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自始至终目不斜视,依旧沉默地往前走,就像魏进不曾出现过一样。
回到小巷,瓦房的大门还上着锁,沈辞也不心急,就那样靠在门口的石墩旁,点了根烟夹在指间,开始安静地抽了起来。
他一边抽烟一边等,第四根烟头刚刚燃起的时候,他突然顿住了动作,默默抬眼,刚好瞧见女人从小巷尽头的方向朝他走了过来。
第16章 叙情 当看到他断肢的时候,忍不住轻轻……
白衬衣,轻纱裙。女人穿着的,还是昨天江城福利院给的那身行头,却莫名与他记忆中的某段身影重合。
沈辞抽烟的动作就此顿住,后知后觉地吞咽了下喉,慢慢转向女人走来的方向。
衣末老远便看到了沈辞的身影,她有片刻的愣神,而后似乎料到了一般,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快步朝他那边走了过去。
她在一米开外的距离处停住了脚步,沉默几秒,终是忍不住抬头问他:【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怕他看不懂,她故意将手势做得很慢。
沈辞依旧缓缓将烟抽着,透过烟雾,他看向女人,唇角微微带着笑意,摇了摇头。
衣末再次沉默下来,半晌之后,什么也没说,从背包里掏出钥匙,绕到他身后开了门。
沈辞这次并没有跟过去,烟雾一吞一吐之间,他看到刚被打开的房门复又阖上。
他的眸色黯淡下来,背脊一塌,重新靠回了墙面。
夜色越渐深沉,万家灯火开始亮起,每一扇昏黄的窗户里面,都是温馨的一家人。
可是他的家又在哪里。
*
衣末进屋之后,便开始忙着打扫起了卫生。
烧水、洗衣、做饭、拖地……
以往遇到心烦事,她都会如此做,可这一次,她的心情并没像以前那般得到平静。
她满脑子里都是刚刚关门的那一刻,从门缝间瞥到的男人的神色。
那是一种行将就木般的沉默,他就那样孤身站在半黑的小巷光影里,无声看着她开门,再无声看着她走进去。
她没有忘记自己在江城的时候,对他许下的承诺,她说她会带他回宁城,教他做个好人。前半句她做到了,可是后半句,却不知道从何开始了。
白天从警察局出来之后,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他们不理解她为什么最后要放弃报案,最后大家得出一致结论,都认为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包括后面赶到的,她最好的朋友陈平安。
张院长让衣末先不要急着上班,到家里休息几天,等到一切都好了,再去工作也不迟。可就是因为这几句话,衣末觉得自己这份工作,好像有点保不住了。
其实只要白天的时候,她把沈辞供出来,让他给自己作证,证明自己没有撒谎,那么警察他们便会立案去抓那些坏人,福利院的那些人也不会觉得她的精神有问题。
可是她没有。
怕他因此被牵连,怕他做不成一个好人。所以她放弃报案,放弃辩解,甚至可能要因此失去工作……
就为了一个萍水相逢,认识不到三天的人。
她觉得自己魔怔了。
屋外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没有。拖地拖到大门边上的时候,衣末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子开始看向门外。
她是真的魔怔了,明明自己的境遇已经如此艰难,她竟然还会忍不住担心那人有没有吃过饭,右腿有没有不舒服。
衣末痛苦地将眼一闭,静默五秒,伸手拉开了门。
男人又靠在墙面上睡着了,这是她看见的第三次。他的手里还拄着拐杖,就那样单腿站着,一动也不动。
他长得其实并不瘦弱,可睡着的时候,头微微朝上仰,这让他的脖颈看上去又细又长,中间的喉结很明显。
衣末又将视线慢慢往下移,当看到他断肢的时候,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那处看上去既坚强又脆弱。两个矛盾的词语,用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却一点也不冲突。
她慢步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
沈辞霎时醒了,眉头紧蹙,双眼红得像是染了血。他下意识地反手扣住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腕,狠戾地盯着来人,表情防备又严肃。
衣末的动作就那样害怕地顿住了,下一秒,男人的动作也顿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
对视了好一会,沈辞连忙松了手中的力道。衣末手腕吃痛,眼眶溢出些许生理性的泪水,不过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握着手腕,转身走回了门口。
她进屋之后便停了下来,侧头回望,见男人还杵在原地,她抿了抿嘴,慢慢侧开身,让出了一条道。
沈辞愣然望着她。
衣末无声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似的,看了眼沈辞,又朝里指了指屋子。
沈辞狭长的眸子里在那一刻好似闪过一丝光芒,他顺着她的手势看了眼屋内,复又看向她,不确信地说:“你……愿意让我住进去了?”
衣末抿着嘴角点了点头。
“愿意让我住多久?”
衣末蹙眉比划:【你想住多久?】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这回女人的手势划得很快,沈辞没看懂,只得认真地看向她。
衣末却已是气急,见他还杵在原地不动,她拧紧了眉头,索性伸手拉上门把手想要关门。
她心里想着,让他晚上在外面吃露水去吧,饿肚子也好,腿痛也好,她可不要再管他了,让他饿死病死,一了百了!
可纵使心里如此作想,关门的动作却到底缓慢至极,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万幸的是,她很快便等到了,在最后一条门缝即将阖上的时候,终于有阵力道从门外推了进来。
是沈辞。他一手提着拄拐,另一手抵在门边上。他的呼吸有些不匀,很明显刚刚那几步路,是冲刺奔上来的。
他站在门槛外面,迎着屋内的光线,低头看向衣末。他的眸子亮得出奇,胸膛起伏数许,才低低地说:“我想好了,不管你让我住多久,我都愿意。”
他说完就飞快地挤进了门,模样就像再晚一秒有人就会反悔一样。
第17章 叙情 他很喜欢看她,又生怕他的视线太……
沈辞很快挤进了门, 衣末看着他重新雀跃起来的身影,叹息过后,在后面慢慢跟了过去。
那一天正好是五月五号, 立夏。衣末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并且连她自己都不甚理解的心思,衣末不但收留了沈辞, 还主动借了两千块钱给他,顺便附送了一部自己之前淘汰下来的旧手机。
不过其他的是再也没得照顾了, 毕竟以后他们要同住一个屋檐下面,为了以后和平相处,并且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衣末再次决定与他约法三章。
她端正地坐在桌子旁, 拍了拍一旁边的凳子, 示意沈辞也坐下。
沈辞当时还有些拘谨地站在客厅正中, 手里捏着女人刚刚塞过来的一小沓现金和一部手机, 似乎没有从惊喜中清醒过来。他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衣末的手势,心间虽有不解,身体却先于脑子一步, 乖乖巧巧坐了过去, 难得听话。
衣末依旧坐得跟前一晚那样笔直,她从桌子下的抽屉里拿出纸笔,低头严肃写道:【房子可以给你住, 但房租必须要交。】
写完这行字,才抬头看向男人。见他表情还有些茫然, 她又快速低头,解释写道:【这房子我本来就是一直出租的,没有白让你住的道理。】
她怕极了他想一直白吃白住下去,那样她可就太吃亏了。
不过好在沈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无赖, 愣然过后,他接过纸笔,写道:【好。】
顿了顿笔,另起一行,他又主动问她:【还有呢?】
衣末松了口气,写道:【我这屋子简陋,只有一个浴室,如要使用,需要记得提前把门把手的提示牌挂好。】
沈辞顺势看了眼浴室的方向,果真,门把手上挂着个黄色的指示牌。他勾唇笑了笑,回道:【记下了。】
衣末又写道:【你住次卧,房租我算你便宜一些,每月一千,一月一交,概不拖欠。】
沈辞:【成交。】
写完,他扔了笔,直接将手边的现金全部推了过去。
衣末瞪大眼睛看着他。
沈辞轻轻一笑,写道:【怕你反悔,先交两个月。】
衣末:……
行吧。
刚刚借出去的钱,立马又回来了。看样子白住是防住了,可接下来的水电和吃喝……
想到这里,衣末意味深长地又望了沈辞一眼。
沈辞同样望着她,唇角依旧勾着浅浅的笑意,神色却是坦然。
衣末快速眨了眨眼,瞬间又为自己刚才的小心思感到害臊。
她突然想起来,当初两人从岛上逃出来的时候,还是人家用手表给付的船费呢,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变得如此扣扣索索。
简直太丢宁城人民的脸了。
如此作想,衣末的脸色越发臊得通红。她无声清了清嗓子,再也不想继续上个话题了,转而写道:【你现在已经到了宁城,等休息好之后,打算去做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昨晚的问题,见字之后,沈辞嘴角的笑意微不可查地凝了凝,而后垂首,如实写道:【继续找工作。】
衣末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看见“继续”二字,心间泛起疑惑,又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她才发现他的衣服和裤子全都拧巴在了一起,头发也是灰扑扑的,若不是有张剑眉星目的脸在那撑着,他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个乞丐。
而且还是一个,混得不怎么好的乞丐。
【今天白天,你是去找工作了吗?】衣末将心里的猜测问了出来。
【嗯。】
【去过工地?】衣末又问。
【嗯……】
沈辞回得简练,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衣末似乎已经习惯了他那寡言的性子,看着他回的那一串“嗯”字,无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之后便没再问其他的问题,仔细将纸笔收回抽屉,从座位上站起身。
沈辞跟着起了身,目光有意无意停留在衣末的身上。他很喜欢看她,又生怕他的视线太热,会吓到她。
衣末没走开多远,似是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
她没看见男人飞快错开的视线,犹豫一阵,慢慢抬手,比划说:【你吃饭了么?】
然后,沈辞便顿住了。足足五秒,他才将唇角勾至一边,痞笑着说:“没吃。怎么,要给我做饭啊?”
他说话的时候,打趣意味十足。衣末没理他,转身直接走进了厨房。
沈辞坐在原地没动,眼神又重新黏回她的身上,越来越直接。
他就那样目光灼灼地盯着衣末的背影看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后,女人端着一碗面出来,走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碗简简单单的青菜素面,面的分量很足,直直没过碗口,米黄色的汤汁之上,飘着几颗豆大的油。
沈辞垂头看向摆在自己跟前的那碗面,蒸腾而上的热气很快将他的眼角蕴湿,他无声抹了把脸,唇角努力朝上,终是没再勾起来,低哑地说:“你……特意做给我吃的啊?”
衣末安静地点了点头,眼神有些不敢看他。放好面之后,她又从桌角的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递到了他的手边。
【快些吃,不然面要涨了。】
她做手势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习惯使然,也不管沈辞看不看得懂。
沈辞指尖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下一秒,紧了紧筷子,夹起一大口面塞进了嘴里。
他吃面的时候头低得很下,衣末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过从他那大刀阔斧的吃相上看,衣末心想,这碗面的味道估计不错。
她不自觉就弯眼笑了起来。
她很喜欢下厨,只不过每次做出来的东西,不管是饭是菜、是面是汤,味道总是差那么点火候,因此看到沈辞吃得那样爽快,她无疑是高兴的。
只不过笑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见沈辞没过多久就快要将一整碗面吃完,她坐在一旁,思索一阵之后,重新拿起纸笔,写完一行字,递到他的面前给他看。
沈辞吃面的动作渐渐停顿下来。他盯着那一行字,随后抬起头,问她说:“你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衣末点头回应。
沈辞说:“谁?”
衣末捏着笔,本来想说告诉他他也不认识的,这时沈辞却突然开口,说:“陈平安,是么?”
衣末嘴巴惊讶地张成“O”型,笔尖动了动,讶异写道:【你怎么知道?】
沈辞沉默下来,为了掩盖情绪,低头继续吃着面,好一会,才说:“我猜的。”
衣末觉得这男人简直绝了。
他比她想象的聪明,陈平安这个名字,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他只在江城福利院的时候听陈院长提起过一次,可他却记下了,不仅如此,他好像还猜出了她想做什么。
并且好像,不太高兴?
衣末仔细揣测了一下沈辞为什么会突然不高兴,揣测到最后也没想出个因果关系来。
她于是泄了气,解释写道:【陈平安是宁城院福利院的副院长,他就住在院里面,明天早上八点,我带你一起过去,他也许可以帮你介绍一份工作。】
她本是好心帮忙,不曾料,沈辞头也没抬,直接拒绝说:“不去。”
此时他已经将那碗面全部吃完,好像那纸上的字会烫人一样,一秒都不想在桌边多待,直接端着空碗从凳子上站起身,准备走去厨房。
屋里只开着厨房里的一盏灯,男人起身之后,挺拔的身形瞬间将光线切割,暗影投在了衣末的身上。
他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似乎深吸了口气,才转过身,视线自上而下压了过来。
然后衣末便瞧见了那样的一幕——
男人逆光而立,五官就像刀刻出来的一样。眼神深邃又凌厉,像是夜出捕猎的狼。
她瞬间便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压迫感,看着男人,无所适从地跟着从凳子上站起身,嘴唇瘪了瘪,下一秒仿佛就要哭出声。
怎么能这样啊。
动不动就吓人……
看见女人的反应,沈辞怔了怔,终于后知后觉感觉到了自己气场的不对劲。他快速移开视线,端着碗筷,沉默地走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