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也没说,裴远时却知道,师姐有些不悦。
不然,她不会这样笑,微抿着唇,嘴角往上勾,眼睛却定定地看着仍喋喋不休的人,一语不发。
坐在对面的邓伯毫未察觉,他自顾自说着:“当时我虽诧异,到底不敢拿此事去询问主人,只当,那些往来的书信是从前的物事。”
元化二十五年,苏松雨任光禄寺少卿。
案牍劳形,偶有闲暇之时,他既不饮茶弄墨以作消遣,更不出入青楼楚馆之地,只愿在卧榻之上酣眠。
久而久之,这与众同僚格格不入的做派引起了些许议论之声。
有人说,苏少卿以当年名动长安的探花身份自傲,不愿意同人交际;有人说,苏少卿早年家中遭了变故,早就不稀罕这点享乐,他参透了红尘,或许过两年就要遁入空门了;还有人说,少卿至今未娶,平日里更是女色不近,这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实际上,这些年他一直金屋藏娇,养了个美娇娘在后宅,因为那娇娘身份特殊,才不敢为外人道……
风言风语,自然也传了些到话题的主人公耳朵里,苏听了,只淡淡一笑,不作回应。
某日,有友人来府上拜访,苏少卿和他在书房对弈,邓伯侍奉在一旁。
那是一个清爽的秋日,天高云淡,草木的影透到窗幔上,风中有淡淡的桂花香气,二人时不时说话,邓伯在另一侧的小炉上看火煮茶。
室内很静,只有偶尔的交谈声,及棋子落上木质棋盘的清脆声响。
“静笃这一步,着实让我防不胜防。”良久,友人将棋盘一推,摇头叹道。
静笃是苏少卿的字。
他笑着按住友人的手:“还未杀到最后一着,林兄怎能轻言放弃?”
友人抚着棋盘:“这一子,镇得极妙,配合先前那招‘凤点水’,可谓是天衣无缝,清爽无比,已是破了我的‘四方海’。局势如此,有何斡旋的必要?”
苏少卿笑而不语。
友人又道:“从前你我手谈,我这招‘四方海’屡试不爽,为何今日被你如此轻松地破了局?”
苏少卿仍是笑,他低声说:“愚弟笨拙,从前不知变通,屡屡败于你这招……但前日,和一棋艺极高之人切磋良久后,忽然就似被点醒一般……”
友人伸出手点他:“难怪,方才那定乾坤的一子刁钻狠辣,根本不是你的风格,原来是受了高人指点。”
“叮”的一声突兀地在屋子另一边响起,邓伯是邓伯失手,手中铜匙不小心撞到茶碗壁上。
屋内静了一瞬,友人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题,二人开始谈起江南今夏的水患。
邓伯低着头,继续搅动着茶汤,动作不疾不徐,但微微颤抖的手背仍泄露他此刻内心的震动。
前日,前日……
他清楚地记得,前日主人并未出门,更没有什么好友上门来拜访。
邓伯说,自那以后,苏少卿沉眠的时日越来越长,醒来后往往会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仿佛根本没有得到休息,好似,好似——
好似梦中被什么妖鬼吸食了精气一般。
邓伯虽心急如焚,但不敢再问,护主心切的他,悄悄请来妙法寺的高僧,主人察觉后,竟是一番震怒。
“若不是看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如此擅作主张,早把你逐出去!”
邓伯便死了心。
日复一日,苏少卿公务繁重,更要花上不少时间睡眠,睡下来反而愈加劳累,人看着就消减清瘦了,乃至憔悴不堪。
今年年节,苏少卿以身体为由,向提出辞官。
邓伯不知这是不是真正原因原因,只知圣上没有应允,而是给他放三个月的假来休整,光禄寺少卿的官职仍然为苏少卿保留着,不被他人补了去。
圣上如此宽宏大量,自然因为主人的劳苦和憔悴有目共睹,邓伯是这么认为的。
苏少卿没有留在长安,也没有回姑苏故里,毕竟姑苏已经再没有等候他的亲人。
他只带了邓伯,先往西行,去了陇南,又取水路一路南下,到了青州。
路途上,他清醒的时候其实不多,无暇去体会各地风土人情,亦无心观赏沿路风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马车中,或是船厢里。
邓伯不知道主人意欲何为,这样的旅途意义在哪里,他只是沉默着侍奉,力图让主人在漫长路途中舒坦些,他是个忠仆。
在青州,苏少卿睡了整整五日,他事先没有交代接下来的去向,只叮嘱了无论睡多久,都不要轻举妄动。
邓伯依言照做,在这五日里,他好几次疑心主人就这么睡了过去。
但苏少卿醒来了,他唤来邓伯,说接下来要继续南下,去一个叫泰安的小镇。他在吩咐这些的时候,邓伯无法不注意到,他其实已经无比虚弱。
是一种从内到外的疲惫。
他们在元日之前到了清远渡,镇上一名姓陈的仵作前来迎接。
说是义庄,但其实是普通的宅院,只是因着主人身份的关系,平日里有什么死尸就往这里送,镇上人就管这叫义庄。小地方,没那么多讲究。
苏少卿也不讲究,同这位陈仵作夜谈许久后,当晚便在此处歇下了。
过了几日,他如往常入睡,然后再没醒来。
清清静静地听着邓伯阐述,她想起来,正月十三,小桃出发去青州看花灯那天,她在渡口看到了一艘船,平底方头,船头系着一根黛青色的布带。
她认得那是长安来的船,师弟也认得,当时她还嗟叹了一番。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她默默想着,不由自主朝身边的师弟瞥了一眼,却发现师弟也正看着她。
他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一般,猝不及防地,却被清清捉了个正着。
裴远时立刻将视线移开,清清狐疑地又看了他好几眼,才扭头接了邓伯的话。
“按照您这么说,少卿因何而梦,梦中是谁,您是一无所知的了?”
邓伯语塞,要承认主人对他的隐瞒疏远,对于一个老仆来说,的确是有些尴尬了,但他还是点头:“鄙人一概不知。”
顿了顿,他又说:“陈大人知晓得比鄙人多。”
陈仵作也一直坐在一旁,闻言,他连忙摆手:“老夫也不晓得多少!静笃这小子一直遮遮掩掩的,只说他能在梦中自由行动,无拘无束,能像现实一般逼真。”
“如现实逼真,又无拘无束,梦里岂不是他的天下了,当个玉皇也是能的。我这么说他,他却道,那些他不稀罕,稀罕的,是一些再也见不到的人。”
“那些人,”陈仵作捋着胡须,“或许是静笃的家人,好友……依我看,是家人的可能性会大些。”
邓伯摇摇头:“未必。”
陈仵作问他此话怎讲,邓伯只摇头,不肯说明。
清清插嘴道:“若是好友,少卿有哪些至交是已经故去的呢?”
邓伯慢慢道:“主人知己不多,除了陈大人,还有一位昆仑来的道号玄虚子的道长,早年间交往的十分频繁,但近几年也是没见到了。”
屋内静了一瞬,清清惊道:“竟是家师……”
邓伯起身,对着清清和裴远时二人恭敬一拜:“仙姑道长,那日鄙人有幸得见二位施展仙术,实在高深绝妙,鄙人不胜钦佩。”
师姐弟二人立即起身避过,裴远时上前扶他,他仍深弯着腰,不肯抬头。
“烦请二位出手,救助我家主人于水火,鄙人感激不尽……”
出手自然要出手的,陈仵作都特地上山来请了,倒下的又是师父至交,清清本来就该全力相助。
梦,又是梦。
前些天的水魆也是通过入梦,让小桃三番五次陷入危险境地,现在又是个被梦境魇住的。
但这与上次的不同,清清冷静地思索,眼下这位,明显是心甘情愿啊。
无论如何,先得入梦探个究竟,才能作定夺。
她还得祭出三清入梦阵,好在经过上次的演练,对于这般古老深奥的阵法,清清已经算是得心应手了。
三十六枚铜钱插在地上围成一圈,清清撒过符水,坐在其中闭目低声念咒,她头上高悬着三清铃。裴远时手持桃木剑,在一旁掠阵。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佩临轩;今臣关告,遥达九天……”
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仿佛入定般,维持着结印的手势,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裴远时知道,她已经成功入了梦境。
就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探清虚实了。
另外二人在五步开外的树下等候,邓伯尤其忐忑不安,不住地朝阵中张望。
这一等,竟然从午后等至深夜。
清清一睁开眼,便感觉头晕目眩,她在梦中流连五个时辰之久,这大大损耗了她的精力。邓伯焦急上前询问情况,她想要强撑着站起,却已是不能。
又来……清清努力想让自己清醒,还未回过神,便嗅到了熟悉的好闻的气息迫近,有人稳稳扶住了她,双臂坚实有力。
不用想也知道这人是谁,清清不再挣扎,她靠在裴远时怀中,轻轻开口,声音疲惫:“没有……”
“我寻了个遍,苏少卿的梦中,什么人也没有,甚至没有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后天。
第47章 夜行
“少卿的梦中空无一人,我到了许多地方,寻了许多遍,都未见到任何一人……”
邓伯迫切追问道:“仙姑都见到了什么?”
清清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有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围墙边上植了几棵桂树,书房布置得极雅致,门上挂了天青色的布帘。我甫一入梦,去的便是这处。”
“这是少卿此前在长安的居所,三进三出,东墙边上种了桂树……只是这天青色布帘,仙姑可是看错了?”
“不会错,天青底色,边角绣有竹枝的暗纹。”
邓伯沉默片刻,道:“书房檐下是否还挂有一枚铜铃?”
清清略加思索,很快答道:“是有一枚红丝线拴着的铜铃,看式样,似乎是护花铃。”
邓伯道:“不瞒仙姑,您说的这些陈设,是十五年前的,那时,主人才将将弱冠……”
交谈了一番后,又恢复了力气,清清扶着身边人的手臂,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此时月亮已经出来,高悬在深蓝色的天上,她看着脚边的影子,说:“原来如此。”
“看来少卿颇为怀念十五年前的时光,不然,入梦阵也不会引我到那个时候。”
邓伯还想说些什么,裴远时突然开口道:“已是亥时三刻,师姐饿不饿?”
邓伯这才反应过来,人来帮忙大半天了,都还粒米未进,他一拍脑门,忙道:“真急糊涂了,竟怠慢了两位,鄙人这就……”
清清止住了他:“邓伯,不必忙活了,我们这就回观中。”
陈仵作惊讶道:“这么晚了,不如就在此歇息,房间是够的。”
清清摇摇头,面露疲惫之色。陈仵作见她这样,也不再劝阻,只叮嘱了一些路上小心之类的话。
临走时,邓伯小心地说道:“我家主人……”
清清揉了揉额角:“少卿暂时无虞,你还是同从前那样照顾便是,我大概明天……最迟后天会再来,届时定有结果。”
见仙姑打了包票,邓伯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口中不住道谢,将师姐弟二人送到了小方山山脚下才离开。
夜已经很深了,清清从陈仵作那里捎了盏灯笼,此刻树影重重,夜风轻送,四下静寂得只有几声虫鸣。
借着昏黄灯光,清清看着脚下不甚分明的山路,手拢到嘴边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师弟——”她含混不清地说,“还有一段路得走——”
她想说,她实在没什么气力了,但还没说出口,眼前一暗,是裴远时绕了她身前,蹲了下来。
清清眨了眨眼,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没有回应,裴远时微微侧过头,昏暗光线下的鼻梁锋利笔直,他张了张口,却没说话,像是无声的催促。
清清吞了口唾沫,换了只手提灯笼,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裴远时低声说:“师姐……”
他还未来得及再多说一个字,就感觉背上一沉,一双手环住了他的肩,女孩轻轻趴在了他背上。
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走罢,”清清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欢快一点,自然一点,“好师弟,真是长大了。”
裴远时并不接这句话,他问:“今天这个事,师姐有什么打算?”
清清一愣,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毫无打算。”
她叹气的时候,气息一点不差地落到裴远时后颈上。
这一下,差点让少年一个趔趄。
感觉到身下人脚步的凌乱,清清不满道:“行不行啊?不行我自己走。”
“……灯笼没掌好,方才没看清路。”
“啊?是吗?”清清一只手环着裴远时的肩,一只手努力往前支撑着灯笼,力图让灯笼照得更远些。
这番动作,使得她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背上,偏偏她还不住地追问:“现在可以了吗?行不行?看得清吗?”
她简直就是紧贴着他耳边说话。
裴远时简直就要求饶:“可以了师姐,看得十分清楚。”
“哎——”清清又叹一口气,“苏少卿这事,委实是麻烦。”
裴远时无法招架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走夜间的山路,而是走在遍布危险陷阱的地狱道上。
是披着甜蜜外衣的,他无法说出半个不字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