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醒来的时候,在去富阳的水路上,睁眼见到的人是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榆木,还有葡萄。那时她被灌了药,已经昏睡了好几日,醒的时候,脑中还浑浑噩噩的,喉间连话都不怎么说得出来。
昏昏沉沉中,她口中念着宋卿源。
是葡萄告诉她,相爷,元帝安稳回京了。
宋卿源回京了……
她眸间淡淡散开。
***
抵达鹤城是三日后的事。
鹤城投宿,宋卿源没让柳秦云跟着,也没让身边的暗卫陪同,“不用跟着朕了,朕去见个人。”
清风月下,宋卿源扣门,是胡广文开的门。
“陛下?”胡广文眼中微讶。
宋卿源温声道,“朕来看看你。”
轮椅上,胡广文温和笑了笑。
临近中秋了,月华渐满,在苑中铺了一层淡淡清晖。
月下对酌,胡广文问道,“陛下还好吗?”
宋卿源淡声,“朕很好。”
胡广文看了看他,没有戳穿。
胡广文双.腿残疾,一直用药,许久未曾饮酒了,今日宋卿源来,胡广文饮的是酒。
“听说京中的事了,陛下安稳就好。”一杯下肚,酒意在腹间徘徊。
宋卿源没有应声。
借着酒意,胡广文继续,“许骄不是过劳死的吧?”
宋卿源沉声,“她是因为朕死的。”
酒意透过唇间,渗入四肢百骸,眸间却是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不想将许骄同昱王之乱放在一处,他不想旁人揣测许骄在昱王之乱中遭遇的任何事情,他不想任何和昱王之乱有关的事牵扯上许骄。这是他的梦魇,永远不想旁人再知晓或提起……
宋卿源端起酒杯,酒入腹间,方才麻痹了刚才涌上的恐慌。
“你知晓她不是男子吗?”宋卿源问。
胡广文没有隐瞒,“知道。”
宋卿源叹道,“是啊,她拿你当兄长,什么事都不瞒你,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来鹤城看你……”
胡广文沉声道,“陛下,人死不可复生,清和已经过世很久了。”
听到这句过世很久,宋卿源忽得悲从中来。
是啊,过世很久了。
久到他都要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这一晚喝了许多酒。
“广文,回朝中来吧,帮朕。”宋卿源问。
胡广文笑道,“广文残破之躯,陛下身边人才济济,不少广文一个。”
宋卿源沉默。
至夜深,宋卿源没有留下,“朕明日去西关了,你多保重。”
胡广文颔首。
……
出了府中,往客栈去。
他喝得有些多,心中念头和酒意交织在一处,临近街角时,缓缓驻足。
清风晚照,远处的街市上,他将人看成了许骄模样。
她是同许骄很像,差不多的个头,脸上带着面纱,但他就是觉得她同她很像……
在他快要记不清她模样的时候。
一个身影就可填满心中所有空荡的地方……
他驻足看了许久。
他知晓是酒意上头,所以见到的人会同她一幅模样,模样像,动作像,隔着面纱,他能想象的神色也像。但他也知晓,越像,越是脑海中刻画的出来,其实近观也需根本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但即便相同,许骄已经不在了。
旁人都不是许骄。
宋卿源收回目光,而后转身。
……
街市上,许骄正在看小贩处的鹿皮手套和厚裹巾。
要去西关,路上要走十五日的路,几乎都是荒漠和偶尔零星的绿洲。
之前去北关的时候就知晓风.尘极大,要带上很厚的面巾裹住脸,否则整张脸都会被风沙填满,更何况眼下,风.尘多些她气管就受不了……
榆木去准备出西关的骆驼,还有向导。
这里虽是南顺,但这么重要的位置,苍月不可能没有安置暗卫。
柏靳能让她出西关,一定是确认了这一路安稳,她无需担心。
自早前昱王之乱后,她再没有换过男装。
在南顺,她女装比男装更安稳,等出了西关再换也不迟。许骄拿起一侧偏小麦色的粉盘,想起又要抹成那张小麦色的脸。
思绪间,有暗卫上前,“夫人。”
许骄转眸,“怎么了?”
暗卫道,“夫人想见的人,方才在府中见人,不知要什么时候去了。”
许骄放下手中的东西,心中意外,谁会去看胡广文?
但既然有人,那就等明日。
反正这一路西出,也不急……
许骄淡声,“回吧。”
暗卫拱手。
***
翌日晨间,柳秦云已经准备好了所有去西关城的东西。
骆驼,地图,向导,还有雇佣的护卫。
去西关,一定要在鹤城雇护卫,因为这些护卫才是常年往返于这两座城池的人,也是最保靠的。
其实西关也是可以通往西域的。
只是因为西戎常年占据了道路,这条商路从南顺根本走不通,所以只有从燕韩,羌亚的陆路往西域去,巴尔短暂有过一段时间通往西域的商路也断了。
南顺原本就有慈州这些商贸的码头在,若是通往西域的商路能打通,那南顺将有一条完整的商路。
这是宋卿源一路要去西关的缘故。
沿途的城镇,他都花时间呆过,并非走马观花,而是有花了时间停留。
去西关这一路的风土人情和实际情况,他都了然于心。
眼下是鹤城去西关这一段。
也是这一路最难走的一段,等走完,他便对这条路有完整的认知……
驼铃声响,西出鹤城不久,便踏入荒漠。
柳秦云用厚厚的裹巾裹住口鼻,“陛下,这一路快则十五日,若是遇上恶劣天气,怕是要二十余日去了,安稳第一,时间可能把握不住。”
宋卿源颔首。
这一路往西关城去,宋卿源扮作身侧的暗卫模样,再加上厚厚的裹巾,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路遇漫天风沙时,也会在绿洲或是安稳的废弃之处暂歇。
所以自古西关都是流放犯人的地方,这里的环境的确恶劣……
宋卿源拧开水囊,抿了一口,继续上路。
……
鹤城中,许骄远远坐在茶肆二楼,看仆从推着轮椅带胡广文外出。
轮椅走得慢,许骄瞩目看了许久。
少时入东宫,宋卿源身边的天资最好的伴读叫胡广文。
政史经纶,无一不通。
同宋卿源默契很足,也近乎无话不谈。许骄刚入东宫的时候,胡广文才是名副其实的东宫宠臣,日后一定是仕途通畅,封侯拜相那种。
但后来胡广文忽然染病。
从逐渐站不起身,到后来只能靠轮椅行走,最后抱憾离开了东宫,去了鹤城。若是胡广文还在,宋卿源身边最信任的人不会是她……
初到东宫的时候,许骄总是会偷偷看胡广文。
胡广文发现,也会问,“许骄,你总偷偷看我做什么?”
许骄没同他说,他生得像她的哥哥。
穿越前的哥哥。
这种亲厚感,让她觉得安稳,所以她总跟着胡广文。
胡广文也会同她说,看这个书,看那个书,看这一堆书……
许骄傻眼。
简直一模一样……
后来胡广文离京的时候,宋卿源是最舍不得的一个,但其实她也是。
她还大哭过了一场。
胡广文温和朝她道,“许骄,替我好好辅佐东宫,我没机会做的,交给你了。”
临到那道身影消失不见的时候,许骄眼中微润。
——哥,我走了。
胡广文伸手,示意伸手的仆从停下。
也将轮椅调转回方才的方向。
一种说不好的感觉,总觉得,方才有人在看他……
就像很早前,许骄那时候一样。
他魔怔了。
“走吧。”胡广文低声道。
……
“夫人,准备妥当了,可以出发了。”葡萄上前。
许骄也起身,“走吧。”
回了客栈,许骄换上了厚重的裙装,也将脸上的肌肤一点点涂成小麦色,腰间别着水囊。
出了鹤城,骑上骆驼。
裹巾厚厚得裹了好几层,遮住了口鼻,只剩了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
一侧,是青面獠牙面.具的榆木,“夫人,这一段时日天气不怎么好,路上怕是有耽误。”
“无妨。”许骄轻声。
驼铃声响起,骆驼的队伍往西关去。
但确实让榆木说中了,塞外风沙无常。
大约走了十日左右的路程,不得不在中途的绿洲处停下,因为前方的风.尘太大,再走会有危险。
等到绿洲中,才知晓这风.尘其实有好几日了,不少人都困在绿洲中的客栈里。
要等天晴后再离开。
下了骆驼,入了客栈,见客栈中有不少人在食月饼,许骄才想起今日是中秋了。
临近西关,中秋的天气已经开始寒凉。
许骄身上的裙装厚重,不冷,也慢慢解下裹在脸上的裹巾。
因为缠得太久,脸上都有红印,遂才用了面纱遮上。
照说往来西关的人不多,但因为风沙的缘故,困了好几日的队伍,所以客栈中才热闹了些。
许骄入内时,还是有不少目光投来。
往西关去,虽然也有不少女子,但眼前的人身后跟了十余二十个护卫,又带着面纱,身上的衣裳厚重,看不太出什么身份。
宋卿源余光瞥过一眼,只看到她的背影,没有多看。
这种身边跟着诸多侍卫和仆从的,能不冲突,尽量不冲突。
宋卿源困在客栈这里三四日了,要等这场风沙过去。
所以,其实真正走过一遍,才知晓所谓的十五日路程,其实大半都要二十余日,甚至三十日,因为途中天气恶劣,不能顺利抵达。
一旦发生战事,想要驰援基本很难。
三十日,城都被攻下了。
所以这百余年来,西关一直断断续续,时而在南顺麾下,时而被西戎占领。
这是一处战略要地,但同时也类似一座孤岛。
卷宗上看过再多,都不如亲至。
宋卿源缓缓放下茶杯,听邻桌的人小声道,“看到方才过去那姑娘了吗?肯定是个美人,那双眼睛眸含秋水,看一眼都觉得动人。”
另一人道,“眼睛是好看,但是眼神犀利啊,不是善茬。”
第三人道,“就是,我看你还是别找死了,看看她周围的侍卫,还是别招惹的好。”
“我不就说说嘛,在这客栈憋了几日了,也不知道明日能不能上路,好容易有些乐子。”
“小心你的舌头。”
宋卿源的目光这才朝方才的方向看去,但正好对方放下帘栊,将视野隔开,宋卿源刚好看到,她摘了鹿皮手套,露出手上白皙的肌肤,不过一瞬。
片刻,柳秦云折回,“打探过了,明日能走,但是冒险,稳妥的话再呆一日。”
宋卿源应好。
柳秦云只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早前是他陪许爷去北关的时候;眼下,是他陪陛下去西关,都是因为风沙困在客栈中。
柳秦云又想起要红油猪耳。
客栈小二送来的时候,手中端了四盘。
柳秦云惊呆,“我没要这么多。”
小二道,“那边的夫人要的。”
柳秦云愣住。
一口气,要了三盘红油猪耳,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
宋卿源目光微微滞了滞。
也莫名朝刚才的方向看去,想起方才看到摘下的鹿皮手套,还有邻桌人口中,美人胚子,不是善茬这样的话……
很快,又收回目光。
今日中秋,店家端了月饼上来。
宋卿源没有动。
目光略微僵持,而后起身,“我先回了,你少喝点。”
宋卿源回了客栈二楼的客房处,客房外有暗卫值守,他在盆前慢慢揭下脸上的易容面.具。
这一路往西关去,他除了见胡广文没有透露踪迹,易容面.具是最保靠,也最稳妥的方式。
中秋了,窗户只穴开了一条缝,但月光都已铺满整个屋中。
宋卿源歇下。
楼下依旧喧闹,窗外明月光。
宋卿源想起其实很久之前起,他就没同许骄一道过中秋了。
去年中秋,许骄去了水利工事巡视。
前年中秋,他在梁城。
再前年的中秋,许骄在富阳。
但今年的中秋,人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许骄初到中宫那一年中秋,还不怎么说话,广文在,魏帆在,郭睿在,那时候的东宫很热闹,也人声鼎沸。
许骄尝了一小口酒,就不喝了。
他看她,目光微微敛了敛,让大监给她换了果茶。
她感激看他。
他收回目光,没怎么看她。
那时他从未想过,许骄会一路跟着他,最后连命都给了他……
宋卿源目光微敛,想起登基那年的中秋,他步履维艰,她非要和他分一个月饼,他看她,她温声道,这叫共婵娟。
他抬眸看她。
往后的每年,他的月饼都习惯只吃一半,无论她在不在跟前。
他不在,便也是留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