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卿元被废后,林长徽从礼部调到了兵部,又从兵部调到了户部。调来调去,都是一个微末的官儿,仿佛有人以戏弄她为乐。
她站在诸位大臣最后,闻之也道:“臣家中贫寒,只有陛下所赐雪山白玉玦一枚,今随宋大人一同捐给受灾的百姓。”
第92章 。
林长徽说完便敛了神, 不理会四周落往她身上的若有若无视线。
她和前储君唐卿元关系密切,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老皇帝清理朝中的时候嫌她官阶低,搁着没管她。诸位大臣也不愿忤了老皇帝, 是故官职调了几调,依旧是个微末的。
既无升官可能,她又何必畏惧开罪别人?
敏城那边情势紧急, 物资虽够,但行军作战招兵买马却是一件吞金事,不然殿下也不会把主意打在国库上。先前和亲事件已掏了国库一半,眼下雪灾老皇帝肯定不愿多出, 殿下昨日还遗憾不能谋太多,谁想宋大人倒出了一个好主意。
让这些朝臣宗族们出出血,于殿下之所图来看,百利无一害。何况古人有言在先:天下金银之财合计一石, 宗族朝臣占八斗;国库算一斗;商贾与天下百姓共分一斗。
林长徽语毕, 又一大臣也站了出来。中年之相, 样貌周正;两袖荡荡空,清风化身成。只见他持
笏下拜, 语气哀叹:
“民生多艰,臣家有老母下有独子, 身无余财。臣愿捐三年俸禄,以求敏城百姓安康。”
说话这人虽官居高位, 平素生活却简朴成风, 从未听闻有过奢华之举。能做到这般,倒是忧国忧民真心为百姓。
林长徽瞥了一眼那人,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此人话一出,剩下的大臣仿佛受了点悟般, 忙说:
“陛下,臣也愿捐三年俸。”
“臣也愿。”
“臣也!”
“……”
待朝臣们乱哄哄一片安静下来,老皇帝的脸色已黑如锅底。真以为他看不出来吗?先前宋穆明倒是起了好头,那个小官倒也会跟。偏生这些银钱养的,好的不学学坏的,真是令人生气。
老皇帝还没发作,林长徽眼珠子一瞥,持身长立,开始不顾天地了:
“许大人,秦大人捐三年俸,是家中本就贫寒。前几天还听闻贵公子赌坊散尽三千两,怎么今日就没钱了?”
“赵大人,前几日令尊过寿,当日收了不少奇珍异宝。怎么如今不愿意拿出来?莫非是打算攒着他日去了阴冥用?”
“周丞相,听闻贵府白玉为地,若是实在拿不出钱财,可将这白玉撬下来赠予陛下?”
“……”
林长徽因唐卿元之故,便时时关注着各位大臣。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她心下十分满意。
平素待在角落安静至极的人儿,如今嘴皮子一动,不顾天地,倒是令不少大臣手足无措。加之她语速过快,竟无人出言阻拦。
说完他持笏站在众人身后,安静乖巧,看起来无害至极。察觉有人看他,他忙抿唇一笑,双手行礼,友好至极。仿佛方才的那一番话,不是自他口中。
暗中看得人牙痒痒。
光脚不怕穿鞋的,以往他们怎么没发现朝中居然有着这么一个牙尖嘴利的?再一看,原来是林长徽啊,重阳公主的那个姘头。也是,这么一个人久不升迁,怕是心中也急了罢。
但没有办法,牙根再痒也得将这口气咽下去,只能硬着头皮道:
“臣方才想起来家中还有祖传……”
“臣……”
“……”
下朝后,林长徽刚出两步,身后就响起一阵阴恻恻的声音:“林大人怎得知吾子赌坊散千金?莫非林大人一直暗中窥探?”
林长徽疾行的步子一顿,嘴角噙笑:“许大人说笑了。贵公子风流潇洒,一举一动百姓都当作美事来谈。此事哪还需要我去窥探?百姓之间早已传遍了。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眼见来人颜色不善,林长徽眉头微蹙,一副大悟状:“许大人,莫非臣在大殿上说错了话?”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
林长徽长手一拱,面上别提有多真诚了。
来人只得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宋穆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无影无息:“想要在朝堂活下去,必须得管好自己的嘴。”
林长徽回头一看,只见昔日丞相公子面色沉沉,像是阴云遮了目。即便如此,也不损他周身气度分毫,仍旧光风霁月清远脱俗。
林长徽双手搭在身前,嘴角噙笑,一派从容自在。她道:“多谢宋大人好意,林某日后会多加注意的。”
“今日你得罪了的人不算少,日后可能有麻烦。”宋穆明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
“多谢宋大人。”林长徽又谢了一番。
俨然一副油盐不进酱醋不吃的样子。
宋穆明看了她一会,冷声道:“随你。”
好心提点,谁知对方居然是这么一副态度。若不是念在他……念在他是……是唐卿元的心上人,他又何必多管闲事?只是担心这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唐卿元会伤心罢了。
她从储君之位一夜落下凡尘,大起大落,心绪一直未平。若是再受悲伤,只怕身体会承受不住。宋穆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底藏着忧色。
北面受灾,京城的热闹比之以往稍褪,人群聚在一起,议论的也是关于北面的事情。上至朝野下到百姓,居然无一人察觉这是有人暗中谋划。
唐卿元正在茶馆里闲坐,正悄悄听着这一幕。不多时,林长徽下朝匆匆赶来,面上掩着笑。她左右查看确定没人后,才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尽数说了出来。
唐卿元闻后笑意还未及眼底,就迅速被一层忧色取代。
她担心的是林长徽日后在朝廷该如何生存?毕竟林长徽得罪了的那些大臣,可不允许这么一个人安然无恙地待在朝堂上。
察觉到唐卿元的担忧,林长徽也不隐瞒自己的打算,她道:“臣在朝中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与其一直处在边缘地带,帮不了殿下什么忙,不如随着殿下您一同去北蛮,也能出一份力。”
因此,她才在殿上将诸位大臣都得罪了个干净。不过也不是全无弊处,后面那些大臣眼见老皇帝眼睛满意,为了在老皇帝面前留个好处疯狂的往外加奇珍异宝。
到时送去敏城的赈灾钱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唐卿元闻后沉默,林长徽说的也确有道理。
此次敏城雪灾结束后,按照计划,宁鸣等人最少也将北边十余城拿了下来。而皇城国库空虚,年后必要加重赋税,百姓会心生不满,那时纷乱自起,就算她们所为全都暴露,朝廷也无暇顾及。
如此一来,朝堂上的纷纷扰扰对她们来说就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尤其是,有秦大人在暗中把握周旋,又有周清婉暗中盯着丞相父亲,倒是可以歇下心来。
关于去北蛮,也是唐卿元深思熟虑之后的。
除夕夜的时候,唐卿元躲避众人见到了被囚禁起来的福熙长公主,她的姑姑唐维仪。或许是因为贵妃也在的原因,福熙什么都没有对唐卿元讲,也没有要求唐卿元救她出去。
只在临走的时对唐卿元耳语叮嘱:
“若有空的话,去一趟北蛮吧。那里,我留了点东西给你。若是能找到,我从这里出去便不是难事。”
福熙姑姑是一定要救出来的,但唐卿元并不认为非得去北蛮,只要北边稳固,大军逼迫,又怎么会救不出?就在唐卿元疑惑不解的时候,福熙突然换了颜色,她语气郑重:
“你娘也在那边给你留了东西,你必须得取回来。”
涉及母亲,唐卿元在福熙的注视下便点了头,北蛮是非去不可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过了上元,待正月结束的时候,就是她与宋穆明的婚期。
老皇帝为什么饶她一命?唐卿元也清楚一二。
一是因为朝堂上她的党羽已尽数被拔除,拔了爪牙没了脊骨的病猫,又能有什么威胁呢?二来,便是嫁人一事,只要她嫁了人,于老皇帝而言无异斩草除根。
《奇闺记》中有二十四个奇女子,虽各有风华,各个不输男儿甚至超过男儿一大截,可将风华一直延续到结局的,仅有七人。二十四人中,有二十人在事成之后全都选择了嫁与心爱的男子,而后不知为何明珠蒙尘。有三人选择和离,明珠重耀光华,这才成为了七人之中的三人。
书中最后道:
“如何毁掉一个光华耀耀的女子?”
“俗答:让她接受新婚之夜便开始的侮辱以便于将她的自尊拽下来踩在脚底永远也翻不了天;若是还想翻天,让她再继续承担怀孕十月的痛苦和养育后代的辛劳;若是依旧想翻天,便将一个家族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全都交与她让她仔细打理将她困在这方寸天地间无心去想其它的事情。”
“这般下来,一个再张扬再不羁的女子都会慢慢褪去光华,成为大众眼底的女人之一。史书记载官会将她的光华绚烂心有灵犀地转接到她的夫婿儿子身上,然后她——”
“成为一粒尘埃,后世再也无人能触及她的历史,更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过。”
关于誊写者“俗”的这番自问自答,唐卿元印书时并没有选择放出去。这段话太过真实,太过惊世,她并非权力在握,一旦有男子因这话而聚众起事,对她当前来说不是妙事。
老皇帝盘算的,大抵也是如此。
一个嫁了人的女子,又怎么能翻出掌控着她“天”?既然解除不了这婚姻,那她必须走。
第93章 赵老板
宁鸣和蒋征君北去后, 敏城的天便晴了起来,冰雪消融,温度上升, 隐隐间有春日的气象。因此春节还没过完,就有商户从北行来,要去南方做生意。亦有自北方来的商户, 要去南边做点皮草生意。
敏城,是唯一能通过的关卡。
但宁阳担忧敏城消息泄露,早早就封了城门,贴了告示, 此段时间禁止通行。是故敏城内外,全是想要通过的商户。守门的士兵有些坚持不住,便托人上报,宁阳的指示直到晚上才到达:继续封城门。
除此之外, 又给城门加了防守。内内外外, 将城门包裹得如铁桶一般, 不允许任何人迈过去。
最快,也得等到赈灾军入了江城。
宁阳有自己的考虑, 但商户也有自己的想法。耽搁一日,他们就少做一点生意, 就少赚一点银钱。眼下敏城不知何故封了城门,一直等待也没有个定数, 牢骚四起, 形成疾风之势,迅速刮过众人。于是恰在上元节的时候,他们开始闹了。
上元节的时候,城内的百姓纷纷出门打算看花灯, 城外的百姓也纷纷出门打算进城看花灯。这一拨的人流和商户那一拨共成两股,正好在敏城城门前聚集着。
里面出不去,外面进不来。就闹了。
任他们怎么口出秽语怒骂不止,守城的将士们不动如山,仿佛没有听见般。夜色加深,城外看花灯的人三三两两选择离开。随着援兵减少,商户们纷纷急了眼。于是里外不约而同地换了一个闹的方法:一拥而上冲向城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都是这样。平素这些人见了官兵颤巍巍,眼下为了行商赚钱,倒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宁阳站在城楼冷眼瞧着这一幕,眉稍眼角上跳跃的,都是嘲讽。
愚蠢。
被利用了而不自知。
城门外来的是南方的商户,而城内的都是敏城的商户。按理说城外的人应该要比城内人多才是,可是城内的人数要比城外多出几倍,这不合理。商户也是百姓,都是安安分分过小日子的人,和官兵起冲突,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是,这些商户都是有人暗中撺掇的,一部分是假扮的商户,为的就是透过城门。假扮商户?透过城门?所图呢?
所图不过是为了能够到京城,将这一处颠倒了的乾坤捅到皇城内罢了。能做出这个打算的,定然不是普通的百姓商户,只能是已经死了的敏城巡抚手下未真心归降的狗腿子们了。
宁阳长臂抬起,一把□□出现在了她手上。
幼时为了博得老皇帝的关注而习练箭术,大有所成之后,老皇帝心生喜悦便让她自己去库房中挑一样东西。库房中奇珍异宝千千万,她当时喜好的是用来装点自己的明珠和丝绸,但为了老皇帝对她印象深刻,她便放下自己所爱,选了一把□□。
便是她手上这把。也是她在巡抚府中,和在城墙上射杀人的那一把。
结构精巧,花纹繁复。弓虽大却不拙非沉,当年只有十四岁的她就可以一手轻轻拿起,不费吹灰之力,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弓。
早有人拿着箭筒站立在一侧,目光崇拜,神色痴痴。宁阳看了他一眼,然后将心中最终选定的名字报了出来:“去把赵家那个老头子带过来。”
城楼之下依旧在闹,一波波的商户冲向城门,层层守卫拦在城门前。守卫们的□□全都横在身体前方,既抵挡了商户们的作乱,又不担心伤到无辜之人。
守卫与商户们,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愿意退让半步。
就在他们僵持的过程中,宁阳要找的人终于被带了过来。
银发在头顶戴着,老态朽朽,面上生出了不少褐色的老人斑。皮肤泛着腻味的白色,身上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普通的人家。
他一来就颤着手脚行礼:“见过殿下。”
“赵老板,又见面了。”
宁阳对待外人的时候,多数情况下面目都是柔和的,只看一眼就会卸下心中的防备,这是她作为公主时培养出来的习惯。
因为,世人不喜欢横眉竖眼的女子。他们喜欢温顺的,永远不会生气的女子。宁阳以前,就想做个世人都喜欢的女子。
话音方落,城楼下的僵持就产生了疲态,商户们明显有些力气不足。
站在商户中最前方的一人见到这一幕,黑滴滴的眼珠子溜了两圈,像个老鼠一般,他扬声道:
“大家别放弃。我们都是上有爹娘下有幼子的人,这生意一旦做不成,全家人就得喝西北风去。你们舍得吗?”
话落,两方又重新开始僵持。
被称作赵老板的人手脚没有之前颤抖得厉害了,他问道:“不知殿下唤草民到这里来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