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师没有看到,荀谕背对着他的脸上露出了隐隐的解脱。他闭着眼,面对这方昏暗中的浩大埋葬场,全身都放松下来。
但他回答四国师的语气中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么多年来,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带了目的和算计,它们早已刻入了他的骨骼,成为一种不自觉的习惯。
继而,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和焦躁控制了四国师的神经。
地宫,狐仙雕像,炉鼎,全部毁了。
他两股战栗,甚至要靠在荀谕身上才能勉强站定,由荀谕扶着往出口走去。
他推开门,只见大国师和其他五位国师,出了还未能下床的二国师外,全部都在门外等着他。
一时间,四国师挤了挤眼角,试图挤出一滴眼泪。
……
在狐仙雕像寸寸崩裂时,眉栗消失在了狐仙雕像断开的掌中。
一同消失的还有被她抱住的斛岚以及龛室中的血泊。
夜深及昼,天际隐隐现出微光。
“快点!跟上!”国都守卫小队的队长招呼着懒散拖后腿的队员。
那队员揉揉惺忪双眼,带着鼻音:“什么事啊,这个月都第二次了,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他低着头看到队长的鞋面,不由收声。饶是如此,那队长表情严肃,照着他眼眶就是一拳。
“现在睡醒了吗?”队长沉声问。
他不敢再吭声,只讷讷点头。
其他队员一见这种情形,立刻反应过来今晚是桩大案子。
“应国师府调令,全城戒严巡查!”
队长手中的白金色调令被展开高举,代表着无上的威严。
“你,你……还有你,去那条巷子,其他人跟我搜寻其他地方!”
被分出来的三人小队中,被打的那人见队长离去,立刻弯腰捂着一边眼睛叫唤,其他队员也不理睬他,径直向那条巷子走去。
疼有什么用,赶紧巡查完了回家继续睡才是正理。
巷子深处还有一个岔口,三人中领头的那人看看身后远处站在那不动的人,吆喝道:“喂,那条道留给你了,快晃一圈就走!”
他们二人已经检查完这条巷子中所有的人家和后院,那条小小的岔道口既浅又窄,根本不可能有人家居住,就连流浪汉都不会睡在这样阴冷潮湿的角落。
剩下那个队员边嘟囔着牢骚边站在岔道口草草朝里面扫了眼——
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转身就走,甚至懒怠去敷衍。
其他两人也不管他,三人一起交了差就慢悠悠往各自家里走去。
黑暗中,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闷哼一声。
正是刚刚被敷衍过去的岔口里。
眉栗是被惊醒的。她的脑海里空白了一瞬,就立刻回想起来地下宫殿中的一切,狐狸……对,她拉着狐狸的手……
眉栗刚想起身,下一秒刚刚抬起的上半身就重重摔在地上,刚好砸道后背那条伤口。她用左手从后面慢慢摸过去,背后糊满了粘腻的血,滑过手背缓慢滴在地上。
痛感已近麻木,但眉栗能感受到她的内府就像一个漏了的米袋,符力正在从伤口处不断散发出去。
眉栗扶着墙站起来,看到前面双眼紧闭岁月静好的啊呜:“喂你醒醒啊,你这么大一只狐了还要赖在我怀里吗?自己起来走!”
声音虚弱,语气十分强硬。
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抱起他了,连眉栗自己都只能靠在旁边断了一半的墙上活喘气,就连走到家里迈不动腿,更何况,他们刚炸了整个地宫还拿走了狐仙之心,国师府一定满国都翻天覆地的找人。
眉栗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点子。
“天灵灵,地灵灵,垃圾狐仙快显灵!这里有一个你的狐子狐孙,快点派人来救我们,否则我就打断他的腿,挖出他的妖丹,再把你的狐仙之心一起捏碎!”
眉栗边骂边求,紧张闭眼,说完后她偷偷睁开一只眼睛。
好家伙,无事发生。
眉栗:“……”上次明明还很管用来着。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强风,眉栗向后看去,赫然是一张人脸!
她虽然没了符力,可还是那个小魔头,小魔头不假思索地一拳打上去——
“啊——”那人惨叫道,弯下腰捂住右半边脸,和之前被打的卫士队员一摸一样的姿势。
“你干什么!”他跳脚,把剩下完好的半张脸凑上来:“你好好看看我,我是周隹!”
眉栗的嘴角还来不及提起一个微笑,就失力的瘫下去,被周隹架住胳膊:“喂喂,你别这样……男女授受不清……”
“狐仙巷,左手第四间。”眉栗用仅剩的力气说出这句话,整个人彻底跌入黑暗。
“……艹。”
周隹看看慢慢往下滑的眉栗,只好接下这个烂摊子。他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他不应该大晚上了还在外面溜达,更不应该看到有落难的小女子就想伸出援手。
小女子没有,大魔头有一个,打了他之后晕在他怀里,还勒令他送她回家。
这都没什么,关键是他是有伴侣的妖,他们族祖祖辈辈没出过渣男,这要是被看见了,孤男寡女的,八十张嘴也说不清。
微薄曦光下,人形的影子抖了抖,从背后抽出宽大的翅膀,纂雕飞至国都上空,黑亮的厚羽筑起严密的隐形防护,它刚想长啸一声,却立刻记起这是在人间,于是硬生生咽下喉间的豪情壮气,遮天盖幕的羽翅乘风而上,盘旋着找寻狐仙庙。
如果这时有人站在国师塔的塔顶,就能看到与地平线擦肩而过的晨光下,那个巨大的影子将一半国都笼罩在内,向南飞去。
现在的时辰,狐仙巷中还算冷寂,虽有支早点铺的商人早早起来,大多数人们还沉浸在酣睡中。
“砰”!
狐仙巷一家门被猛地撞开,楼上的人从梦中惊醒匆匆奔下来,透过扑扇的两瓣门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鹰翅虎身,鼓鼓囊囊挤进门来。
似乎看到了被撞坏的门,它还伸出脚爪试图挽救一下。
脚爪锋利,如刀光般在秦琯面前划过。
秦琯尖叫。
那黑影像是被吓到了,僵直地立在那,它嘴里叼着的人一下子掉落在地。下一瞬,那黑影就变成了一个男子,他反手关上了门,顺带插上了门闩。
“这是……?”秦琯逐渐找回理智,她一眼就看到地上躺着的眉栗,连忙奔过来扶起她,让她靠坐在自己怀里。
“这是怎么了啊?”秦琯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甚至不知道眉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结果回来竟成了这样。
秦琯和周隹一起把眉栗抱上二层楼,秦琯剪开她破碎不成样子的衣袍,用白色的绷带一圈一圈绕着肩头缠起来。
但这血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我来看看……”周隹本来在眉栗衣服被剪开时就快速蒙住了眼睛,现在他移开一根手指,只看得到伤口。
烛光照亮下,周隹慢慢锁紧了眉。
“这不是普通的割伤,这是剑气所伤,准确说,是被刀剑上附加的符力所伤。”
“符力怎么会附在刀剑上?”秦琯虽然学习了一些符文,但只是初识了皮毛。
周隹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之前被吓到,现在却沉静下来的姑娘是个纯人类。
所有纯人类中,他只见过两个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对他妖怪的身份很快镇定下来的,其他人不是尖叫昏厥就是疯狂砍打。
秦琯是第三个。
……难道国都的女孩子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最厉害的符阵就是覆在兵器上的。”周隹解释道,但他很快意识到什么:“你们人族,一直流血是不是会……死?”
第50章 三十二只狐狸爪 剖心救她
秦琯慌忙起身, 翻箱倒柜地找到了一小瓶药,那还是前不久在国都最好的伤药店买的。
白色药膏糊在一大块伤口上,却依然止不住血。
“符力的伤害对于眉栗这种厉害的符师不足为惧, 但就怕是内府破碎导致符力从伤口处溢出来, 才让伤口难以愈合。”
这种情况十分棘手, 周隹正和秦琯想办法,忽然一只手握住了秦琯的指尖。
秦琯扭过头,目光中有着掩不住的焦急:“你的伤是……”
眉栗嘴唇蠕动, 小声说了什么。
“什么?”周隹和秦琯双双低下头,秦琯把耳朵贴在眉栗嘴边,听到她用低低的声音重复念着:“狐狸……”
“她说……狐狸。”秦琯眼圈红了,她转过身问周隹:“你把她带回来的时候, 有没有看到另一只妖怪?”
周隹从回忆的垃圾桶里拼命翻找,终于一拍脑袋记起来:“对,当时是有一个人躺在她旁边来着。”
“我这就去。”周隹从楼上一跃而下, 背后的翅膀顺势展开,然后不出意外地“砰”地撞上大门。
他亲手关上的门,还上了闩。
……行吧。周隹推开门,展翅消失在昏暗天色中。
“是他吗?”不出片刻周隹就叼着一只狐狸回来:“我到那的时候幸好他已经化出本体, 那草就那么点高, 他要是人形绝对遮不住被发现了,就这样我还调用了我们一族的天赋能力,才把他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周隹特地小心地收起一双羽毛丰满的大翅膀,狐狸身后那条尾巴扫的周隹脖子痒痒的,他化为人形,把狐狸也放在那张床上。
狐狸全身没什么伤痕,皮毛白净, 一看就是只好狐。周隹想起来自己还在幽冥境见到过它,那个时候它趴在眉栗肩上跟了他一路,眉栗对这只小狐狸也是极尽宠爱。
但它的个头长得也太快了……周隹稍微一比划,都快长了一倍了。
啧啧,狐狸一族长得都这么快吗?
……
斛岚努力睁开眼睛。
体内的痛苦已经好了许多,狐仙之心已经取代了原本的妖丹,和身体完全融合,他动了动手指,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白色的爪子……蓬松的皮毛。
他又变回狐狸了。这次真的是一只千年狐狸,货真价实。
斛岚勾起嘴角,爪子在旁边扒拉两下,打了个滚翻起身。他动了动尾巴,尾巴也只剩下一条,其他几条都收起来了。
秦琯坐在床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楼下桌边坐着一只不知道是什么妖怪的人,身上的妖味甚重。
他环顾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床铺的另一边,眉栗躺在那里,背部朝上俯趴着,从肩胛处开始往下的地方缠了十数层白布,应当是刚刚新换的,里面的血一点点渗出来,将纯白慢慢侵蚀殷红。
与此同时,她的气息一刻不停的弱下去。
斛岚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白色的爪子轻轻覆在伤口的上方,那里面剑气符意翻涌不停,每每伤口尽力愈合,那道剑气就重新割开,愈合,割裂,反复不疲。
眉栗脸色苍白,她或许已经昏过去感受不到疼痛。斛岚怔怔看着,很多年以来,他并不是没有见过痛苦的人,白骨森森血肉淋漓早就不能让他动容,可她一声不哼地躺在那里,伤口陈列眼前。
斛岚闭上眼睛,他甚至能感受到脑海中陌生的……愤怒,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铺天盖地,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吞噬理智,翻天覆地。
垂下眼眸压抑住这点异常,他很快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
痛苦……烧灼,内府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破碎,苦练三年的符力一朝溃散,强大的符力依赖地想要回溯进身体里,但身体里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容纳,于是融入血肉,如千针扎来。
偏偏这种痛苦不可抑制,长久的似乎没有尽头。
眉栗在昏迷中仿佛跌入阿鼻地狱,面色痛苦,脸色苍白。
“马上……马上就好,忍耐一下,好不好。”斛岚将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明知道她听不见,但他言语极尽温柔,就连被惊醒的秦琯也只能在旁边看着。
她神色悲喜莫辨,但眼神中透露出无限希望。
总有人能救眉栗了。
她这么想着,却看见那个少年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胸口,一团莹莹的白光被剖了出来。
少年的手将那团白光捏碎成了两半,一半放回自己身体内,一半将它轻柔融入眉栗胸口。
少女胸脯柔软,半团白光感受到这并不是本体的气息,似乎有些排斥,但还是在少年的强硬手段的强迫中半逼半就的从了。
白光没入少女身体中的那刻,斛岚手中撑起隔离的屏障,将一切痛感都从眉栗身体上剥离开,但痛感并不是能凭空转移的,它被斛岚全部承受。
原本和之前比起来并不算很痛,但他想到这些是由小姑娘来承担,就又觉得有些痛。
半颗狐仙之心迅速重塑了眉栗的内府,将整个内府都由这半刻狐仙之心为原点迅速铺开,原本溃散融入血液肉.体的符力迅速集结,重新有条有理地排队住进新的内府。
眉栗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符力充盈,内府深厚,宛如泡在温泉中一样自在温暖。
她蜷成一团的手指也慢慢松开。
斛岚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结束这场温柔盛宴。
一只白色的狐狸跳出来,仔细看去,后面垂着的尾巴似乎变得更厚重了,直直垂在床上,不再能轻盈的在空中摆动。
“狐狸……”眉栗喃喃。
斛岚叼着被子的四角,在秦琯的帮助下给眉栗妥善盖好,把她的脚丫和手指都揣进被窝窝里,奈何小姑娘的胳膊每每都不自觉地伸出被子外,企图摸索着冰凉空气。
狐狸再次轻轻叼着她不乖的手腕放进去,意外听到她轻声的哼哼:“狐狸……尾巴,我要尾巴!”
语气分外坚决。
原来伸出胳膊不是要凉意的刺激,是要……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