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国师府,国都的心脏。
十几里外的低矮巷子里,一个小娘子抱着狐狸看月亮,她低头问那狐狸:“啊呜,天凉了,二国师该死了吧。”
狐狸将头埋在她怀里,尾巴轻轻勾起,划过她的鼻尖。
“啊呜。”
狐狸温柔道。
想去就去吧。我会保护好你的,我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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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府她是来过的,不仅来过,还分外熟悉。
尤其是钱库。
上一世她初入国都,也是没钱花销,听别人道国都最华贵的地方是国师府,那时贪玩闲游的眉栗刚好想见识一下,就去了趟国师府,里面果然精巧之物琳琅满目,她就顺路去国师府的银库转了一圈。
……然后借了一点点点钱。
也不多,十万两。
眉栗当时没见过世面,十万两连夜就搬回了雪满山。
现在想来,当时也算是劫富济贫?
之后再没来过,因为那钱再没花完。
钱还没花完,眉栗就没了。
所以现在她站在国师府门前,恨铁不成钢有之,无奈有之,心虚有之。但愤恨的浪头犹如当头棒喝,把她从回忆中揪出来,立在这里。
她有很多话想问,但她又知道这些话问了也没用。她有很多情绪想发泄,却知道这些不过是凡俗之人的苦楚。
被构陷,被迫害,远遁深山,隐忍煎熬。这些不过是一堆烈柴,岌岌待燃。那时她的身后就已无退路,离跌下万丈悬崖只差一根稻草。
秦琯就是那根稻草。
国师府的算计让人战栗,一分一毫,半丝不差。
想来,狐仙也是他们请来的棋子。一群利禄小人,无配位实力,却把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们靠的是什么?
眉栗还没有办法回答。但她已经等不及了。
剜心之痛,她一日不敢忘。
“人间两世,我终于来了。”眉栗默默想。
她这一世重生在十岁那年,其后三年里的每一天她都在磨刀。磨一把可以杀国师的刀。
三年时间,不论怎样努力,功力都达不到上一世巅峰的状态,但如果只是复仇,面对如今也还未达到巅峰的国师府来说,只需达到上一世自己一半的功力就够了。
她也只有一半功力。
但纵使这样,靠着两世积累的实战经验和对符道的深厚领悟,现在能超过她的大符师也寥寥无几。
这些大符师里,并不包括国师府。
冷冷月光下,眉栗的脚下却没有影子。这是她自创的无影符,此符一出,自可来无影去无踪,只要不撞上护身符和显形符,在一炷香时间内效果杠杠的。
上一世她爱好到处玩耍,特别是各种禁地和府库,就连皇宫大内都闲逛了两天,靠的就是这枚符。
眉栗大摇大摆地走进国师府,正门已关,门前却还有禁军日夜不息地守卫。
她穿过一片人影,从大门上方一跃而下,身形似猫,悄无声息就进入了这座庞伟建筑。
国师府的正楼坐落在整座府邸的中心,分九层。第一二层是国师府藏书府库,少有弟子能自由出入,只有国师和受到器重的大符师们能随意阅览,里面的符书和器文是真正的好东西,眉栗也曾在此“学习”过。
上面七层分别是七位国师的住所,大国师位居顶端,其楼高可揽月,下可瞰国。
不过今日,大国师外出,三国师闭关,二国师的居所上下皆不能通达,如果这时有人袭击,只要控制住了这层楼,就没有外援能及时赶到。
眉栗为这一天已经等了半个月。
从她进入国都的那一刻,一张大网就已经在国师府的上方缓缓展开。
王家孕育的人魂吸引了她的目光。果然,王家布榜悬赏捉“鬼”之人,她得以顺利地接回半两。人魂只在吸食怨气之时,或信任之人面前才会显出身形,眉栗利用这一点,让半两每日外出除了寻找怨气食用外,还帮她监视着国师府的一举一动。
今夜正是好时机。
眨眼间,眉栗就如飞鸟投林般迅即地朝那座宏大的高楼袭去。
第18章 国师府(四) 我欲抽刀向从前……
高楼外也有不断巡视的禁军,除此之外,每一个服侍之人应该都略懂符道,只要触动一个人,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就会引起整个国师府的围剿。绝顶高手也怕人海战术,她只是来取二国师的狗命,并不想把自己也赔进去。
因此她收束符光,在九层塔的楼外小心挪移,一点点缩进和百米楼顶的距离。
快了,快了。
国师府高塔第二层,近在咫尺。
眉栗掀身而起,立在第二层楼凸出的檐角上,她目光沉沉,深吸一口气。
国师塔的外墙附有一层禁制符文,如水一样包裹着整座塔,一旦被从外部触碰,就会引发符力波动,整座府的防卫都将被惊动。
眉栗冷嗤一声,为了保命,还真是用心啊。
她从衣袖内掏出一张透明符纸,纸上符光微弱,在黑夜里也只能勉强照亮五指,这张符的威力并不大,但这张符名叫“游鱼”。
游鱼者,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束缚,不困于任何牢笼。
游鱼符飘荡在空中,国师府的禁制符如水一般,让它轻轻松松就穿过去,下一秒,包裹着爆破符的游鱼符贴在了那缓缓荡漾的水波上,就像一枚小小的蚂蚁卵。
眉栗抬起眼眸,盯着那游鱼符。她掌心的符力支撑着那张游鱼符,片刻之后捏碎了那丝符力。
霎那间——游鱼符破开,同一瞬间内里包裹着的爆破符炸裂开,维持了国师塔百年安好的禁制符在一瞬间从内里被摧毁,化作千万片散碎光芒,纷纷扬扬从高处垮塌,如华丽的外衣被层层剥去,汹涌着散入黑暗的天幕。
却安安静静,了无生息。楼下的禁卫如往常经过,似乎谁也没看到这宏伟的一幕,就连碎片的光芒落在他们的身上,也丝毫没有注意。
符文湮灭的散碎光芒中,塔檐上的眉栗手里正握着两枚符,一枚无声符,一枚穷幕符。幕,遮也,悄无声息就屏蔽了一切眼目。
没有人知道在高楼之上,千里之堤,终将毁于蚁穴。
国师府百年的静谧安稳,在今夜,被一个只有四尺多高的小姑娘狠狠打破了。
她踏着符文的碎片,又安静地爆开了国师府二层楼的雕花窗,向国师塔第二层楼中走去,“啪嗒”,“啪嗒”,轻轻的脚步声回荡在这个荒淫的大厅中。
一张巨大的禁锢符从眉栗手中翩跹而起,跃入这二层楼的辉煌灯光中,迅速覆盖了整个楼层,雄厚的符力织成了一张坚韧强大的网,保证这里绝不会有一点声息被外面知晓。
二国师此时还在酒酣的半梦半醒间,他躺倒在一地罗绮中,手边的低矮檀木桌上还放着半壶未喝尽的酒,嘴里嗫嚅着什么。
看来符力的波动都没能吵醒他。
“废物。”眉栗薄唇轻启。
她抬起手,金色的符阵氤氲着滚烫的符力,她的手掌轻轻转动,那符阵也渐渐脱离了她的掌心,向地上的“废物”猛烈袭去。
二国师的护身符骤然亮起,层层符文把他像粽子一样包裹起来,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
“谁!”二国师感受到猛戾的战符气息,睁大眼睛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指着眉栗:“你?你就是那个小娘子?”
“嗯,你要自己送上来吗?刚刚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他语气轻浮,甚至要朝她走上两步。
“是吗。”眉栗的掌心重新亮起符光,层层符文嵌套复杂。
“可我还有好多帐,要和你算。”她轻轻地说。
掌下符文金光大涨,汹涌的金光复仇一样如滔天大浪般向他袭去,转瞬就要将他淹没,符文中浓厚的恨意让他彻底清醒!
二国师瞬间后退半尺,他从身上掏出符文一一激发抵挡一二,护身符的光芒不断亮起,那汹涌符光就要将他溺毙其中——
他的手摸到了一个机关,如慌乱中的救命稻草,奋力按下。
瞬间从暗处射出几十柄小剑,那剑端附着阴险的摧毁符文,凡是被剑射中的人都会瞬间爆裂开,血肉崩裂。
国师一个翻滚滚出了剑的射程,他朝后疯狂跑去,他知道只要再拖一会——他可以去窗边叫喊,这样就有人会来救他!
眉栗应该后退的,但她看着辉煌灯光下逃窜的二国师,仿佛看到了被逼着逃到雪满山的自己。
她的眼睛一点一点浮现出血腥之气,双手狠厉地抓住飞来的小剑,鲜血淋漓间,她一把捏断了它。
她在剑雨中疾驰,靠近她的剑都被她掰弯拗断,然后丢弃在身后。
眉栗一路向前奔走,将二国师像猫追老鼠一样撵得团团转。看着他不停拍打着另一侧的窗户,却被她布下的禁锢符拦截,每次指尖都差一点点就能够到窗沿,却每次都够不到。
二国师正打算毁灭这禁锢符,却发现耗时太久,而身后的眉栗已经很快追上来!
他不停地逃,粗喘着气,生怕护身符耗完了下一个四分五裂的就是他自己。
眉栗手中滴着血,但她不得不承认,看着昔日仇敌抱头鼠窜的场面另她分外愉快,于是冰冷的小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突然,二国师发现自己怎么跑也跑不动,他转身看去——
自己的袍带正被那恐怖的小娘子攥在手里,她脸上带着阴诡的笑容,眼尾红红,就这样直直看着他。
“跑,不,掉,了。”她朱唇轻启,吐出残忍的字句。
灯火煌煌,眉栗的手如铁钳一样抓住二国师。
忽然,最后关头,二国师也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还有一张底牌。一张还未实验过,却被他提早备好的底牌。
他的脸开始变形,身体也跟着变形,一瞬间各种妖怪的毛发从他身上生长又消退,他的的腿一会变作鹿腿一会变作狼腿,他的舌头也不受控制地伸出来,却是一截猩红的蛇信。
他的脸模糊又清晰,眼睛上翻,整个人已经没了人样。
眉栗制住心中的恶心,手上凝符,就要一举把他击碎——
骤然间,从他的身体各处爆发出飓风一样的光亮,让整个二层楼都爆发出冲破天际的光芒。
顿时一股磅礴力量将眉栗遽然拍飞,跌在远处,二国师桀桀大笑:“如今,你死期已至!”
是妖力!
这是妖力,根本不是符力!眉栗急剧地喘息,她知道这件事情终于不可制抑地向地狱模式滑去,或者说,她已经在慢慢接近上一世她从未了解过的真相。
眉栗的指尖抹掉嘴边血迹,手上的血却将整个脸庞都染上猩红,她听到楼下已经开始响起仓惶的兵甲声,知道这异常的光亮已经唤醒了这座庞然国师府,禁军,不,也许其他国师会很快赶到。
她却笑了笑,低声道:“你以为,只有你有底牌吗?”
她拍地而起,整个人腾空在空中,双手一刻不停地画一张巨大的符,指尖和身上的血水不断滴落在地上,甚至漂浮起来慢慢融入符阵中,透出一抹猩红的光芒。
二国师一见那符形就暗道不好,现在他的身体变的无比轻盈,再也不复龙钟老态,只要脚尖一点就能飞快向空中袭去。
却还没等眉栗画好符,只听“咚”的一声,二国师就如失力般掉落在地。
他“哎呦”一声,捂住断裂的小腿,脸上的皮毛渐渐消退,露出来的是一张惊惶不堪的人脸。
这股刚刚救了二国师的妖力在瞬间消退,又将二国师送回原先任人宰割的地步。
眉栗冷笑,不属于自己的,哪怕是借来的,也终究用不长久。
她一步步靠近面前形状奇诡人不人兽不兽的二国师,他拖着断腿,手死死撑着地面,硬是靠臂力将自己挪到桌前,嗬嗬喘着气。
他知道此刻求饶是没用的,他只能等待救援,或者和面前的人同归于尽。
他在赌,赌没有人愿意为了别人的生命而放弃自己的生命,哪怕是刺客也一样。
他费力地抬眼看去,却看见那个黑袍黑发的小姑娘,手上是一柄之前射向她的小剑,还未被折断。
剑垂在她手中,锋利的剑尖倒指着大理石地面。
兵甲上楼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四国师的符力波动开始从朝这个楼层深处蔓延,很快就要触碰到他们。
二国师微笑。眉栗也在微笑。
然后他就看看见,那柄剑狠狠地挥来,却不是向着他的脖子,而是向着他的胯/下——
剑落,剑端的摧毁符轰然骤响。
二国师在绝望中晕了过去。
眉栗对着着空无一人的二楼,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她开始摇晃,眼睛也渐渐阖上,模糊间看到墙角处一缕白色渐渐袭来,好像……不是禁军的盔甲颜色。
神智不清间,她最后一丝符力向袖口里的符文游去,那符文被点亮,迅猛地扑向二国师。
是一枚“一忘皆空”符。
模糊间,眉栗好笑地想,都要被抓住处死了,施这个符还有什么用。
有始有终的仪式感吧,她老神在在地想,差点笑出声来。
脱力的眉栗向下跌去。
她没有看到的是,一只巨大的狐狸,从窗口跳进来接住了她,把她叼在了嘴里,轻轻地咬着。
它的毛发撩过窗前破碎的符文,有些被烧得打卷,但它全然没有管,只低下头看见小姑娘慢慢闭上眼睛。
它最后看了一眼晕倒在地的二国师,腾飞而起。
狐狸叼着它的姑娘,轻巧地跳过了破碎的窗棂,沉沉暮色里,空中巨大的月轮掩住这只雪白狐狸,它悄悄融入了洁白的月光。
第19章 一只狐狸爪 月下美人狐
如今已是深夜,更子敲了五声,再过一会就要天亮了。
巨大的雪白狐狸悄悄飞进屋子里,它庞大的身躯占了半个楼层,低下脑袋才能趴进二楼。它将轻轻衔着的少女放在床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少女的双眼紧闭,唯有手中还紧紧攥着狐狸柔软的耳朵,一被挣脱就要委屈的“嗯”出声来。
染着血的手指将狐狸的耳朵染成红色,就连蓬松的毛发也打起结。狐狸却并没有在意,它轻柔地舔舐着眉栗的脸颊,鼓鼓的毛爪子收起锋利的指尖,一遍遍扫过她因为不安而皱起的眉头。就连尾巴也轻轻地拍打在她身上,驱逐她梦里所有的恐怖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