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杀了他?”
清清语结:“他并没有把我如何……”
裴远时手中的铁铲片仍旧在萧子熠脖颈边流连,他头也不回道:“师姐如此笃定吗?方才我听你们说话,你们好像认识许久了。”
清清叹了口气:“放心吧,他今后不会再找上来,我使了点道术,他不会记得清楚今天做了什么。”
裴远时的手停在空中:“若是师姐不愿意,我就不动手。”
“方才,他也并未下杀手,那招‘断雪’的第一式,仅仅能叫你行动迟缓罢了,”清清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师弟,你可有受伤?”
裴远时沉默了片刻,道:“我无碍。”
“那就好,”清清倾身向他伸出手,声音充满疲惫,“铲子给我罢,还有别的用处呢。”
月亮升得高高的,照着柳树下挖地动土的两人。
说是两人,动手的只有裴远时,清清只在旁边指指点点,一会儿这边挖土两寸,一会儿那边掏个坑。
“说起来,他还算是你的师兄呢。”清清靠坐在柳树旁,边上是昏迷不醒的萧子熠。
“他是素灵真人的徒弟,哈哈,你是不是想说他们一点也不像?”
“从前——师叔还在昆仑宗的时候,她会把他带出来游历,我也在昆仑断断续续呆过两年,一来一往也就认识了。师叔弟子不多,昆仑那地方又冷又大,他算是山上少有的能和我玩到一处的,那时候我们极亲近。”
“你觉得他不像师叔,师叔也常常说他面上寡言,心思却极深沉,早慧必有伤。不,师叔并不是不喜爱他,她只是经常这么感叹罢了,你想想师叔为人,定是觉得徒弟一天到晚傻乐乐的才算好,她觉得萧子熠话太少了。”
“后来——也就是两年前,师叔不见了。往年我们都会去须节山消夏,元化十九年的时候我生了点病,就没去成,那年你倒是去了。元化二十年夏天,本应该又上山去,师父却说师叔有事。”
“我知道他是有意瞒着我,宗内和他往来的纸鹤被我偷偷看了,师父分明是在质问他们师叔的下落。你应该不知道,昆仑宗主一脉的弟子才能佩剑,若是弟子身死,剑就传给他自己的徒弟……”
“那天萧子熠身上带的那一把,叫‘雪月’,那是师叔的佩剑,我绝不会看错。萧子熠向来就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曾经为了勘破一方道术,在昆仑风崖上面了九天的壁,风崖是全宗最为寒冷刺骨的所在,终年大风雪,昼夜不停歇,平日里只有犯了宗内戒律的人会被罚到那处,萧子熠却最喜欢那处。”
“他亲口对我说过,他就是为了昆仑的剑来的,现在他做到了。”
裴远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师姐怀疑是他对师叔不利吗?”
“不,他还没这个本事针对师叔,”清清摇摇头,“但润月真人有,而萧子熠,是润月真人如今效劳的梅相的侄儿。”
裴远时攥紧了手中的铁片,他喃喃开口:“润月真人……”
清清说:“你应该知道,如今的大国师是谁。”
裴远时当然知道,他更知道这个听起来颇为道骨仙风的道号,已经在他心底辗转碾磨了千百次,每一次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如今已经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让那份苦楚不再尖锐,却更为沉痛。
清清扶着树站起来:“润月真人是昆仑宗主座下的首席大弟子,下一任宗主十有八九就是他了,当年师叔彻底离开昆仑,在宗内是一番震动……那日我也在场,润月为首的宗人说要废了师叔的修为,再把她逐下山,剑拔弩张之时,须节宗的宗主却翩然而至,谈判了不知什么东西,护得师叔囫囵下山了。”
“临行时,她要萧子熠跟她走,萧子熠却拒绝了,他说润月真人已经决定把他收入自己门下……”
“师叔同润月真人向来不和,萧子熠如何同他勾结的,我们日日一处玩,竟对此一概不知,他还想让我留下,说跟着一个早就被逐出山门的道士没有出路,留在山上他可以护着我,他竟然这么说我师父,师父对他这么好……”
“我讨厌他!”清清瞪向瘫倒在树下的白衣少年,“可是师叔却一点不怪他,还说各有造化,让我也不要记恨他。”
裴远时也看着那点素白的袍角:“的确是素灵真人能说出的话。”
“他身上有昆仑内宗子弟的护身咒,我更不能将他怎么样,”清清擦了把额间的汗,气恼道:“萧子熠果真把东西都拿走了?怎么半天也挖不出?”
裴远时道:“他们今日不是在那间客栈留宿吗?”
清清转过头看向师弟,讶然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出……”
老旧的小镇客栈,整栋都是木质结构,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现下已经三更天了,天上月明星稀,月色落在窗棂上,照得一片亮爽,是以从窗户翻进屋子的两道身影格外清晰。
两人正是清清和裴远时,白天萧子熠进的就是这间屋子,清清十分确定地直奔主题来了。
屋内没有点灯,二人也不敢点上,所以光线十分昏暗,清清压着步子,慢慢摸索到了床边,思索着玄华宗的东西可能被藏在哪里。
暗淡中,床帐微动,清清正思忖着左顾右盼,猛然发现床帐中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似乎在直勾勾地朝这边看!她惊悚地睁大了眼睛,一声尖叫已经涌上喉头,差点就要出声。
裴远时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异样,他飞身而上,动作快而无声,他迅速将清清拉在身后,接着一把拉开床帐,只见床上拥着被子,一脸比清清还受惊的——
是一位跟小桃差不多大的少女。
她看见月色下冷峻森然的陌生少年,先是一惊,待到清清从这少年身后探出头来,又是一喜,面上悲喜交加,看上去有两分滑稽。她一把掀开被子,扑到床边上,紧紧拉住清清的手。
“师姐!果然是你!师兄说今天客栈底下那人不像你,我还跟他吵半天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大家,这两天太忙了,这章底下发红包。
第41章 丹成
“师姐!果然是你!傍晚时候我明明看见你在大堂站着,但师兄偏说我看错了!”
少女紧紧抓着清清的手,生怕她跑了一般,连珠炮地问:“这两年你同师叔在一块儿吗?你平日里就在这处小镇吗?不对,如果就住这里,怎么需要住店……你和师叔他们如今还好吗?还会上山来吗?”
裴远时默默让到了一边,清清顺势坐在了床沿上,刚一坐下,少女立刻扑上来将她紧紧拥住:“师姐……你后来再也不上山,师兄整日阴沉着脸,远不如从前那么帅气,我好害怕他。师父也更加严厉了,完全不准我们偷溜出去,我每天都十分无聊,山上现在越来越冷了,风整天刮,我一点也不喜欢……”
她喋喋不休,语调中充满了混不作伪的惊喜,说到最后,竟有些委屈哽咽。
清清也伸手拥住她,轻拍着安抚道:“我也时常思念丹成,可是离开后,昆仑就把我们视为眼中钉,哪还敢上山来呀。倒是你,这不就下山除妖来了吗,路上可还好玩?”
丹成双臂挂在清清脖子上,脸也埋在她脖颈间,声音闷闷的:“好玩,这是我第一次下山来呢,处处都好玩,可惜元日一过,又要回山上了。”
清清笑着说:“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半夜三更,偷摸来到此处?”
丹成抬起头,眼角依稀可见亮亮的泪痕,她疑惑地说:“师姐不是专程来找我的吗?先前在客栈大堂,我看了你好久,冲你使了好多眼色,你不是也在往我们这边看吗?”
说完,她拥得更紧了一些,清清觉得自己简直快喘不过气,丹成兴奋道:“我就知道师姐没忘记我们的暗号!眼珠转两圈,再眨三下,就是三更见的意思,我们过去在山上常常用这个,在师父眼皮子底下互通消息,你走后虽用不上了,但我一直记着呢!”
这……清清当时的确看到了丹成,但她注意力全被萧子熠的佩剑吸引了,根本没看到丹成的暗号,她其实并没有想到丹成一眼就认出她了。
清清轻叹一声,抚上丹成的长发:“我也一直记着呢,这不就来见你了,路上还出了点麻烦,差点就错过时间。”
丹成紧张道:“什么麻烦?不是大晚上遇见歹人了罢!师姐,我这两年道术略有小成,师兄之下最厉害的同辈就是我了,我可以帮你。”
清清艰难道:“那个麻烦……便是你师兄。”
“是他?”丹成大惊之后,马上作恍然大悟状,“他先前硬说大堂那人不是你,原来是想把我支开,偷偷去独占你!自你走后,师兄这心肠,真是愈发歹毒阴沉了。”
清清强笑道:“独占这词用得颇怪,你是从何处听来……”
丹成神秘道:“我这趟下山,在青州集市上看见好多好东西,尤其一些故事话本,真真有意思,什么‘那晚自在殿中我与佛子的二三事’、‘冷漠师尊竟突然求娶’……我一口气买了许多部。”
清清闻言赞道:“佛子那本我看过,写得极有味,不过山上门规森严,这些作品怕是不便带进去。”
丹成皱起眉:“这是个问题……”她思索片刻,又展颜一笑:“这有何难,横竖我都看过一遍了,都送给师姐罢!”
清清嘿嘿一笑:“这怎好意思。”
丹成低声又说了些什么,清清听清楚后,伸出手去呵她的痒,两个女孩在帐内笑闹起来。
裴远时静静靠在窗边上,侧着身子去看高挂在云天外的月亮。暗色的天幕里,隐约可见云层翻涌,好似月亮在其中穿行。光影明明灭灭,落在窗边少年的侧脸上,他的眉骨暗在天色中,下颌却清瘦而流畅,暗夜中,他像一棵沉默的青松。
丹成从床帐中钻出来时,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呆了呆,转身勾勾手指头,示意清清靠过来些,低声耳语了几句,清清又笑着来推搡,却被丹成灵活地避开了。
裴远时听到声响,将脸转了过来,丹成瞧清楚他正面,又是倒吸一口气。
她冲裴远时大声道:“你就是我师姐的师弟?”
这句话捋起来挺奇怪,裴远时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朝他走了两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越打量,脸上的欣赏之色越浓。裴远时被瞧得心里发毛,他求助似的去寻清清,却发现师姐打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丹成见他似有些张皇失措,挑起眉毛:“你在寻师姐?她已经走了,这里就我们两人。”
裴远时垂着眼,并不答话。
丹成勾起嘴角:“你是在害怕吗?若是怕了,我可以把灯点上。”
裴远时抿了抿唇。
丹成邪笑两声:“我看你长得颇有两分姿色,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所担忧害怕也是应该!但你放心,我绝不是那般唐突之人。”
裴远时拱了拱手,淡淡道:“有劳师姐掌灯。”
这声师姐把丹成叫得心花怒放,她喜笑颜开道:“不劳……小事,小事!”
她搓着手转身,寻灯烛去了。裴远时看着她在屋内左翻右翻的身影,心里想着清清哪去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清清怀中抱着个什么物事,鬼祟地钻了进来。
油灯亦被燃起,丹成低声道:“可是找见了?”
“这儿呢,没费什么工夫。”清清亮出怀中的物事,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花纹古朴,质地陈朽。
丹成好奇去看:“就是这个?师兄为了这个破盒子,大半夜特意去堵你?”
清清挠挠头:“是啊,也不知他从哪得来的消息,从天而降横在路上,还放了好些狠话,我们险些大打出手。”
“啊!那他不会伤着你们了吧?师兄这两年只知修炼,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宗内好多长老都打不过他了。”
清清心虚道:“这正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我使了点奸计,师兄他现在……在三里桥桥头第五棵柳树下歇着呢……”
“啊——”丹成双眼圆睁,看上去有几分傻气,“师姐好手段,竟能使出在师兄身上得逞的奸计。”
清清赧然道:“总之,他现在在树底下躺着呢,大概清晨会醒转,如果他自己回来了,你就假装无事发生,从来没见过我。如果他迟迟没回来,你就去桥头把他寻回来。”
丹成一口应下,又踌躇道:“若是他醒来要找师姐麻烦该怎么办,师兄这人,小气记仇至极,一定会想办法报复你的。”
清清伸手去捏捏她两颊上的软肉:“你放心,我的奸计十分有用,他应该是记不起遇见我这回事了,只要你能守住秘密,他定不会来找我麻烦。”
丹成马上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保证绝不会走漏半字。
清清瞧她义正辞严的模样,忍不住逗她:“是吗?我白天在大堂跟小二闲聊,人家可是把你们这行人的底细说得头头是道,甚至各种秘辛也信手拈来,好似他不是在江米镇,而是在昆仑宗内跑堂一般。”
丹成眼神飘忽:“我听不懂师姐在说什么……”
清清还想再取笑她几句,转头看见了窗外,发现不知不觉,天边已翻了鱼肚白,隐隐有破晓之色。
她拉过丹成的手,柔声道:“好丹成,我们得走了……”
丹成大惊:“这,这么快?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清清微笑道:“只要我们挂念着彼此,总会再见的。”
丹成泫然欲泣:“师姐不许不念着我!再,再等一下。”
她急匆匆转身,在房间里四处搜罗,见到什么都往包袱皮里塞,片刻便将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囊塞到清清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