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也不是自己考进来的,而是靠着他爹的关系以附生的名头进来的,整日不学无术,平日还老爱仗着他爹的身份,欺负府学里的其他同学。
今儿他又搞事情,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不过今天他欺负的,就是那天姜瑜他们一行人在路上遇到的江杰。
江杰在府学里只如透明人一般的存在,平时不争不抢,只一心读他的圣贤书,很少去招惹别人,在这府学中,虽然没有什么朋友,但是他在学业上成绩优异,常常被夫子夸赞,同窗们去问他问题,他也会回答,所以大家对他的态度多是友好的。
就这样一个不争不抢的人,怎么就招惹到江鸣这个霸王了呢?
说起来却是无妄之灾,原来是那江鸣十七岁却还一事无成,整日只知道斗鸡摸狗,回去受了江知府的一阵痛批,心里受了气。
再回到这府学就撞见这江杰,一想到这厮日日被夫子挂在嘴边,只差夸出一朵花来,越发不爽,把江杰从饭堂省下来准备留着晚上吃的蒸饼给打翻在地上。
江杰本来就节俭,每日吃的都是饭堂最末等的饭菜,只为了省下银两拿回去给他娘,他娘这些年为了他把身子都给累垮了。
如今他考上秀才,自然不放心他娘在外家那群族人底下讨生活,把他娘接到府城住了,这样一来,即使她娘住在府城边缘地带,但是一年十两银子供他们母子在这府城,自然过得紧巴巴的。
江鸣打翻的蒸饼对江鸣来说不算什么,却是他的晚餐,若是没了他晚上只好饿肚子了,读书饿着肚子有多难受他太清楚了。
再说这江鸣无缘无故就打翻自己的东西,自己又没有招惹他,是个泥人也有性子,何况他不是泥人,只是不爱惹事罢了。
江杰语气也听不出来发火,他冷淡道:“江同窗,你打翻了我的蒸饼,如今也不能吃了,你看看怎么办吧。”
不就是两个蒸饼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珍宝呢,江鸣本来心里就不爽,如今听到这好学生还敢顶嘴,越发生气起来。
平时他也不是没有私下打过他看不顺眼的人,但那都是私底下,如今顾不得他老子的教训,直接就挥拳打了起来。
府学里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同窗,纵然他是知府的儿子,教授训导也不可能不严肃处理这件事,若是没处理好,给个说法,只怕学子们面上不说,心里难免有想法。
所以江鸣被请了家长,只是当初给洪二郎加塞的那个训导,素来专营惯了,上头尚且没发话,他就让人也去请了江杰的家里人来,不当是单方面的斗殴,只当是双方打架来处理。
这江鸣仗着自己知府儿子的身份,尚且不用他自己去安排,就有人替他拉偏架,只可怜那江杰,不仅受了无妄之灾,还被扣上个打架斗殴的名头,他又没有关系可以走,若是府学不愿意给他个公道,被退学都是有的。
同样姓江,却同人不同命啊。
江知府刚骂完他儿子,同一天就被通知隔天去府学一趟,说来府学里的秀才,不少都是经过他主持的府试,他也算是这些秀才们的座师了。
如今倒是因着家里那个孽障,自己要在这么多学生面前丢人,江知府只觉得一口老血不上不下。
都怪他这些年,忙于公务,没有好好教导家中的儿女,被他娘子养成了纨绔,要不是这儿子太能闹腾,他不放心把他放太远,只好放在眼皮底下,不然定然不会让他在府学给自己丢人现眼。
江知府自己就是农门出身,从无到有,太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但是他娘子却是高门出身,对此多有不屑,对于儿子不严加管教,只知道宠着,等江知府回过头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是自己膝下就这么一子一女,只有恨铁不成钢的份儿了。
江鸣打江杰的事,府学里的学子都听说了,毕竟以前那江鸣欺负人也只是私底下,如今竟敢当众打人。
今天是江杰倒霉,谁知道明天倒霉的会不会是自己呢,毕竟府学里的学子,虽然条件比之江杰好,但是有几个敢说凭着家里的关系,能硬刚上姜鸣呢,所以大家私底下对这件事的进展都十分关注。
原本大家只是关注这件事的后续,却没想到后面的家长碰面,倒是惹出了一件陈年的心酸事,让人不仅感慨命运的不公平。
第49章 、再相逢
这边江知府隔天到府学, 自然是有带着下人,坐着轿子,舒舒服服地来了。
那边那训导派出的人, 七拐八拐,才在一处狭小的巷子里找到江杰娘亲住的地方。
那江母听那来传话的人含糊说自己儿子在府学惹了事,打了知府大人的儿子,她心里害怕极了。
自己儿子哪里是那种惹事的人, 平时只一心读书, 但是麻烦还是找上了门,她知道这事不能善了, 若是她儿没法在府学读书,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她儿子有多热爱读书, 没人比她这个做娘的更清楚了, 唉,她儿子, 像他爹。
所以江母晚上也没睡着,隔天一早, 天还没亮,她就启程去府学了, 她住的地方偏, 去府学可是要走很久的。
可不能叫人家知府大人久等,这事儿她相信不是她儿子惹事, 但是为了让她儿子以后能在府学继续读书, 就是让她下跪, 她也是肯的。
她早年常日劳作,这些年身体早就垮了,如今也不过是不放心她儿, 吊着一口气罢了。
她腿脚不好,背也被常年背重物给压垮了,日常只佝偻着身子,这样紧赶慢赶,到了府学也是来迟一步。
她进去的时候,听说那知府大人已经到了,让个大官等自己,她惶恐极了,且领着她进去的那个书童,语气也不是很好,她越发不安起来。
诚惶诚恐地进去了。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教授原本没想过让江杰的母亲过来的,只是手下的吴训导自作主张,等他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如今人已经来了,也不好再叫她回去,昨天的事,明眼人都知道是江鸣的错,只是如今这事怎么办,还得看知府大人的态度。
江讯也没想到府学还把对方的娘都给请来了,他已经了解过一些情况了,这江杰是个好后生,虽然教授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是人精,这事还是他儿子自己招惹人家的。
他也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家长,自然不会怪罪到对方身上,且他也是寡母养大,好不容易才读上书的,对于对方的处境,他感同身受,他家那个孽障,也是就是生下来没过过苦日子,才这样胡作非为。
江母一进去,江杰没想到这事还叫了他娘来,想想娘能这个时间点到,定然一大早就出发了,心里方对那江鸣有了点恨意。
江母一进去就跪下了,求情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一道淳厚的声音道:“江娘子不必如此,这事都是我家那个孽障的错,说来还是我要跟你们道歉,你家小郎君是个好后生,此次不过无妄之灾…”
不论时间过去多久,江母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那时候,有消息传来她官人中了举人,这是天大的喜事,她家终于熬出了头。
但是喜没多久,她婆母不知听信了谁的话,觉得她这个村姑媳妇会阻碍了她官人的前途,竟是连同村里的族人,要把她悄没声息打杀了,她无意中听了他们江家的打算,连夜跑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自小就被卖到江家村当童养媳,没出过几回村,身上也没多少银子,都是自家官人偷偷抄书省下来给她的。
她一路问一路走,好不容易才回了娘家,她娘家能卖她一回,自然能卖她第二回 ,不过不知道是上天怜悯她还是惩罚她,她怀孕了。
所以只对外说了她死了男人才回来投靠娘家,每天做牛做马,只为了她和她儿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要不是她儿天赋,让她娘家村里的族长看到了用处,只怕她就累死在地里了。
江母没忍住抬头看向那说话的人,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只是二十一年过去,他没什么大变,岁月对他十分地宽容,只是越发沉稳起来,还蓄起了胡子,而她,已经被生活压弯了腰,头发发白,跟他站在一起估计也没人把他们两个当成同辈了。
年轻的时候,她也没有很懂,只知道她嫁的男人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不同,他斯斯文文,总是说一些文绉绉的话。
她不知道怎么说,因为婆母一个女人家年纪越大越力不从心,照顾不过来自己的儿子才买了她。
但是随着年纪渐渐大了,她发现了她和官人之间的差距,但是她欢喜他,至于官人对她如何?也是也是欢喜的。
在他晚上挑灯教她识字的时候,说只要她识字了以后他出门在外也可以写信给她,在他背着婆母把银两给自己的时候,让她有什么想买想吃的可以自己去买,在每回官人从府学回来给她带的各种小玩意的时候,她觉得或许官人也是欢喜她的。
但是岁月不饶人,二十几年的时间,足够这些情感烟消云散,他甚至认不出自己来,看到儿子形似自己的样貌,他也想不起来了。
还夸赞自己的儿子,可那也是他的儿子啊。
江讯只是例行公事地夸赞一下对方的儿子,官场上不就是这样,一般家里有了孩子的,夸对方的孩子比夸对方效果好多了。
没想到对方盯着自己看了许久,他纵横官场二十来年,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了,他旁边那个孽障一副要出言不逊的样子。
江讯想在这逆子说话前先出声,没想到那妇人,先一步哭了起来,她就这样,哑着嗓子,佝偻着身子,用那布满茧子的手捂住了脸,一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江杰没想到他娘突然就哭了起来,只以为他娘是怕他被退学才这样哭,他忙拍他娘的背,他读书是为了什么,一个是因为他真的喜欢读书,一个是因为他若不读出个人样,他娘只会一直被外家欺负。
这个情况,真不知怎么办才好,谁也没想到这江母二话不说就大哭,教授在一旁都觉得尴尬,但是到底他打心里欣赏江杰这个学生,所以要出口打圆场。
那江母却是断断续续道:“柱子,我是乌娘啊。”
江知府小名就是柱子,只是后来他跟着读书,先生嫌弃他的名字土给他另取了一个,还会叫他柱子的,只有他娘还有他娘子…只是他娘已经去世十来年了,他娘子…
江讯只觉得脑壳一阵昏昏沉沉,他仔细端详面前的这个妇人,可是看着她的脸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乌娘的样子。
他也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乌娘了,他只记得当初他考中了举人,欢天喜地地回家,可是他娘跟他说乌娘去洗衣服的时候,掉进河里,叫水给淹了,没救过来,天热等不及他回来,早就下葬了。
他那时只觉得天昏地暗,他正打算带着她过上好日子,她却没了。
但是一切的伤心或许能够交给时间去冲淡,生活还要继续,他每日都学习学到没有一丝空余的心思去思考,方才能逃避现实,考中进士,就有很多的人家想把女郎嫁给他。
娶谁,他都无所谓,他只想醉心于官场,在这名利场追逐,他娘倒是对他娶一门高门贵女充满了期待。
只是想来他娘后面失望了,他岳父当时是京城的五品郎中,在京城只算小官,但是他娘子自小就娇生惯养,哪里会和他娘处得过来?
江讯已经想不起来有多少次他娘和许氏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搞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娘才会偶尔提一下那个只活在他们共同回忆里的乌娘,他娘只神神叨叨道:“你这个媳妇真不懂得孝敬老人,比你前头那个乌娘还没规矩…”
接着又好像觉得自己说错话不愿意提这伤心事一般,不说话了…
这个人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小名,如果这个人是乌娘,那就是他娘骗他,他娘为什么骗他…
任他怎么看,都无法将面前的人和乌娘对上号,最后他看着这妇人旁边的江杰,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
终于,他脑海里浮现了画面,他去赶考的前一晚,一番云雨之后,他搂着乌娘,轻声道:“娘子,现在这么多人对我充满期待,村里的人都觉得我一定会考中,可是外面还有太多厉害的人,我怕…我怕自己考不中,要是我考不中,你会不会失望…”
他怀里的人温声道:“不会,不管你考没考中,你都是我官人…”
这个年轻人,眉眼确实十分像乌娘,那么她这二十年又去了哪里,江讯只觉得自己仿佛有一瞬间的失声,他不确定地指着江杰:“你…那他他是…”
他记得刚刚教授说了,这江杰年纪轻轻二十来岁在读书上头已经很有一番模样,二十来岁…
乌娘却是已经平复了心中的激动,她知道她身体不好,现在只是儿子的累赘,科考要花很多钱,可是她已经赚不动钱了。
府学发的钱,只够他们平时花销,现在还好说,但是以后呢,如果儿子要去省城参加考试,她连盘缠都给不起。
更别提还要打点,住店,这些都是要花钱的,这些她官人以前都跟她说过的。
只看着他旁边那个年轻人就知道,他早就再生儿育女了,以前的事情谁欠谁,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但是她儿子,不该再这样,随便地任人欺负,一天只吃两顿饭,每次只吃最便宜的蒸饼,她只希望他能无忧无虑地读他的书。
她不怕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她也是江讯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接触的层面,少有人有讨小老婆的,所以她没想到什么庶子嫡子的身份,只想着不能轻易让她儿再叫人作贱了去。
乌娘用袖子擦了擦泪水道:“杰郎,告诉他你几岁了!”
第50章 、是非(捉虫)
江杰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娘从来没有跟他讲过这回事,他只以为自己的爹是死了的。
如今见自己娘跟这江知府认识,也没有想到那一块去, 只以为他们认识罢了,虽然他也不懂为什么他娘能和江知府认识。
他老实回答了:“我乃戊戌年六月出生。”
戊戌年…江讯永远不会忘记,戊戌年就是他进士登科的那一年,二十岁, 这是他儿子啊…
江讯只觉得天昏地暗:“乌娘, 这些年你去哪了,娘说你…掉河里淹死了, 村里的人都这么说,都怎么说啊…”
乌娘被说到痛处, 心里委屈, 只哽咽道:“你中举的消息传回来之后,族里的人都觉得我碍着了你的发展, 要将我打杀了去,我连夜跑了, 一个人回了娘家,回去方才发现…”
她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我只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柱子, 我死之前还能见着你…”
说到激动处,咳嗽了起来。
江讯发达了之后, 他们江家族人, 靠着他得了多少好处, 甚至他还出钱给村里办了私塾,可是他们竟然一家家地联合起来,骗自己, 害得自己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