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在夙敌的尾巴里醒来——渡桑枝
时间:2021-11-01 07:46:58

  玛瑙在木柜里翻了个身,半斛月光照下来,少女安稳地躺在床上,她的床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伸出雪白的指节帮她把沾血的外衣脱去,轻轻叹了口气。
  “唉,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侧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又打来水帮她把脸和手都清洗干净,对着她身上的伤开始发愁。
  外伤固然容易,但她的内腑都已被重伤,如果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影响以后的用符,甚至可能成为毫无符力的普通人。
  斛岚垂着头想了一会,想到民间谣传的一则方子。
  他曾垂驾各处的狐仙庙,在每个地方都看一看有没有大事发生。有一次他路过一座乡间的狐仙庙时曾听很多人求取狐仙降下符文,带回去放在生病孩子的额间,这样伤病就会远离。
  他淡凉的目光触及小姑娘光洁的额头,像被烧灼了一样慌忙移开,但他的脑海中那点殷红的嘴唇和蝶翅般的羽睫却像印在眼前一般难以消失,连带着心绪也开始浮动。
  他抿了抿唇,清咳了几声,然后慢慢俯下身,肩上的乌发悄然垂落,滑在小姑娘的脸颊边,他伸出雪白的手指拂去那不听话的、忍不住想要和她亲近的发丝,呼吸间渐渐靠近她的脸 。
  稀薄月色下,她脸上的绒毛还透着稚嫩,却已经开始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他心里有淡淡的酸涩,呼吸窒住,凉薄的唇贴上身下少女的额头。
  她的额头温热,透着人间烟火的温暖。
  狐仙斛岚的第一枚吻,给了一个他还不知道名姓,心中却已经认定了的人。这广袤俗世,他只在空中俯瞰过,从不曾真正融入其中。是她接到了暴雪中的狐狸,把那只小狐狸暖在怀里带回家,仔细照顾,纵容宠溺。
  窄小的木屋,娇小的姑娘。他只是这样看着她就已经开始感到眷恋。
  那颗千年来冷硬不可摧的心,像在温水里慢慢软化的冰,融成一汪春水。
  等了很久,小姑娘还没有醒来,斛岚轻叹一声,唉,民间偏方不可信啊。
  但他心里还是甜甜的,身后的狐尾也不由柔柔摆动。
  斛岚伸出手,他现在恢复了近两月才能勉强化出人身,剩下不多的力量正好把她治好,虽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再和她见面了。
  不过,他摸摸小姑娘的脸颊,细细的茸毛划过每一寸掌心。他心中想,总会见面的,到时候不知她会不会嫌弃自己的年岁太老,言语也并不活泼。
  他把手贴近眉栗的额头,冰凉的狐仙之力从眉心进入,缓慢流动在她的身体里,细细修补着。
  斛岚力竭变回狐狸,蜷成一团,合上双眼。
  下一秒,床上的眉栗睁开眼睛。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没有。眼前的房梁还是自家自个被符文轰的黑乎乎的房梁,她扭头看去,木柜里睡着玛瑙和半两,旁边那张床上秦琯的睡姿端正,她的手边,依旧团着一个白乎乎的小狐狸。
  这个夜里,似乎只有她醒来。
  外面的天色还未亮,就在一刻前,她一个人闯入了国师府,自以为做足了准备可以一击必中,却没想到二国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
  想在想来,都和做梦一样,梦中她以为自己要葬身在那,梦醒了才发现自己就躺在床上,伙伴们都安睡在旁。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感到内伤已经被治好,那些看似狰狞的伤口都被清洗过,已经不再流血。国师府凶险异常,当时禁军和其他国师在下一刻就要赶到,毫厘之间,是谁救了自己?
  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关心她的人吗。
  怎么可能呢。眉栗轻笑出声,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是谁,还把她从国师府救了回来,多半是要报酬的。她不需要好奇是谁,只等那人来讨还就好。
  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整个战局。除了最后重伤她的那一次,其余时候二国师的每一次攻击都在自己的预料范围之内,只有那一次。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绝不是人类的符力,而是妖怪的妖力。
  如此庞大的妖力,瞬间的爆发,二国师作为人类怎么可能有妖怪的力量?!
  这实在匪夷所思。人因为无法使用妖力才开辟出符道一途,如果国师们都已掌握了妖力,后果将不堪设想。更何况,她输的并不甘心。
  难道这一世就此放弃,就因为他们有超乎预料的力量?
  小小的拳头紧握,不可以,她重来一世,如果不能报仇,那还有什么意义!
  不能,不能就这样算了。眉栗站起身,走到大门前。
  灼灼月色,远处朦胧间还能看到一闪一闪的火光,那是国师府的塔尖。
  上一世的真相,她被攻讦迫害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要亲自去看一看。
  这一世的怪异就算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她也要把它砸的稀碎,从那些人的尸身上踏过去,才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
  床铺上的狐狸睁开一只眼睛,它默默看着那个小小的人站在门口,一淌晶亮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她直直看着黑夜中的某个方向,却因为怕吵到屋内的人而死死捂着嘴。
  斛岚想,有的时候,他的小姑娘总是忘了,她自己也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幼崽。
  *****
  国师府内,灯火彻夜不息。
  二国师已经昏厥过去,宽大的床边坐着其他四位国师,他们看着二国师已经止住了血但空荡荡的两腿间,纷纷转过头去。
 
 
第20章 两只狐狸爪   狐言狐语
  “到底是谁!是谁如此大胆竟敢闯入国师府,还破了守御符文害了老二?!”四国师是剩下几人中最为年长的,他在原地毫无头绪地转了几圈,又重新检查了所有那人经过的地方。
  他们赶到时,老二正捂着腿间不停呻/吟,不一会就昏死过去。他身旁早就没了任何人的踪影,散落一地的桌椅、灯烛、还有老二惯常用来取乐的器乐,全部碎裂在地,这层楼中除了这张离得最远的床之外,竟没有一件完好无损的东西。
  就连最为坚固的塔外防御符也荡然无存!
  这世上能硬生生摧毁这座符阵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那人是悄无声息地破了符阵再进来的,要不是存储在老二体内的妖力突然被激发射出强大光芒,估计等那人杀了老二在他床上睡一觉,他们也发现不了他。
  四国师牙关咬得咯咯响,他的怒气已经冲开了天灵盖,恨不得现在就站在那人面生剐了他!
  “老二醒来之后,我们可怎么交代?”六国师担心道。
  “就是不说,他自己也知道了。”五国师道:“那里都烂成那个样子,如何补救?纵使皮肉长出来了,也用不了了。”
  六国师一挥袖走到四国师面前:“四哥,明日我就进宫让陛下下令全程逮捕,现在只能关闭城门,全城戒严,越快越好!”
  四国师点了点头,他支使侍从们帮二国师换下了血迹斑斑的衣袍,换上轻便的衣物,又在特殊部位剪开一个口子方便上药。
  每涂一下药,二国师在昏厥中就要颤抖一下。
  四国师长长呼出了口气:“这件事绝不能这样算了!等老二明天清醒了,照着他说的画一份画像,全城搜捕,我就不信,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七国师却一直蹲在破碎的窗边,他的指尖戳进几滴血里,放在鼻尖闻了闻。
  “四哥,”他开口道:“妖力霸道,连我们都招架不住,那人肯定也受伤了,他一定流下过血,这些血中除了二哥的,应该也有那人的。”
  四国师缓缓点头,他吩咐侍从好好收集地上的血液,将它们一滴都不少的装进各个小瓶里。
  看着床上不能动弹,并将永远缺少身体的一部分的二国师,四国师面色阴沉。
  深夜巷道,传国师府令,全城戒严。
  禁军的步伐奇快,每家每户都驻守甲兵看管,不许随意走动。这是五十年来国师府第一次如此震怒。
  此时,眉栗正在狐仙庙巷子的家里,她靠着狐狸沉沉睡去,一只大尾巴轻轻卷上来,搭在她伸出被子的脚丫上。
  这一夜,除了眉栗还能安睡,国师府一定是彻夜难眠。
  狐仙庙巷,临东第四间铺子。
  “啊呜,快把水杯给我。”眉栗躺在床上叫唤。她的腿和胳膊受了些皮外伤,懒得动弹,只管躺在床上使唤这只小狐狸。
  趁着秦琯不在眉栗才能偷会懒。原因无他,只不过她原先为了骗秦琯说现在她就要休息着,秦琯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软之下百般贴心千般依从,结果去买个果子的功夫,回来就赏了她一个爆栗。
  “才不是,别人说了,符师要是受伤,必得练习的更勤快些才能稳住符力不掉下去。”秦琯语气温柔,暗含杀气。
  生气之下,秦琯就是连拿水端饭这样的小事也不帮眉栗做了,说要锻炼锻炼她的腿脚。
  因此,眉栗环顾这个家里,玛瑙太小不能奴役童工,半两早出晚归大半天都不在家,只有啊呜最清闲,一天天只管睡觉。
  狐狸正眯在楼下的桌上。那里由于之前的打斗,屋顶松动,竟是掉了一块瓦片下来,有太阳的时候总会有一缕阳光慢悠悠地照在桌子上,狐狸就晒着太阳睡在那。
  “啊呜——”眉栗拖长了音。
  狐狸被吓得一下子跳起来,整只狐蹦的老高。
  “哈哈哈哈,啊呜,哪有你这么笨的狐狸啊。”眉栗笑着指指它身旁的杯子:“啊呜,帮我把那杯水拿上来。
  叼着盛了半杯水的杯子上楼对一只狐狸来说有些困难,对于一只小妖怪来说却是努努力就能做到的事。
  但是,眉栗不知道狐狸现在是一滴妖力仙力都没了。
  啊呜:生活就是要这样为难一只小狐狸。
  啊呜想了想,它叼着杯子的把手,又把尾巴伸到前面来托着杯底,竟然想不用妖力就完成眉栗交代的任务。
  在楼下的大厅那这样走动固然可以,但上楼时却因为失去了尾巴在身后保持平衡,它几次差点把杯子一歪洒出水来。
  但努力了几次后,小狐狸终于艰难又圆满地把一滴未洒的水杯衔到眉栗面前。
  眉栗接过水杯喝了口水,揉揉小狐狸的毛脑袋,又把狐狸抱起来在它的脑门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啊呜,你真棒!可以出师啦。”
  狐狸的脑袋像是被她温凉的嘴唇烫了一下,它跳到床上后缩一步,尾巴绕过来盖住前肢的爪子。
  “我没有师父。”一道声音说。冰凉的,像薄荷。
  在寂静空气中却如一个惊雷。
  眉栗手上的杯子掉在了床上,里面的水瞬间浸湿了被子床铺。
  她微微张大嘴巴,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狐狸,然后里面透出欣喜的光:“啊呜,你会说话了!”
  又有些不相信。她把狐狸扭过去的脑袋掰回来:“啊呜,再说一句。”
  狐狸温柔的眼睛看着她,轻轻说:“你不是师父。”
  眉栗却看不懂它的意思,也听不懂它说的话,只弹了它一个脑瓜崩:“我当然不是你师傅,我是你的老母亲——哈哈哈哈哈……”
  说完她就自己先笑起来,颇有些养的崽终于迈出了狐生一大步的成就感。
  斛岚看着这一刻开怀大笑,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内心不可制抑的柔软成一片,他在心里说:不是的,是伴侣,一生只许一个人的那种。
  但他犹豫着,不知道她是否懂伴侣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可懂他现在的心绪。
  她就像一个天真的小坏蛋,时常冷言冷语,也时常凶神恶煞,但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他知道这个小姑娘不是一生顺遂,所以身上长满了伪装。但她的爱恨都是真实的,毫不作伪,那颗心也十分柔软。
  就像那场漫天大雪里的怀抱一样,绵软,温暖。
  他只希望能一直守在她身边,做她的狐狸。但这颗沉寂千年的心却蠢蠢欲动,蛊惑道:难道,难道你不想成为和她一样的人类,真正相守吗?难道你真的满足于一辈子都以宠物的身份呆在她身边,看着她和别人出双入对,嫁与别人为妻吗?
  她有了真正和她一样的人类伴侣,还会选择他吗?
  斛岚闭上眼睛,掌下的尖利爪尖悄悄弹出来,刺破了床单。
  他突然,不想再只做她的啊呜了。
  ***
  今早何家就派人来传信,说国师府那边有事一家子都抽不开身,何不为今天也不能来了。
  顺便附上了百两银票。
  眉栗看在那银票的面子上答应了。本来今天如果何不为能来,没准可以修补一下损坏的房梁,免得过几天要下雨。
  时间一日日溜走,转眼间眉栗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狐狸也终于结束了被奴役的生活。
  这几个月,街上的人们都在议论国师府推迟了弟子府的选拔考核。
  眉栗想到原先那个不知死活闯入雪满山还试图骗走妖骨的人就是国师弟子府的。
  国师弟子府,国师府下另设的弟子府,是天下第一符道学府,其中的老师不乏大符师。名声高,老师资历高,学费高,妥妥的三高学府。
  但作为世间第一大符道学府,国师弟子府的考核三年一期,每期只招二十名学子,天下小有名气的、出身符道世家的孩子们,甚至自认为符道天赋不错想来碰碰运气的人比比皆是,甚至还有耄耋之年的老人连着几年都要来比试,并放言道“生命不息,选拔不止”。
  每到三月份,国都总要热闹好一阵子,就是因为国师弟子府的选拔。
  更残酷的是,这二十名弟子中还要决出最有天赋、最适合修符道的三名弟子,入国师弟子府内府,成为内府弟子。
  内府弟子和普通弟子有着巨大的区别。内府弟子由世间难寻的大符师,甚至是国师亲自教授,有些受到恩准还可以出入国师塔,翻阅天下最珍贵的符书。
  因此,内府弟子的竞争最为激烈,成为内府弟子的学子不仅要战胜同届入选的同窗,还要打败比他们早三年入府的外府弟子,最终才能入内府。
  国师弟子府延续百年,如今内府弟子加起来不过百余人,却都已成为大符师,有的在国师府担任重要责任,成为国家栋梁,有的闲散云鹤,成为“我已不在江湖可我的传说永远流传”的隐者。
  眉栗站在店铺门口,负手而立,白嫩的包子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思虑。
  这是她受伤的两个月以来第一次站这么长时间,为的是偷偷听墙角——隔壁是做茶水生意的,消息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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