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栗靠着光粗略摸遍了所有物品,都一无所获。
不行,照这样找下去天亮了也找不到。眉栗几步退回门口,回忆窗台下偷听的时候,机括的声音是从靠窗的地方传来的,当时眉栗手扶着的墙都感受到了微微的震动。
靠窗的地方,只有一张书桌。
椅子不可挪动,也不可转动,眉栗大概知道机关在哪了。
她坐在椅子上往前伸手,只能摸到一只茶杯,茶杯精致却无任何玄机。眉栗不死心,站起来才堪堪够到桌上的一只笔洗,笔洗状似高山流水,玉石雕刻的山顶有一小亭,那亭子竟然可以转动。
眉栗:……所以为什么只有我够不着?
机括运转,木凳所在的地板快速下沉,眼前一切重新归于黑暗。
脚下踩着的是硬实地面,黑暗中弥漫着冰冷潮湿,裸露在外的皮肤汗毛倒立,想来这就是上方屋室墙壁寒潮的原因。眉栗深深皱起眉头,她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力量——
妖力,磅礴且肆无忌惮的妖力。这个阴冷的地堡中设置了专门的符阵镇压这股邪恶妖力,但置身其中,只能感到五脏六腑都带着天然的不适,似乎被强大的气压胁迫,闷得喘不过气来。
眉栗周身隐约浮现护身法阵抵消了这股力量,为了不被荀谕发现打草惊蛇,她又遮去了法阵上的符光。
但这样还是不够,如果是境界相当的人,只要放出感知就能找到她的位置。
眉栗吹灭了火折子,这条路更像一个深深的甬道,甬道斜坡向下,有时不慎还能踢到一些妖兽骨,但这些妖骨无一例外都被吸干了妖力,脚一碰就裂成碎片。
眉栗已经不去想荀谕到底在哪,这条甬道一定通向国师府某个极为秘密的地方,她有预感,这次能吃到一个大瓜。
往前再走几步,斜坡突然变得水平,前方豁然开朗。
深厚的妖力迎面打来,眉栗躲闪不及只能迅速侧身贴着甬道的墙壁,饶是这样也感到胸腹内符力动荡不平,一口虚血溢出嘴角。
她靠着墙壁往前慢慢走,不知碰到了哪里,千百只烛光瞬间亮起,骤然照亮方圆百米的大厅,眼前的烛光围成数圈,层层相映,眉栗捂住刺痛的眼睛,缓了一阵才慢慢抬头。
这已经不能称作一个厅,而是一个广袤的殿堂——数万根蜡烛燃烧不尽,左右各设一个巨大炉鼎,殿堂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坑洞,往下看去的高度令人头晕目眩,里面深深浅浅,覆着一层又一层的妖骨。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万妖坑。”眉栗轻声说着,仰头向前看去,那里赫然矗立着一尊足足有山高的狐狸雕像,狐狸面容慈悲,眼角低垂,端庄卧坐,旁边是传说中的四大神子,肃穆立在狐狸像身旁拱卫着他。
眉栗一步步走到中间,扛着常人无法忍受的妖力威压,她挺直了脊背,在雕像们的目光中突然认识到,她想毁灭国师府,可实际上,是她要与世间所有的庞大势力宣战。
狐仙、神子、国师府,他们代表的是人间的信仰。凭她一个人,可能吗?
一个人可以打败另一个人,可以毁灭一个势力,却不可能打败整个人间的信仰。
眉栗的眼睛从眼角开始,一点一点的红起来。她注视着狐仙巨大的雕像,俯瞰脚下的妖骨坑,那股威压越来越强烈,像在强迫她低头跪下,虔诚认错,高悬在上的狐狸眼带慈悲,像在说,认错了,我就不怪你了。
她直挺挺站在殿堂中央,全身符力莹莹聚集成一把巨大的砍刀,刀柄粗厚,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它会被握在一个小小的姑娘手里。
但她握住了,不止握住了,还半步不退。
眉栗轻声说:“上辈子血流成河,也不是为了来认错的。”
“为了杀尽世间不平事,为了用鲜血祭奠所有无辜枉死的人,包括我自己。”
眉栗一口口咽下从内腑涌上来的血沫,然而不等她准备好,已经有人动了。
迎面一阵霸道掌风,与护身符“砰”地相撞,眉栗抬眼看去,眼前乌压压一片人偶,但他们皮肤黝黑,俨然已经不是下午曾对上的肤色人偶。
他们关节更为灵活,攻击也更为迅猛,更可怕的是,它们似乎已经掌握了合作的技能。
下午那些人偶尚且抵不住她尽力一击,砍刀的刀背重重拍下就能轻松拍碎它们的脑袋。
但这些皮肤黝黑的人偶似乎有了意识,它们在围攻时会借助其他人偶的配合隐藏自己的头顶的弱点,把坚硬的臂膀露给眉栗。
“轰”的一声,眉栗找准时机狠狠一刀背拍在一个人偶的脑上,却因为中途其他人偶手臂的阻挡只拍到了半个脑袋,那半个脑袋四分五裂,露出里面微微发光的物质。
但眉栗没时间好奇,因为另一个用手臂承受了另一半攻击的人偶,只是小小的裂开了一截小臂。
眉栗倒吸一口凉气,暗骂出声:……艹。
越来越多的人偶攻上来,它们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想把眉栗困死在里面。
如今已经不再考虑暴露的问题,还是先活下来比较重要。
眉栗双手掌心同时放出奔涌符力,在空中凝成两枚巨大符阵,符阵像磁铁一样骤然吸附于刀刃上,正是课上荀谕曾说过的“符器之道”!
眉栗,一个平平无奇的符道双修天才罢了。
符力如同她的生命力,源源不断涌向砍刀,从刀柄出水流一样附在刃上。这是一把刀刃并不锋利的砍刀,但它有着最锋利的符意。
眉栗深吸一口气,从上至下挥下砍刀,刀刃上的符力劈开空气,也一同劈开前方数十个木偶,眼见那些木偶并没有任何不妥,只是呆呆立在那里,丧失了全部活力。
下一秒,它们的身体齐齐从中间分开,劈里啪啦倒在地上。
眉栗花了一秒钟欣赏自己的战果,作为一个强迫症,她不能容忍有一个砍歪的。
但那些木偶像是砍之不尽倒之不绝,永远都有下一批踩着一地碎肢赶赴上来,眉栗有些力竭了。
余光扫过,那狐仙雕像后面似乎还有一个隐秘的垂帘!
就是那里。眉栗蓄力一跃,直直奔向狐仙雕像,在那些人偶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踩着它们坚硬的脑壳凌空跳跃。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感叹一句做工精良。
一瞬间,似乎所有人偶都停住了。有些……不对劲。
她刚想混进人偶里混水摸鱼,就被后方突如其来的磅礴剑意生生震下来,她藏进木偶群中,那剑意却不依不饶,大有劈山砍石的气势。
眉栗右手无声弹出符阵,却只抵消了小半的剑意,剩下的剑意在她后肩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剑气如虹,似乎要像她劈开人偶一样留下她的半个身体——
第47章 二十九只狐狸爪 玉颈生香
忽然, 一双手拦住她的臂膀,压着她倒在了人偶群中,抵消了剩下的恐怖剑意。
危机中, 一个人附在她耳边, 气音道:“去狐仙神龛。”
那人的剑意并不只对眉栗, 还削倒了好大一片人偶,人偶的肩臂在这道剑气下如豆腐般碎开,“哗啦啦”声音不绝于耳。
他手中无声升起透明屏障, 让那人不能用感知发现他们的位置,带着眉栗趁乱躲进狐仙雕像后方的龛室中。
龛室狭小,二人紧贴着墙壁,但这里的墙壁一反之前的潮湿寒冷, 摸上去反而十分干爽。
眉栗收回砍刀,指尖慢慢往上摸索。
黑暗中,一切触感都被无限放大, 她不能确定是谁,只感觉到十分熟悉的气息,才愿意跟他一起躲进这间屋子。
左手指尖笨拙地从他的脖颈开始渐渐往上……削痕般清晰下凹的锁骨,指尖划过时能感受到带着体温的战栗, 脖颈修长, 冰冷中混杂着轻声的喘息,滑动的结节像指尖的圆球,随着他的喘息慢慢弹跳……
指尖继续向上,是前倾的下颌,骨相直削勾出完美的形状,既无过分瘦弱也不多一分粗莽。
狭小黑暗的密室中,他咽了一口躁动的空气, 喘息慢慢平复,但那平直微翘的羽睫却在她的掌心里如莺燕腾飞,悉悉簌簌地抖动。
眉栗似乎瞬间就从小魔女化为了小妖女,她偏偏知道他的紧张,却偏偏用指尖描画,把他的骨相一点不落描了个遍。
她苍白的唇色在黑暗的地界呵出另一种朦胧,贴在他的耳廓边,用气音轻轻说:“狐狸,你又长大了……”
啊呜已经不再是弱小瘦削的少年,也不是羞涩的青年,而化成了完美的狐仙模样,和上一世毫无分别。
可惜眉栗看不到,只觉这面相更凌厉,摸上去却温柔。
他紧张地控制呼吸,小心翼翼怕被她发现,可她没有摸过上一世的狐仙,只描绘过这一世的斛岚。
寂静中,微微的喘息化为最渺小的风,缠绕颊边。
眉栗却似乎一点都不紧张,慢声嬉笑道:“玉颈……生香……”
那团温软的气息一改人前的冷硬,吹做丝缕春意绕进他的耳廓。
黑暗中,他坐在冰凉干燥的地上,浑身的疼痛不堪承受,一瞬间却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除了心里那团疯燥的火。
她明明坐在他腿上,却欺身上来,充满了黑夜中的迷惑,极度危险的氛围仿佛丢入柴堆的火把,斛岚克制不住,把她搂入臂膀。
眉栗却轻松推开他脱身出来,因为她撑在地上的另一只手感受到了粘腻。
这种粘腻她只在血.液中感受过。
她联想到了某个不好的可能,匆忙站起来,却绊到自己的脚后跟摔在身后的墙壁上,轻轻的“扑”的一声。
这个声音在街市上小的就如灰尘落地,但在这幽闭地宫中,已经足够外面搜寻他们的人感知到。
那人拨开面前的人偶,哗啦啦的声音分开一条道路,向这间龛室一步步走来。
眉栗和斛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两人不约而同加强了屏蔽符阵,此刻,只剩下临刑前的听天由命。
龛室垂帘隐秘,除了拥有狐仙之力的人之外没有人可以安然无恙地进入,因为这里镇守着一个强大的秘宝。
拥有狐仙之力的人除了狐仙之外不作他想。
眉栗贴着墙壁强迫自己窒息,那人的脚步还在龛室帘前停留,他甚至试探地慢慢撩起垂帘,殿堂里的烛光折射在那柄剑上,雪一样冷的剑光透过掀起的垂帘射进来——
照在斛岚的半边身上。
但那人并未探头进来,也就看不见眉栗所看到的画面——
血泊鲜艳,男人袍角苍白,看不清面容,他的手垂在血里,骨节分明,鲜艳和苍白瞬间交汇,瑰丽和虚弱撞开心门,天地间的雪色和绯色都尽数皈依于这一抹剑光下的人。
他出现之后,绝色就有了活生生的定义。
但眉栗的心漏跳了一拍,她紧紧抿着嘴唇,努力咬着用疼痛控制自己,控制自己不要杀出去解决那个人。
她已经意识到狐狸受了很重的伤,他从一开始在大殿中扑倒她那一瞬,就没有抵消所有的剑意,剩下的大半恐怖的剑意,全部被他挡住。
现在看到他这幅虚弱模样,眉栗就止不住地怜惜。
眉栗在黑暗中借着剑光拼命寻找他受伤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她真正窒了一瞬,那一刻她甚至以为是内伤。
这种程度的内伤,无论什么医符都不可救了。
剑光很快划过,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眉栗从他身后透过垂帘往外看,是下午的荀谕,却不是晚上的荀谕——
他仍然穿着下午时的湛蓝色的外袍,手中执一把金边黑柄的利剑。
眉栗一瞬间生出了几种想法:难道他中途回去换了个衣服,听到里面的声音又下来捉贼?
如果是这样,她一路下来又没有看到荀谕,只能是这个地下城堡还有至少另一个进出口,才能说得通。
那么,即使现在荀谕朝着她下来的道路走去并堵死在那里,他们也有另一条生路。
眉栗见荀谕的身影消失殿堂和甬道的交汇处,她匆匆转过身来查看狐狸的状况。
“你……到底是哪里的伤口,怎么流这么多血?”她扒拉着他的身前身后,被狐狸轻轻抓住乱动的手。
他喘了喘气,轻轻说:“没事的,断了一尾而已。”
眉栗怔愣两秒,怒骂道:“什么叫而已,你这个小妖怪,总共也只有一条尾巴!”
可实际上,从她捡到他开始,一共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他就从一只妖怪修炼出了人身,这样的速度已经堪称天选之妖。
斛岚似乎被她逗笑了,又或者只是想缓解她的愧疚,他笑叹一声:“都怪我不好好修炼,只修出了一尾。”
眉栗背过身,她捂住自己的脸,虽然魔头没有眼泪,但痛苦混杂着不甘齐齐涌上,下一秒她转过来,眼睛死死盯着斛岚的双眸:“你等着,我一定为你报一剑之仇。”
眉栗手中腾起符光,那符光摇摇欲坠,每次都在金色符光转化是失败熄灭,她被那一剑劈中的并不只是后肩,能砍断狐尾的剑意也同样伤害了她的内府。
每分每刻,都有丝丝缕缕的符力都从后肩的伤口处涌出。
内府的破损让原本充盈的符力如破了小孔的气球,丝丝缕缕虽不致命,但积少成多,酿成大患。
眉栗感受着符力一点点溃散,如果内府撑不住彻底破碎,或者符力全部溃散完,她从此就能做一个没有符力的普通人。因为内府要靠符力修补,符力散佚完,内府也即将崩溃。
如此境况下,剩下的每一分符力都分外珍贵,最好的办法是不去调用一丝一毫。
但狐狸受伤了,眉栗想,他是因为我受伤的,他每一次都是因为我受伤的。她咬紧牙关承受锥心的溃散之痛,一边腾起剩下的符光,将这些充满战意的符力一次次转化成医符,却一次次失败。
断尾之痛,即使是有疗伤的法阵也不一定能熬过去,更何况现在什么都没有。而他们还被困在一个后有成群木偶,前有强大敌人的密室里……
苟延残喘。
可如果所有事都可以轻易放弃,她就不是眉栗。
金色的符光一次次被强行压制成淡绿的符光,不知道多少次在即将转化时“扑”的熄灭,眉栗停下来喘了口气,她看了一眼靠在墙边已经慢慢闭上眼睛的狐狸,似乎就有了更多的力量去抵抗让她浑身冷汗的疼痛和越来越不清醒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