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论食人鬼会不会因为没有好好睡觉而猝死,在场的两人都丝毫没有将太宰治当成鬼来对待的意识。
“猝死?我还没有尝试过这种死法!”若是感觉足够有意思、或许连紫藤花都能面不改色地生吃的教祖大人兴致盎然地说道。
他是认真地想要尝试,就像太宰在会议上自我介绍说理想是清爽而充满朝气的自杀时,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完全支持太宰的。当然,殉情的提议就被无情拒绝了,就像现在。
“什么?我才不要!”太宰毛绒绒的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颇为嫌弃地回答道,“我才不要和男人殉情,而且过劳死太累了。我要睡觉。”
好吧,毫无自知之明的童磨大人自认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天使,毫无无限城烦人精评选大赏百年蝉联冠军的自知之明。见同事要休息,只好退出去自己玩了。
直到房间内的血腥味和童磨身上奇异的香料味道彻底消散,太宰才重新睁开眼睛,眼底哪还有半分睡意。他掀开被子,披着宽松的睡袍走到墙边,将一个纹样奇怪诡异的壶捧起来,丢出窗外。
在他指尖接触到壶的一瞬,那些原本活灵活现的花纹似乎突然凝滞,失去了某种诡秘而危险的生气。
窗外传来清脆的、瓷片碎裂的声音。
太宰立在窗边,浓重的夜色中,对面房间的窗上似映出童磨戴着教祖帽子的身影,而他对面跪坐的纤细女孩还丝毫没有察觉到片刻之后她将迎来生命的终结。
下弦之六立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他钻回还未彻底冰冷的被窝里,阖上眼睛,坠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今天份的梦境:
无心的人,能否在路边捡到恶鬼遗失的心脏?
无心的食人鬼,会有吃不下的人吗?
——————
前夜,万世极乐教址边缘。
“请问、能在这里讨口水喝吗?”
这件事罕少发生,倒不是说这边偏僻异常。正相反,时有来投靠的信徒路过这里。然而那些人都行色匆匆,在离神子如此近的地方更是如此,没人会停下来休息。
“二十年里,还是第二次有人来老身这里歇息呐。”老婆婆感叹着,为客人倒了一杯热茶。
“是吗?”身上到处都缠着绷带、看起来遍体鳞伤的青年并不急于拿起茶碗,轻声问,“在这里歇脚的人可不多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婆婆犹豫了半晌,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好像有什么令她不想说出那人的名字。但是或许因为太宰看起来太过无害,又或者她认为时间间隔久远,沉默反而惹人生疑。
“叫作琴叶,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是美丽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女子,经历也让人扼腕叹息。婆婆闭上眼,还能想象出那个浑身是伤的女孩是如何敲开自己的门,寻求帮助的。
“是美丽的小姐?”太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精神,露在外面的独眼闪着星星般的光亮,“啊,真想认识一下,她现在还在这里吗?”
“不,她来之后一年多,就离开了。”
一年多。太宰嘴角的弧度不变,眼中却覆上了无法消解的阴影,浑身的气质由‘有些忧郁茫然的青年’变成了沉浸在黑暗中的怪物。
被压抑着的气势如影影绰绰的血腥味一起流泻出来。他食指轻敲桌面,无需言语,对面的婆婆就能感受到危险。
只有在远远看见过教祖时,才感受过的、冰冷的危险。
“那可真不巧,这样美丽的女性,被人……”他舔舔嘴唇,将话语中最后几个字含糊带过。
听起来,像是捷足先登四字。
屋子里的气氛忽然凝滞起来,即便黎明前阳光还未透过云层,油灯也还没熄灭,屋内本来还算亮堂,但是太宰坐在桌边,就像是黑暗的中心。
是血液中都流淌着黑色的男人。
婆婆了悟了:他也是。
她的动作僵住了,看着太宰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像是被捕食者盯住的猎物。既不敢妄动,也不敢揭开那一层朦胧的帘子、暴露出自己其实已经隐隐察觉到真相的事实。
她能在万世极乐教生活将近二十年,靠的不过就是无知二字。
苦难对她来说不过是托词,她居无定所、于是来到这里定居,也面见过教祖一次,但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踏入过正殿。她并不喜欢那里,似乎也不打心底相信往生极乐的说法。
平平无奇的她一开始认为这里虽然教义有些浮夸,但也是个很不错的栖身之处,也很相信那些说辞:匆匆到来的少女和家人莫名失踪,是因为领悟教义之后匆匆离去了。
但是她渐渐发现了不对,去面见教祖的年轻少女失踪的越来越多,收拾房间时淡淡的血腥味——一点一点的证据累积起来。
那些黑夜中窸窣的动静和隐隐弥漫的血腥,还有教祖从来不踏入阳光半步的事实合起来,足以在任何愚蠢之极的人心中留下怀疑的阴影。
而这些怀疑在二十年的时间中慢慢发酵,最终演变为勉强掩饰的恐惧。以至于在瞥见那金色的扇面时心中从恭敬变为难掩的瑟瑟发抖。
好在童磨对教众一向漫不经心,懒得管到底新来了多少人,又吃了多少。又或许他发现了这个在这里逗留许久的女子,但觉得她掀不起什么风浪。
有些出乎意料的事情才算有趣,童磨迟早被他自己玩死。
但至少现在童磨还没有死。
食人的鬼并不止教祖一人,这可怕的认知令她浑身颤抖,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青年此时突然也变为了洪水猛兽。
“您怎么在抖呢?是太冷了吗?”
太宰推了推桌上的粗瓷杯子,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推到另一边。杯子在凹凸不平的木缝上摇晃了一下,几滴茶水洒在桌面上,很快就冷透了。
满是皱纹的手掌颤颤巍巍地捧住杯子,却没有真正将它托起的力道。
鸢色眼睛突然漾出不及眼底的笑意。
“真是有意思啊,”太宰笑道,“那么能否与我讲一讲呢,名为琴叶的女孩子的故事?”
黎明的阳光割裂夜幕,第一缕光明透过窗棱洒在太宰的指尖。那位急急忙忙站起来、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想要去拉上窗帘的婆婆愣了一愣,慢慢坐回远处,目光在浸在阳光下的苍白皮肤上转过。
太宰从衣袖中抖出什么东西,金属制品砸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似乎是经常受到击打的金属装饰,上面坑洼不堪,甚至不太能折射出冷光来了。
婆婆仅仅看了那东西一眼,就陷入了某种惊诧却放松的状态中,长舒一口气。
“那是很多年前的晚上,孤身一人、还抱着孩子的她来了这里——”
抱着年幼的婴儿,从暴虐的夫家逃出的女子,孤身一人来到万世极乐教。她很幸运,教祖似乎很喜欢她,让她陪在身边。
但是那样聪明的女子,又怎么会察觉不到种种端倪?
童磨习惯了散漫,杀人时也免不了疏漏,并不认为被发现食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断送的却绝不是他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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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中的悬崖上,华服的教祖跪坐在地上,食不知味地将一截截断骨塞入喉咙,似乎连味道也尝不出来。人类的骨骼断口虽锋利,却不应该能够划破鬼的食道。
然而那骨片从他喉咙处滑下,就好像在要害处划出连日轮刀都无法造成的、灼烧着的伤口,几乎将他开膛破肚。
真是新奇的感受,如此有趣的痛感,他自从变成鬼以来都从未体验过。或许只有无惨大人的血液从头顶灌入、流遍全身的那一刻才能与这媲美。
但是疼痛过后,就是无尽的空虚。连发丝也吃下去,那干涩的味道、令他也无法忍受的口感,还是没法填满心脏上的空缺。
都想好了,要留着她不吃,等她自然老死也不错。为什么不听他解释呢?
明明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他的教众达·到·极·乐。
琴叶、琴叶。
他只顾着吞下最后一片头骨,然后抱着染血的浅绿色和服坐在寒风中,铁扇就埋在身边浅浅的雪层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股市开盘【?
我好凉hhh,之前忘记了上榜字数是3w
不过这篇文全文不V,大家放心看
第8章 童磨比我还能哭
太宰在黑暗的房间中醒来。现在是凌晨,天边还是一边暗沉,太阳还有一两个小时才会升起。但是即便是白天,厚实的纸窗和层层叠叠的布幔也挡住了任何可能悄悄溜进来的光线。
毕竟是鬼的地盘,硬生生将所有的房间都装扮成了密不透风的阴暗洞窟一般。
童磨白天就待在这些室内,不会踏出门半步,即便如此,他在教众的眼中也绝不是个死宅。毕竟是教祖,坐在房间内也能说成是在潜心与神明沟通。
一切荒诞又充满疑点的事情,在狂热的信仰和饱含私欲的祈祷中都被完美地合理化。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伪装,也无怪乎童磨轻易将漏洞百出的假象维持了百年之久。
可能这就是无惨的美学,他就喜欢些看似不变,实际上脆弱到不堪一击的东西。太宰从不认为一成不变有任何强大之处。
说到底,人心都更喜欢习惯了的旧物,虚假的安全感也往往由此而生。鬼舞辻无惨是这类人,他招揽下属之后让他们做的事自然也要越贴近不变越好。
然而太宰治最擅长破坏常规,这一点从他的异能就可得见。
太宰伸了个懒腰,踱步到门边。他也不着急出去,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从不离身的绷带开始缠了起来。这次他并不只顾上手腕,将一只手的手掌手指也都覆盖住,活像是只木乃伊。
他最后将绷带打了个漂亮的结——手法与其说是在包扎,倒更像是绑礼物一样轻松。
现在是凌晨,但是有勤奋的教众已经开始工作。虽然教祖不会离开房间,但是也有不少人在回廊上往来。他们避开了童磨所在的主殿,对客房却并不规避。
太宰立在门边,忽然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缠满绷带看起来却依旧称得上纤细的指尖快速探出门缝,一把正好抓住了路过的人的手臂。
女孩子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太宰捂住了嘴。
太宰察觉到抓住她手臂的手底下不太自然的触感,立刻就松了手。轻轻吸气的女孩子也已经缓过劲来。
人的天性就是传播信ba息gua,这个被教主奉为宾客的青年的存在也并不是个秘密。但是除了他生得一副好相貌且言行举止怪异之外,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女孩又惊又怕,瞪大眼睛看着阴暗房间里的太宰。
单只鸢色的眼睛正含笑凝视着她,令她想到她曾瞥见的教祖的双眼。当然这种平凡无奇的颜色与那双七彩的、被神眷顾的双目并不相像。
但是仅仅只是一瞥,就足以让人心生隐秘的退缩和颤栗之意,从一方面来说,眼前的青年与教祖简直就可以说是亲生兄弟。
“不要惊叫呀,不然万一惊扰了神明大人怎么办呢?”太宰笑道。
刚才他抓住这个女孩之前,就听到了衣料摩挲声,并非来源于普通的劳作服装,反而更像是刻意盛装打扮、穿上了质地更好些的和服。
在万事极乐教内,除了面见童磨,还有什么事需要一个年轻女孩穿上正装?
童磨还真是把整个教派都当成了取之不尽的餐点柜,一天吃一个有时候都不够。
太宰自认是在帮他进行节食计划,饮食不规律对身体不好。
眼前的青年就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举动不仅接近登徒子,还有朝绑架犯靠拢的嫌疑。
“抱歉。”太宰松开手,退远了些。
女孩子平复了一下被惊吓的心情,意识到眼前这人确实是教祖的客人,应该也不是个坏人,眼神变得有些好奇。但是与此同时,她又心系与教祖的约定。
教祖只在黑夜里面见教徒,而现在离天亮只剩下不长的时间。
太宰走到墙角的油灯边,点燃烛火。
“我仍然认为向人诉苦不过是徒劳,与其如此,不如默默承受。*”太宰道。
这个满身绷带的青年装扮诡异、举止无礼,现在居然还说出这样足以令所有教众生气至极的话来。
女孩气得想要一走了之,但是对上对方被烛火映照着的、毫无嚣张意味,反而沉静得过了头的表情时,心中的怒火却突然迸发不出一点火星。
太宰治是明白苦难的,与教祖永远泪眼朦胧、看不真切的眼神不同,他的神色平淡却又锋利。
“我与童磨君说,我想找个人聊聊天。”太宰忽然话锋一转,露出堪称快乐的笑容来。猝不及防之下,他大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用几乎可以称之为石破天惊的音量大声喊道:
“童磨君!我借你的女孩子聊聊天!”
过了片刻,对面的窗户里探出一个白橡色、顶着教祖帽的脑袋,顶着比太宰还更快活、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的神情向他招了招手。
两扇窗户同时啪得一声阖上,也不知道是哪一方更用力一些。
“你……”女孩子几乎要被他的无耻所震惊,教众并不是随时都能单独与教祖倾诉的,她很不容易才等到这次机会。在她看来,刚才还算是中立的太宰已经面目可憎起来。
“好啦,”太宰浑然不觉一般,毫无形象地盘腿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软垫,“那我们聊些什么呢?”
女孩并不主动开口。于是太宰就像个刑讯官一样开始提问。
他问的问题所有教徒都能回答,简直就普通到过分。比如教中有没有什么祷告的传统,面见教祖又应有什么规则。
然后问到每天教众们都做些什么。
“教条的影响很大,向教祖倾诉过的人们,很多都找到了生活的方法然后离开了,”女孩回答,她渐渐放下了心防,因为太宰的一举一动都透出完全的认真倾听,也没有任何其他举动,就好像他真的只是需要一个聊天的伙伴,“我也……我也不想再沉浸在痛苦中了。”
所谓的离开,恐怕就是早登极乐,离到了童磨的肚子里去。
太宰这次却没有继续询问,他看着女孩的双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并不令人觉得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