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在夙敌的尾巴里醒来——渡桑枝
时间:2021-11-01 07:46:58

  秦琯生性温和安静,肯定也会喜欢那里的。
  眉栗在窗边沉吟,她知道秦琯上一世并不相信前世今生,但她还是想问一问。
  “秦琯,你还记得眉栗吗?”
  屋里的人没有出声,应该是不记得了。
  眉栗叹了口气。但就算秦琯不跟她走,大不了杀了陛下和国师,这一切就都解决了。
  院门在下一秒被撞开,惊慌地小厮被门槛拌了个跟头,高声喊道:“宫里来人了——说家主叛乱,小姐快走——!”
  后面乌压压的禁卫军闯入秦府,并不理会秦府里四处逃窜的婢女仆从,直奔主人院落,将秦氏族人捉拿押解,秦家主秦楚高喊:“我要见陛下!我要面见陛下——”
  却被塞住嘴拖走了事。
  秦琯的院落因为处于秦府最深处,躁乱声音难以传进来,禁卫军来的最晚。
  但他们像是知道秦琯院落的位置,先一步封锁了所有出口,将这座小院围成了一座孤岛。
  “秦琯,你还不走么!”眉栗推开窗户,从上面跃入屋内。
  屋里的少女面色沉静,她看上去并不慌乱,只是不再防备眉栗,低声道:“我的父母亲族俱在,父亲未走,是相信秦家不会承受不白之冤。”
  她向眉栗俯身道谢:“多谢。”
  可当禁卫兵冲破院门,闯入这间屋子时,她紧紧揪住了手中的帕子,眼眶中蓄满泪水。
  但她还是选择相信父亲。如果她逃走,秦家就会背上畏罪潜逃的罪名,叛国一事就此盖棺定论,秦家人就要永远背负冤屈,永远抬不起头。
  秦琯想,秦家上下,最小的是她的堂弟,她是家里的长姐,她不可以怕。
  年轻少女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支撑着她走出院落,走进囚车,走到父母族人身边。
  禁卫军并没有看到眉栗,他们将整个院落搜刮干净,珠宝、古董、字画全部装箱运走,甚至秦琯闺房的楠木床架也被移走,整个秦府顿时被搬运一空。
  眉栗并没有在秦府逗留,她跟着囚车一路走,看到沿街百姓听了领头禁卫军的挑唆向他们怒骂喷砸,世人恍惚间都忘记了秦家五代镇守边疆的功劳。
  秦琯和族人们站在一起,她用双手捂住堂弟的耳朵,又轻声安抚他。囚车里的秦家家主面色低沉,他站在囚车最边上,用身体替妻子女儿挡住众人砸来的碎物。
  囚车里除了秦琯小堂弟抽抽噎噎的哭声之外,没有人作声,竟比囚车外的大街上还要安静。
  秦氏族人们被分散在不同囚车内,也并不喧哗哭闹,只是互相低声安慰着。
  秦家并不是第一次下狱。
  当今秦家主祖父那一辈就因为功高盖主而下狱,当时的陛下对秦家忌惮无比,却还是因为边疆不宁,朝内无人可顶替秦家出征而再次起用,不仅消除了原先的叛国罪,还赏下珠宝厚禄。
  秦家从那之后就越来越沉静低调,到秦楚这一辈,他深知树大招风,即使自己有武学天赋,也没有随父出征,在父亲逝去后更是走了文官的路子,交出兵权,自断臂膀。
  可如今,他站在囚车上,前面是一入则生死不知的牢狱,后面是柔弱的妻子女儿和一如既往相信他的族人。
  他做错了吗?
  ***
  阴沉牢内,往日想要巴结奉承,却连遇到秦家家主的机会都没有的狱官将装着饭汤的陶碗摔在地上,陶碗四分五裂,里面浑浊的汤水洒了一地。
  “啐”,那狱官狠厉的鞭子伸进牢房内挥打在秦樾身上,秦琯拉住他护在自己身后,下一鞭朝秦琯抽去——
  秦家家主握住了鞭子,往后一拽,那狱官就撞上了铁栏,“哎呦”一声捂着头咒骂:“你个老不死的,你等着!”
  “父亲,我们还能出去吗?”秦琯问,到她肩膀高的堂弟也抬起双眼看着叔伯。
  秦楚沉默了,他用刚才捉住鞭子的手摸摸女儿的头。生下来才那么小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她安抚母亲,保护弟弟,不逊于男子半分。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奔赴战场,只要还握有兵权,就还有回环的余地。
  可年轻时的他满心相信陛下会是明智宽厚的陛下,只要他不再碍眼,陛下也会放秦家一马。
  陛下确实放了秦家一马,可却并不是恩赐,而是不再看重。处于权力漩涡,却想要明哲保身,在奸人当道时就成了任人揉搓的面团。
  秦家拔除了身上的刺,也一并拔除了羽毛,就成了大祸临头插翅难飞的雏鸟。
  他对女儿,也对族人们说:“若秦家还能渡过这一劫,之后必东山再起。若不幸罹难,也是我先大家死去。”
  秦琯的眼睛渐渐红了。在囚车上她面不改色,如今听到父亲的一番话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秦楚见状,抬起手指轻轻擦掉了女儿的泪水,说:“不哭,我们是秦家人。”词句坚硬,语气温柔。
  秦琯额上的红宝石早在抄家时就被她塞在了小衣里,如今紧紧握在手里,在黑夜里反射微弱的光。
  梦里,秦琯梦到了白天见过的那个小娘子,她说她叫眉栗。
  粉色的裙装,高高束起的发辫,怎么看怎么别扭,但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混沌迷离的杂芜中,她的声音变得飘渺轻忽,她眨了眨眼睛,圆溜溜的眼睛里是清明的诱惑,她启唇,轻轻问:“我帮你杀了陛下……一切就都解决了……”那双眼睛里甚至还有期待和鼓励。
  秦琯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这句话,杀了陛下……解决一切……。一个声音说,不可以,秦琯,父母从小教育你,要忠君,要爱君,怎么可以!一个声音委屈道,可我也有家啊,我所忠的君要杀我的亲族,那为什么不可以弑君呢?
  眉栗的声音冷冷地低下去,如一道惊雷:“秦琯,他不是君,他只是一个人。”
  她的唇角翘起,像朦胧月钩迷心惑神,残影缭绕间,秦琯听见她说:“难道,你要为了莫须有的罪名永远困在这里吗?比起蒙受冤屈,杀一个人多容易啊。”
  秦琯的脑海一片混乱,那两个声音的博弈越来越激烈,她无法决断,痛苦不堪。
  紧抓手边的杂草,粗粝的草杆带着细密的刺扎进手里,疼痛使人清醒,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但梦里的对话飘渺又清晰,竟让她辨不出那是真实还是虚妄。
  她想起脑海中“弑君”的大胆声音,瑟缩了一下,但却并不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她不敢把这些告诉父亲,只能睁着眼睛准备渡过这漫漫长夜。
  “哐当——”铁链声惊醒了牢狱里的众人,一个狱卒解开拴着牢房的铁链,秦琯以为陛下终于肯见父亲,却在下一瞬意识到,时间不对。
  陛下不可能半夜召见父亲。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从牢狱外走进来的狱官。
  这个牢里只有她们一家四口。父亲站起来将她们护在身后,就连年纪最小的秦樾也张开手臂保护姐姐。
  三四个狱卒们冲上来拉开秦楚,嘈杂的声音里,她躲在稻草堆上,疯狂地用软弱无力的稻草丢向身前不远处的狱官。
  他就是傍晚用鞭子鞭打秦樾的狱官。
  昏暗牢狱中,秦琯的呼吸开始颤抖,她的双眸蓄满了泪水,可父亲无论怎么拳打脚踢都挣脱不了四个壮汉的束缚,秦樾冲上来狠狠踢了狱官一脚,却被那人拎着领子撞在铁栏上昏过去。
  囚禁在旁边牢狱的族人们发出怒吼,拼命摇晃捶打着铁栏。
  可明明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如今面对这个要伤害她的狱官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秦琯浑身颤抖。她再也不去想要不要杀了陛下,一切思绪都远离了。
  她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心脏都被狠狠揪紧的粗喘中,那个人慢慢走过来。
  一步。
  一步。
 
 
第14章 秦琯(三)   当兔子亮出獠牙……
  一个沉重的呼吸压过来,一双铁臂箍住她用尽全力击打推搡的手,一只粗腿压上来把她的反抗压在身下。
  令人作恶的呼吸埋在她的脖颈上,少女不再挣扎,她的泪水却永不干涸地流下来。
  她发出痛苦的喊声,可天地似乎静止,只有那人欺压的身体,像末日一样袭来,将光明全部带走。
  忽然,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推开欺在她身上的人,秦琯透过迷蒙的水雾看去——
  那是她的母亲。
  母亲的眼里总有着绝望,无奈和不舍。那天晚上她并不懂,还可笑地安慰母亲。
  如今她彻底明白,母亲惧怕的是什么。不是丧失富贵,不是沉冤地下,而是生受蹂/躏,意志摧毁。
  狱官被撞倒后迅速爬起,狠狠抽了家主夫人一巴掌,将她推倒在地。
  他的头渐渐转过来,目光渐渐移到秦琯身上。
  看着那丑恶的嘴脸,凶恶的眼神,秦琯反而不怕了。她已经有了准备。
  就在她的头要撞上坚硬的狱墙时,她听到了“砰”的一声。
  却不是她的。
  她的母亲先一步撞在了墙上,殷殷的血汩汩流出。制住她父亲的狱卒们腿脚颤抖,声音惶恐:“死人了……”
  狱官“啐”了一声,怕再闹出人命,只能快步走出牢房。其他的狱卒们也快步跑出。
  对秦琯来说,世间的声音和时间都静止了。她看到父亲跪坐在地上,眼泪一串串砸在地上,旁边牢狱中的族人也低下了头。
  她面无表情,呼吸颤抖。
  秦琯慢慢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合上了她的双眼。
  *****
  眉栗并没有料到狱中会是这般景象,她只是托完梦回到家里,发现狐狸还没回来。
  担心之下,她匆匆找遍了大半个国都,最后在半道上发现了淋着雨湿漉漉的狐狸。
  眉栗一把把它拎起来抱在怀里,回到家放在桌上,用厚厚的布巾裹住狐狸一顿揉搓,揉得狐狸“呜呜”叫。
  它把脖子伸到眉栗面前,让她看刚刚长好的伤口,意思是之后都不用上药了。
  天知道这几天他有多么难熬,每天晚上都不得不被掀起尾巴,让眉栗在尾巴上抹药,虽然她轻轻的,可斛岚这时只能把脑袋埋在爪子下捂住,心里默念“她还是幼崽她还是幼崽,看了尾巴也没什么”。
  “啊呀,脖子上长好了,尾巴上可不一定。”眉栗作势要去摸摸尾巴,狐狸敏捷地一跳躲过,跑到楼上,盘在床边地木柜子上,把尾巴整个埋在了身下。
  这是怎么也不给摸了。
  眉栗遗憾叹气。啊呜刚被捡到的时候也是这样,后来突然就让摸了,现在又开始害羞。
  难道是冬天已经过了,春天就要来了吗?
  她沉思着,目光扫过楼上的啊呜,点了点头。
  可啊呜才这么点大,还是只小狐狸呢……不对,难道今天就是出去找其他狐狸了吗?
  眉栗暗下脸色,凶凶地说:“不可以哦,啊呜你还小,不能找媳妇。”
  楼上的斛岚露出耳朵,耳朵根悄悄红起一片,扭过头背对那道灼灼的目光。
  他的毛毛已经被摸完了,尾巴也被看光了,他还能找哪个妖怪?
  他只想把这只小姑娘叼回窝里,好好的养大一只人类。
  安顿好狐狸,眉栗准备去牢里看看秦琯。
  下午她跟着秦家的囚车一路走,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陛下要为难秦家,二国师馋秦琯身子,但秦家无实权在握,只能逆来顺受地被丢进了大牢,等着国师府的判决。
  眉栗一点不意外事情是这样的发展。如今国师府掌权,陛下只是国师府的傀儡,二国师贪图秦琯美色,要纳她为妾,秦家如果不倒台,如何安心把别人家娇养出来的贵女纳进家门,只恐日后秦家得势要报复。
  这些俗世里的规矩她不耐烦守,什么陛下忠义她也只当是放屁。眉栗只怕秦琯知道了前因后果,为了救秦家不被灭族,要主动献身国师府。
  上一世她就是这么做的。
  眉栗如入无人之境般走到牢狱门口,却听到了狱卒们的碎嘴。
  “那秦小娘子真是烈性,这种小娘子玩起来可带劲。”
  “嗐,都怪上头那位逼得急了出了人命,不然今晚总有几个可以让哥两个渎玩一番。”
  眉栗面色陡沉。
  掌下符文瞬时亮起,金色光芒跳跃闪动,她抬掌就将符文打入那两人的脑中,搜魂符可以以他人之眼看所经之事,桩桩件件,事无巨细,但功力霸道,用过之后多半痴傻一生。
  如今眉栗愤怒之下深厚功力如大河之水涌入小小符文,强厉的符力将那两人瞬间拍倒在地。
  她的意识沉入那两人的记忆,就看到他们绑缚秦楚,打晕秦樾,那个白衣狱卒一步步向秦琯靠近,将她逼至死路,直到秦琯母亲自绝而亡才救下了女儿。
  眉栗的眼角眯起,双手渐渐攥上了地上那两人的脖子。
  上一世也是一样,秦家流放,秦琯被掳至国师府,连妾的名头都不想给,只把她同舞伎一起豢养,然后二国师就是这样一步步将秦琯逼死。她死后,有舞技将秦琯和眉栗交好的事说了出去,于是国师们将秦琯的尸身丢弃在了雪满山。
  任野兽妖兽们啃食。
  眉栗仿佛陷入了梦魇,她只看到眼前一片雪白,纯洁的雪地上铺满了一片血红,粗布碎料凌乱交杂着,连骨头都拼不全了。
  眉栗还记得,她跪在雪地里一块一块数,最后只有二十八块骨头。
  那是她唯一的好友,却因为她落到了这步田地。
  她自认亏欠秦琯,所以这一世无论如何都要救她脱离这该死的命运。
  而现在,在她离开的半个时辰里,又有人对秦琯做了这种事,他们怎么敢!
  眉栗的手越攥越紧,那助纣为虐的两人软软倒在地上,她还留了他们一张符和一条命,慢慢享受后半生都沉浸在永远的噩梦中的快感吧。
  她已经记住了狱官的脸,这一世,眉栗奉行的原则是恶有恶报,等不及天报,我亲自来报。
  阴冷狱中,热腾腾的饭菜还冒着烟,一个影子飞快的闪出去,金色的光芒萤火般尾随着。
  路灯下,一个人快步走着,他喝醉了酒跌跌撞撞。想到今晚的“出师不利”,他去酒馆买了醉,原本想让一个妓子陪侍,却因为没凑够银钱而不能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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