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拿了半天的弓箭终于有了用处,她抬起手,从箭筒中拿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然后瞄准了——方才溜着眼睛转的那人。
宁阳问道:“这位,是您老派出来的人吧?”
许是宁阳柔和的面容让这位赵老板卸下了防备,他竟直直点了头。头点了一半,他回神想要改口时已经迟了。只箭早已准备好的箭早已脱弦,冲着那溜着眼睛转的人而去。
她射出箭就将手上的弓放了下来,也不在意射中了谁,也不在意射歪了谁。她看着赵老板:“赵老板,我们不都说前尘事一笔勾销了吗?”
眼见自己所做的一切全都被看穿,赵老板也就不再装懵懂。他看着宁阳,眼神里全是愤恨:
“我赵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孩子。死,他不长眼死在殿下你手上,这是他的荣幸!”
原来这人是宁阳曾处置的那个当街欺辱女子的纨绔子的父亲,他当初得知儿子死亡后,甚至亲自登门表示自己养了一个歪儿子。谁曾想,私下竟另有他心。
许是因为说到了伤心处,他的手脚又开始巍巍发颤:
“若是直接死在殿下手上,我一介老朽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全怪他没挑好地方撞见了殿下。可是殿下,您为何将他折磨至死啊,他自幼从未吃过苦头。”
没挑好地方撞见她。
所以言下之意是,怪她多管闲事?
宁阳不想多言,面上因习惯而生出来的柔和不知何时也收敛了。她的那一箭确实射中了人,底下人因这死亡,纷纷退出了三四米远。
惊慌声比方才的喧闹声还要大,如此一来,倒是无人再想冲出城门。
宁阳道:“赵老板,眼下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赵老板面上凄凉,隐隐泛着金色。他慢慢靠近城墙,半边身子缓慢着爬了上去。守卫想要制止,却被宁阳阻拦了。给她添了这么大的堵,允许他自尽已算是她网开一面了。
赵老板站到了垛墙上,银发在夜色中异常显眼。或许是去心已定的原因,手脚也不像方才那样微微颤抖,他道:“此事被殿下察觉,是我技不如人。只是可怜我赵氏一族,今后就断子绝孙了。”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纸张,回头看着宁阳。他一改先前的表情,面上的怨毒浓至刻薄:“殿下,您真以为,这天是想反就能反的吗?真的以为,没人能治得了你们这群毒妇吗?”
早在被传唤之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发现,依照那个毒妇的手段,他必然活不过今天。所以来的时候,他准备了纸张,上面全都是临时写出来的宁阳公主的罪状,眼下正被他死死捏在手上。
只要他手一松,这些东西就会全都会落在城墙外。城外聚集的那些客商和村民中一定有识字的,敏城内发生的事情就再也隐藏不住。
只待敏城的事传出去,他日这些毒妇的死相只会比他更难看!
“天底乾坤阴阳皆有定数,不是你们这些区区毒妇就想要掀就能掀的。”似是警告,似是轻蔑。。
宁阳心中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她道:“拦住他!”
为时已晚。
只见枯藤般的手指张开,攥着的纸片没了依附只能被逼着向城墙外飞去。适风起,纸片被吹得胡乱飞舞,敏城好似又降了一场大雪。
“毒妇,我与吾儿在阴冥等你!”
话落,一跃而下。
宁阳站在城墙边缘,一双沉沉的视线扫过城墙下的人们因这场变故或是好奇或是愣住的脸,没有丝毫犹豫道:“□□手!”
随着一声令下,□□迅速架上了城墙。白色的尖端一字排开,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全都对准了城墙外的那堆人群。
城内城外因着两个人的死亡终于安静了。
那糟老头子为什么敢这么做?不就是觉得她不会杀平民百姓吗?是,她先前不杀,是因为宁鸣不杀。她是唐卿爻,可不是宁鸣和唐卿元那种一肚子软软肠子的人。
善良?她当然有。
她释放善良是有前提的,前提是她保证自己连根头发丝都不会有任何损害。
至于眼下......
宁阳抿唇浅笑,她方才不是被称作毒妇吗?
第94章 宁归琼
偷盖印章, 伪传文书,捏造灾情,制造舆论。敏城以北“路有冻死骨”“鸟入室食骨”的大雪灾, 就是这么被唐卿元捏造出来的。
这件事,除过唐卿元和她信任的林长徽和周清婉外,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包括唐卿元在宁阳她们离了京城后, 她拜访并招入幕中的秦大人秦横岭都不知道这件事。甚至送信到京城的信使,江城巡抚沈助,都以为敏城发生了真正的雪灾。
惟有以假乱真,才能瞒过京城, 才能获得京城的赈灾金。早在正月十四时,赈灾军就离开了京城,前去了北境。
赈灾队伍和送公主和亲不同。
不管什么时候,和亲都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情, 加上老皇帝有心不打算让宁阳多活些日子, 因此随行人员并不多, 这是对北蛮的轻视,受到了轻视的北蛮人对待宁阳这么一个大宁人自然不会多温和。
赈灾队伍却是救治大宁百姓的, 单军队就派出了五千人。初此之外,为首之人更是持有圣旨, 凭此可以调动敏城周边数个城池的军队。
只要赈灾队伍进入敏城,到时兵力和赈灾物资全都落入她们手中。
唐卿元以为一切全都在她的掌控中时, 有一封信从敏城飘了过来。送信的差使快马加鞭, 一路上累死了五匹马,日夜不休过了三天才到唐卿元府上。
信上说,敏城出事了。
宁阳说,敏城的消息走泄了。
唐卿元面色凝重, 宁阳将上元前一天敏城发生的事情尽数告之。在最后她说:有三人趁此逃出了城门,两人被她射中当场死亡,另一个至今没有踪迹。
她设想,可能去了京城。她已经派人沿路暗中探查,唐卿元那边,也要多留心。
那人若是真的进入了京城,很多事情就会不受控。
宁阳这辈子很少有后悔的事情,即便效忠老皇帝被背刺,她都没有后悔过。可那日,她后悔了,为自己莫名其妙生出的柔软心肠
当森森□□对准着城楼下的那些百姓的时候,当一个小女孩被此吓到开始哇哇大哭,她素来刚硬的心肠,莫名其妙地软和了一下。
这般无助,让宁阳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时期。
母亲早亡,宁阳虽为公主却无人庇佑,皇兄弟们以捉弄她为乐。那天,他们要她顶着苹果站在那里做靶子,他们张弓搭箭瞄准了她。
呵,她的那群废物草包兄弟,怎么可能射中她头顶的苹果?第一个兄弟将箭射飞了出去,第二个兄弟倒还算有几分实力,只是那箭却是冲着她胸口来的。只要这一箭刺中,她就算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就在她闭上眼睛认命的时候,听见的却是箭落地面的声音。悄悄地睁开眼,却见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子手持一把结构精巧的大弓将她护在了身后:“你们血浓于水,怎么可以眼也不眨地就伤害她?”
身形高大,对宁阳来说,无异于是天神菩萨下凡。当初的她,可如今这个小女孩又有什么区别?
因这一层,宁阳鬼使神差地让众人收了弓卸了箭。她说,放城外这些人进城,安排食宿,封城之日到时,才是他们的出城之日。
既然不杀这些人,那就将这些人全都关在城内,宁阳是这般打算的。
也就是趁着城门大开逼着这些人入城的时候,城内几个商户蜂拥而起冲向城门,甚至有三人成功逃出。两人被宁阳当场射杀,惟有一人,至今不见踪迹。
唐卿元看完信,便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哪怕这人是在赈灾队伍到了江城时跑出去的,唐卿元都不会像眼下这样焦急。
赈灾队伍带着救灾物资,不会走太快。一旦进入京城,将敏城的真实情况上达天听,不仅唐卿元一手策划的赈灾物资会半路召回,而还未平下来的北境也会因此遭受重击。
唐卿元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将离开京城的计划提前。
唐卿元披了一件薄薄的斗篷,准备出门去,她该将自己的人手全都整理下,以便迎接这一突变。
牵一发而动全身,唐卿元担忧的是,自己的提前离开,会不会导致北境那边被提前暴露。敏城以北还没控制下来,若是暴露,不仅所有谋划都会前功尽弃,那些女子的性命也会……
唐卿元眉头紧蹙。
天色将歇,府上已经点了烛火。唐卿元出来的时候,看到廊下挂着一盏兔子灯,眼睛通红,造型栩栩如生。见唐卿元盯着看,负责燃灯的婢女忙道:
“殿下,这灯是上元时候宋大人送过来的。白芷姊姊说殿下不喜这个,奴瞧着这灯好看,便把灯悬在这里。”
婢女畏惧地解释:
“听说,是宋大人亲手做的呢。”
说完,她悄悄看向面色凝重的重阳公主,面色带有不解。宋大人才识出众,样貌俊美,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又对殿下一往情深。为什么殿下会不喜欢宋大人呢?殿下以前明明可喜欢了。
白芷警告地看了一眼她,她惊慌着将自己的头低了下去。
唐卿元恍若充耳未闻,径直走了出去。见唐卿元没有出声,白芷也不敢提将灯扔了的事情,今日的殿下有些不对劲。
方出门口,就见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帘子掀开,露出了一张如画般的面孔,看向唐卿元的双眼恍若藏着云雾,来人不是宁归琼又是谁?
自除夕之后,这是唐卿元第一次见宁归琼。几日不见,她的面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宁归琼抿了抿唇,试探地问道:“殿下,可以聊聊吗?”
唐卿元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与宁归琼面对面坐着。宁归琼眼睑微垂,仿佛害怕直视唐卿元的眼睛。
马车摇摇晃晃,连带着马车中的人也摇摇晃晃,时间一寸一寸地流逝,宁归琼叹了口气,像是认了命般问道: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宁归琼虽未点透,二人却心知肚明。
唐卿元抬眼看着她,眸色沉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宁归琼依旧垂着眼:“是陛下亲自说的。”
“什么时候?”
“陛下大寿的前一个月。”
“然后你就选择背叛我?”
宁归琼身子一颤,不再言语,像是块易碎的琉璃。
唐卿元往后靠了靠,自顾自地挑了个舒服的位置。马车内燃着火烛,它的光芒将唐卿元一半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中。从宁归琼这里看过去,入眼的只有唐卿元冷凝着的半边脸。
宁归琼只觉得口中生黏,说话都有几分困难:“陛下说,你的存在会令他不安。”
唐卿元没有言语。
唐卿元救过不少女子,宁归琼,季知草,还有那些青楼女子。而这些女子中,对她有特殊意义的只有宁归琼。
只有宁归琼是和林长徽一样入了朝堂的,她也是唯一一个以女子之身进入朝堂的。
不仅对唐卿元,对天下女子来说,宁归琼的存在也是非同凡响。唐卿元甚至能料想到,因为宁归琼的存在,日后会有多少女子以一技之长跑到京城来想要为官。
又思及宁归琼出身艰难,一路漂泊多次危险才活到今日。唐卿元心存怜惜,便只让宁归琼安稳地做她的女官,好好享受为官生涯,以便为天下女子立个榜样。为此,她和林长徽私下计划的谋略和计划,都没有告知宁归琼,生怕宁归琼会为此生愁伤了身子。
她多娇弱啊。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背叛了她。
在储君之位被废她从东宫被赶出来的时候,在她借酒消愁关在房间里不知天昏地暗的时候,她心底便隐隐有了猜测。在宁归琼登门指责她没有将和亲公主宁阳拦下来的时候,唐卿元便明白自己的猜测成了真,所以她在宁归琼面前生了怒。
谁会不怒?
“本宫和被送去和亲的妹妹唐卿爻,都是他的孩子。本宫受宠过,宁阳也受宠过。即便如此,他磨刀霍霍冲着我们二人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心慈手软。”
唐卿元看着宁归琼和老皇帝如出一辙的下颌骨,双眼晦暗不明。明明将宁归琼从青楼救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宁归琼的侧脸很熟悉,可当初的她为什么没能想起来像谁?
若是当初,她能沉下心仔细地想一想,是不是……
唐卿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确实生过宁归琼的怒。只是这怒,随着除夕夜的逝去,她也放下了。
“你就算现在效忠于他,日后,他要对你动手时也会毫不留情。”唐卿元的语气中半是提醒。
“殿下,我与你不同。”
宁归琼的眼中不知何时噙了泪,“我自幼漂泊,虽有父母他们却不把我当人,后来我遇见了那个有仵作之能的妇人。她虽待我好,虽传授我技艺,可终究不是父母。”
“直到——”
宁归琼眼底的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水光:“他让我知晓了什么是父亲。”
“就算日后我为此粉身碎骨,我也不后悔。”
第95章 拦路石
唐卿元不欲听下去, 她径直掀开帘子冷声道:“停车。”
宁归琼注视着唐卿元的背影,没有阻拦。下了马车的唐卿元大步往前走,束着发的头顶如她本人是如出一辙的孤高自傲, 竟是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眼底的光慢慢黯了下去,宁归琼也清楚,自从她选择背叛了唐卿元那一日起, 就注定她们不会和好如初了。
眼见着唐卿元越走越远,宁归琼张了张嘴,姣好的面容上有挣扎之色一闪而过。下一刻,她冲着唐卿元远去的背影大喊道:
“殿下, 离开京城吧。”
离开京城,天大地大,任你遨游。
若是日后成了婚,你就成了活在囚牢里的人。你这般性子, 如何受得了这等折辱。
不如离开了好。
声音听起来有些心颤, 像是带了恳求。老皇帝他, 并没有放过唐卿元的打算。她背叛唐卿元不假,但她心底始终记得唐卿元对她的两次救命之恩, 她希望唐卿元在这世上活着,离开了京城, 她就可以好好活着,就能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