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他推开了屋门。
室内昏暗,唯一的小窗洞平日里被一架梯子挡着,此时不知又盖上了什么,堵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出。
什么也看不真切,但隐隐有水气。
裴远时心浮气躁,并未多想,抬脚便往里走,门后边就是平时堆放木桶的地方,他伸手一捞,却是空无一物。
他顿了顿,四下扫了一遍,黑洞洞的房中什么也瞧不清。他索性伸直手臂去掀挡住窗洞的物事——似乎是件蓑衣,不知是谁何时搭在了木梯上。
蓑衣被掀开的一刹,他听见屋内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熹微晨光照了进来,虽不算多明朗,但已经能够看清周遭。裴远时猛地回头,只见墙边一个巨大的破斗柜旁,那只闲置许久的浴桶中竟有水汽氤氲,而那个他翻来覆去在想的人,正坐在桶中,用同样愕然的神情望着他。
清清在水中憋了一刻多,那只带进来照明所用的小蜡烛何时熄灭的,她全然不知。身体被热水泡得软乎乎,脑子舒坦了许多。她猛地直起身子,一甩长发,手在脸上胡乱一抹,睁开眼,却发现黑咕隆咚的窗边上站了个人,那个人——
天色尚暗淡,逼仄室内更甚,被水浸湿的乌发紧贴着少女雪色的肩,这抹强烈的对比色竟在这片暗淡中尤为鲜明可见。
裴远时定定地看着水中人,她热气蒸腾后的酡红的面颊、面颊上黏着的发丝、因为惊讶而无意识张开的唇、双眼似乎也沾染了迷蒙的水汽,不似平日那般灵动,带着十分要命的可爱的茫然。
她沾满了雾气的长睫在闪动,他甚至觉得能看清水珠在睫毛上滑落,二人望住彼此不过一息,但他觉得有一炷香那么漫长。
少女雪白的肌肤在阴影中隐约可见,他绝不会怀疑这片雪色的柔软。
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裴远时不知如何移开的视线,他喉头发紧,心如擂鼓,艰难地开口:“师姐……”
声音一出,低哑得他自己都无所适从。
清清将身体往水里沉了一点,讷讷地问:“师弟……你何时进来的?”
裴远时眼睛看向一边的地上:“就方才,我来取点东西,没想到师姐已经起了。”
清清解释道:“蜡烛应该是没有剪烛花,自己熄掉的,我并非存心躲着吓唬你。”
裴远时闻言,沉默片刻,仍是看着地上:“师姐觉得我被吓到更要紧吗?”
清清茫然道:“我瞧你吓得一动不动,这还不要紧吗?”
裴远时不说话,他觉得自己早就该离开了。
清清下意识地想挠挠头,手从水中抬起,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响动,看着熹微晨光中沾满水珠的光裸着的手臂,她迟钝的思绪终于渐渐反应过来。
她将身体慢慢沉入到水中,只露出个脑袋在外边,努力让自己声音轻快又坦然:“紧、紧张什么?我都还没说什么,瞧你这怂样。”
她盯着水面,不敢再看他,自顾自地说:“你是我师弟,这有什么关系,快别这般作态,帮我把窗盖上,风一吹有些冷。”
裴远时听话照做,走的时候还帮她把灯烛重新点上了。
缓了好一会儿,清清才慢吞吞起身,如同木偶人一般僵硬地擦拭身体,穿好衣衫。先前泡澡的舒坦荡然无存,思绪也早已不再纷乱迟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别扭与羞怯,这,这,
这也太丢人了!
她当然不能指责误闯进来的裴远时,黑灯瞎火的,谁能晓得里面有人呢?还好、还好自己沉得住气,没有惊慌失措,从从容将此事掀过去了。
方才,应该表现得十分满不在乎、潇洒自如、大气慷慨吧!做师姐的怎会同毛头师弟计较……
想到毛头师弟那声低哑的“师姐”,清清抱着换下的衣衫,再一次通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女儿这个澡洗太久了……
呜呜呜呜,最近太太太忙了,预计等六月七号之后才能恢复稳更,太忙了。
给大家发红包,呜呜呜呜呜呜呜,对不起。
第45章 清竹
泡澡事件已经过了四五日。
一开始面对裴远时,清清还有些不自在,但见他表情淡淡,言行举止似乎无甚异状,那天的乌龙事件也只字不提,她便渐渐放下心来。
她同往常一般,看看书,练练功,做做饭,同师弟说说话,表现得全然不把这点尴尬放心里,似什么事也未发生过。
但清清还是有些忐忑,因为她发现,二人交谈时候,师弟好像总是有意不看她,眼睛总投向别处,偶尔视线交汇,也是飞快地避了开去。
每次见他这样,她心里就好像有小虫在爬,痒痒的,叫她怎么也不舒坦。那种别扭的,怯与忿相交杂的情绪,让她很不好受。
讨厌的石头师弟,竟叫她这么不好受。
春渐渐深了,无论是山道上还是密林中,将将能覆过马蹄的浅绿开始变得深浓,山风更暖更轻,常常有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大晴天。
后院那棵老桃树也已经长满一树的苞,春风一过,枝桠摇曳间,仿佛能预见再过十来日,一树灼灼的盛景。
清清站在桃树下,抬着头朝上看,一只小羊贴着她的腿,亲昵地蹭她衣衫。
此时漫山遍野的草正是最鲜嫩,清清不再栓住小白,任由它今天在南坡吃草,明天在北坡饮水。在这种实在算不上精心的饲养下,小白竟一日日的肥了。
羊肥了,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呢?
已经是二月初了。
“已经二月初了!玄虚子那老儿还未回来么?”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清清吓了一跳,猛回头,见一个须发皆白,形容清癯的老人负着手,笑眯眯地站在檐下看着她,老人身后站着手持木剑的裴远时。
裴远时朝她点了点头:“方才我在南山道,遇见了陈爷爷,他正往山上走。”
“陈爷爷——”清清十分惊讶,“您这是?”
陈仵作并不多话,单刀直入道:“老夫过来,是想请清丫头帮个忙。”
清清讶然道:“您是长辈,说什么请不请的……有什么事,您跟大牛说一声,叫他上来带话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陈仵作捻着胡须,略有凝重之色:“此事重大,不便假他人之手。”
清清一听,踌躇道:“有多重大?师父不在,观中只有我和师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您的忙……”
陈仵作却笑道:“既然找上你,定是你能行的,玄虚子首徒有多大本事,老夫还不清楚么!”
清清有些不好意思:“您亲自上门来,事情很急吗?”
陈仵作微微颔首:“须得劳烦你们师姐弟现在就动身。”
清清犹豫着应下了:“这次是什么情形,陈爷爷可能形容一二?方便我准备法器下山,若是到时候发现应对不了,一来一回,还得花费许多工夫。”
陈仵作闻言,捻着胡须的手不再动作,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
“清丫头,若是有人日日重复同一个梦,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清清立刻道:“自然是坏事。”
“若是梦里边,是他十分思念着的人呢?”
清清迟疑道:“这——似乎是件好事?”
陈仵作又叹一声:“若是某一天,这个梦越来越长,已经叫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甚至再难醒来,这,定是件极大的坏事了。”
一个时辰之后,义庄,清清见到了陈仵作口中的那个人。
本来以为,会是个被梦魔魇住,迟迟不醒,只能在睡卧在榻上苟延残喘的老者……
当她掀开遮光的床帘,看见榻上静卧着的一位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的男人,很是有些意外。
榻上的男人神色平静,面容安详,似乎只是在闭目小憩,一点也不像伺立在一边的老仆邓伯口中说的那般,已经昏睡近十日了。
邓伯是苏先生的老仆,他说,苏先生今年三十有六,被这梦魇之症缠上,已经有九年之久。
九年前,苏先生因仕途坎坷,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终日恹恹的,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但某天,他午间休憩过后,神色轻松了不少,一反常态地同邓伯说笑了几句。
见主人振作,邓伯自然欣慰,他试探着问询这是因何事欣悦,主人只微笑不答。又过了小半个月,邓伯发现,主人松快的时候不多,但总是在休息之后——无论是小憩片刻还是夜晚就寝。
人睡足了,精神头自然也足了,邓伯并未把这点发现往心里去。
直到半年过后,主人某日睡了五个时辰才起。
这实在是件十分稀奇的事,他向来严于自律。
自陪同主人进京赶考那年起,邓伯就没见过他迟于鸡鸣起身,阅书弄墨,日日不辍,即便是休沐也绝不例外,从未惫懒过一次。
虽然主人如今不过鸿胪寺一小小主簿,但邓伯觉得,他比京中那些个成日只知道斗鸡走狗,靠祖辈荫蔽才能谋得一官半职的纨绔子、不学无术,脑内空空的草包官好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天快至日中,主人卧室门仍紧闭,邓伯忧心忡忡,在院内踱来踱去,想敲门又怕扰了清净,正焦急不已时,门一下子从里面被打开了。
邓伯还是会时常想起那日的主人,当时他年仅二十七,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因丁艰之痛、同僚之妒、圣人之厌而白白折损了精神,在一个主簿的位子上蹉跎了好几年时光。
不得志的、沉默寡言的青年推开了门,邓伯忙回头看他,却发现台阶上的人眉目舒展,眼角含笑,青年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看着墙外飞过的柳絮笑道:“‘乱絮迷春困不醒’,我今日,是被这好春光困住了。”
邓伯并不算识得多少诗书,他隐隐觉得这句“乱絮迷春困不醒”并不是指眼前春光那么简单,但他无法去细想,因为台阶上迎风而立,长眉入鬓,清朗卓绝的青年,让他想到了另一句诗。
“风起松愈静,雨来竹更青。”
这里面有主人的名字,主人当探花使策马游杏园的那年,整个长安都在传颂这句诗,传颂那个如青松般疏朗清俊的少年探花。
苏松雨,这名字实在很衬他。
长安的花开了又谢,名噪一时的探花郎如今不过是个失意主簿,就连邓伯都快忘了这句写他主人的话。
直至今日,他在这个柳絮漫天的深春午后,看见青年眼中好像又有了当年的神采。
他很为此欢欣鼓舞。
邓伯知道,即便是振作了精神,主人也绝不会入官场厮杀,成天做一些勾心斗角的事,他并不指望主人能位居多高的位子,这不是他的心意。
他大概率还是同从前那样,看看书,写写字,侍弄侍弄庭院中的花草——同今日一样笑眯眯地侍弄花草,总比过去阴着脸侍弄花草强,邓伯的愿望可谓十分朴实了。
但他如此朴实的愿望终究也落空了。
他家主人欣然踏入了官场,那些尔虞我诈、党同伐异之事,做得十分顺手且擅长。
升迁的诏书一封一封的来,短短七年,从主簿到少卿,从鸿胪寺到都察院,邓伯恍然觉得,他年那个阴郁低沉,势不同流合污的青年似乎从未存在。
如果说有哪一点未曾更改,就是这么多年,主人一直未娶亲,更未有女子近过身。
以及,他越来越嗜睡。
从偶尔的五个时辰,到动辄七八个时辰的睡眠,邓伯起先不安,劝说主人就医,却被搪塞过去了。
“平日里同人打交道已经是十分劳累,某也没旁的癖好,不过睡睡觉,黑甜乡里找找清净,有什么不可的?”
待他极和气的主人自称“某”,便是十分不耐了,邓伯便住了口,再没提起过此事。
到后来……他甚至能一睡一天……
像是知道自己会睡很久似的,他事先总会将大小事务打点好,再上榻安眠,是以旁人只知苏少卿喜静,总会有段时间闭门不出,却不知他实则是昏睡过去了。
既不影响日常事务,邓伯更不好规劝,况且,如此长时间、不规律的睡眠,也未影响主人身体,甚至每每醒来,全无一丝久睡后的乏态,反而神采奕奕,步履轻健,比平日里更有精神。
这实在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他收拾书房,无意中翻看到一些主人同他人唱和的诗篇。
文人以诗结交,和友人互相赋诗是很稀松平常的,但看着纸张上的落款,邓伯怎么也觉得这事平常不起来。
落款是清竹居士。
一个早该在景和十一年的大火中丧生的人。
邓伯毛骨悚然。
那个清竹居士,邓伯认得,是主人早年时候相识的,主人初到长安时,二人便认得了,似乎还算投契,偶尔交游。
但也仅仅是“偶尔交游”而已了。
毕竟,那“清竹居士”是个女子。
再怎么样,男女之间,也不该交往太深,纵使她以青竹自诩,但终究也是一介女子,是要嫁人的,若将来的夫家知道她同其他男人曾经交往过甚,总是一桩麻烦。
好在这女子有一些雅名,并不是那等轻浮子,邓伯并不介怀主人同她的这段交情,更何况后来女子故去了,邓伯便几乎忘了这号人。
那场大火,已经过去多久了?五年?六年?
邓伯看着纸上的落款。
“清竹居士”四个字,清瘦刚劲,不作其他。
于是邓伯又想起,当年清竹居士的名气,并不仅仅是“有一些雅名”,圣人曾经赞过她的字:“瘦而有味是为清,摧而不折是为竹,清竹二字,当衬。”
他当下有些疑惑,而这个疑惑,时至今日,也未有定论。
一个女子,到底能不能当得起清竹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自然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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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少卿
“一个女子,到底当不当得起清竹二字?”
清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一下,她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