她懂了。
被抛弃的沈琢没有感受过童趣这种东西。
童年是一个人,一生最开心的时刻,戚如翡绝对不允许,沈琢没有这个就嗝屁了。所以她决定,从给沈琢找童趣开始补。
自这天之后,沈琢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收到一个惊喜。
有时候,是一个草编的蚂蚱;有时候是个糖人;有时候是泥娃娃;反正每天都不重样,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是哄小孩的东西。
被哄的沈琢:“……”
时间如水静淌,转瞬就到了祁老太君生辰这日。
前几日‘病了’的魏晚若,如今病也好了。
沈琢和戚如翡到府门口时,远远就见魏晚若在训沈瑜。
沈瑜今日穿了件绯袍,愈发像只花孔雀了。
但此时,他却是满脸的不情愿:“老太君寿宴,您和沈琢他们两口子去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带上我啊!娘,祁家有只母老虎,我不去!”
魏晚若立刻沉下脸训起沈瑜来。
戚如翡觉得,他们现在过去不合适,便立在廊下,百无聊赖抓着灯笼穗子,随口问:“花孔雀说的母老虎是谁?”
沈琢:“祁明月。”
戚如翡:“……”
沈瑜在那边鬼哭狼嚎:“娘,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啊!那个母老虎差点废了我兄弟的命根子,我今天要是去了,那就是背叛我兄弟啊!”
戚如翡下意识朝沈琢看去。
沈琢立刻朝后退了一步:“不是我,阿瑜的朋友有一次在路上,调戏姑娘,被祁明月撞见,差点就……”
“废了人家的命根子?!”戚如翡瞬间抚掌笑开:“这姑娘的脾气,我喜欢,要是让我碰见了,估计我也会这么做。”
沈琢:“……”
魏晚若见沈琢和戚如翡来了。
立刻一把拉住沈瑜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今天去祁国公府,你要是不好好表现,这个月你休想从府里拿到一个铜板!”
“娘,这才月初啊,你……”
魏晚若却没听他哀嚎,而是转头,冲沈琢和戚如翡道:“琢儿,阿翡来了,那我们走吧。”
相府备了两辆马车。
原本应该是沈琢和沈瑜坐,戚如翡和魏晚若坐。
但沈琢怕戚如翡同魏晚若坐在一起,便以让戚如翡照顾自己为由,让戚如翡和他坐在一起。
戚如翡掀开车帘,朝外面望了好几眼,又忍不住回头看向沈琢。
她问:“你就没什么想要交代我的?”
“交代什么?!”
“比如什么话不能说啊,或者什么人不能得罪啊之类的。”
沈琢愣了下,旋即笑开:“不必,我带阿翡来,是为了让阿翡来玩的,阿翡随性自在就好,不必拘泥那些条条框框。”
“可是……”戚如翡皱了皱眉:“你们华京不是关系盘根错杂吗?万一我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了什么贵人,该怎么办?”
华京最不缺见风使舵的人。
如今他是昭和帝身边的红人,自然不可能有人来得罪他,但既然戚如翡这么问了,沈琢便认真答了。
他一本正经道:“得罪了也不害怕,我们可以进宫去告状。”
“对哦!你可是个连皇子都敢告的人!那我就不怕了!”
沈琢:“……”
他们这边再讨论得罪人善后的问题。
另外一辆马车里,沈瑜被魏晚若敲打了一路。
是以到祁国公府时,戚如翡下马车时,是一脸‘谁敢惹我就削谁’的嚣张,而沈瑜则像是刚被毒打了一遍,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
沈琢被戚如翡扶着下了马车。
刚站稳,就收到了四面八方的眼神。
但他表情都没带变的,而是转身冲魏晚若道:“母亲,阿翡就交给您了,这是她第一次参宴,还请母亲多照顾她些,若她有什么事,还请母亲立刻派人来寻我。”
“放心吧,有我在,不会有事的,阿瑜小孩子心性,你也替母亲多盯着他些。”说着,魏晚若又冲沈瑜道:“好好听你哥的话,不准再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