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更亮了,夜风也更凉了,柳条在风中依依,旁边小河上亦泛起粼粼波光,双方都没带灯笼,仅凭着月色,隔着五六尺在打量着彼此。
清清先笑出来:“瞧你说的什么话,‘果然’是何意?只不过今晚月色太亮,我横竖睡不着,出来随便散散心。”
凤目少年仍是静静地看着她:“鬼话连篇。”
清清摊开手:“我哪一点说错了?这月色难道不美。”
凤目少年冷冷地说:“赏月可不需要背包袱。”
又是包袱……今夜她还要因为这包袱穿帮多少次?清清索性解下背后的包袱,提溜在手中上下晃动,内里发出了金属相碰的声响。
“你猜我着包袱里装的什么?”
他默然不应。
“你听出来了,无非是一些防身的武器,带在身上——”清清拉长了语调,“以防碰见什么不怀好意之人。”
“毕竟,‘世间凶险,不可不防’,这句话还是你说的,”她的声音充满了戏谑,“是吧,萧子熠。”
“但我没让你防我。”萧子熠淡淡地说。
清清作出不解之态:“我怎知会在此处碰见你?你缠问了我半天,也没说说自个儿,你大半夜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萧子熠往前走了几步,他仍穿着白天那身素白衣袍,行动间光影流转,清清发现他没有配剑。
他走到了她跟前,缓缓抬起了手,还未有下一步动作,一直在清清身后默然不语的裴远时突然闪了出来,将她挡在身后。
“你想做什么?”少年紧紧盯着他,眼神锋利得像一把刀。
萧子熠一顿,放下了手,他不理会裴远时,只垂眸看着裴远时身后的清清:“他是谁?”
清清大大方方地说:“我师弟。”
萧子熠道:“师弟?玄虚子收的?”
“是又如何?”
“他身上没有道韵,他没有修习过道术。”
“是又如何?我说了,他是我师弟。”
“你说话定要如此咄咄逼人?”
清清笑了:“我咄咄逼人?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们为何来这江米镇,你又为何大半夜站在此处,我的师叔在哪里,还有,你何时佩上了剑?”
她轻轻推开裴远时,迈步走到了萧子熠跟前,她仰起头迎上那双狭长的凤眼,笑意盈盈:“那可是把难得的好剑,你今夜为何不带出来?”
“你不会以为,我之前没认得它吧?”
萧子熠低头看她,她毫不畏惧地同他对视,嘴角全是恶劣的笑意,恶劣又坦荡,她根本不怕他。
他沉默片刻,伸出手摊开手掌,低声念了段咒语后,掌心一阵光芒闪烁,缓缓浮现出一道淡金色的轮廓。
那是一张符箓,并且是清清十分熟悉的符箓,几日前,她将它封在吴恒的体内,遂了他要报仇的心愿,现在它却在萧子熠手中。
“这是你的‘唤归’,”萧子熠轻声开口,“是它指引我来的。”
清清看着那道金色光芒,它在萧子熠修长的指节间缓缓流动,她说:“那些弟子呢?他们总不是冲这个来的。”
萧子熠道:“正月十五,我们奉宗门之命来青州剿除作乱的妖鬼。”
清清讥诮地说:“我知道,贵宗老传统了,每年都搞一回,普泽百姓,守护太平,着实叫人肃然起敬。”
萧子熠顿了片刻,继续道:“我们发现了一个……怨气很重,执念极深的怨鬼,当夜,青州地界将近一半的游魂都被他吞噬了,借此机会,他阴力大盛,我们见他似有所动作,便一路跟随。”
“为何不直接出手杀了他?”
“因为他身上有唤归,你的唤归。”萧子熠低声说,他看着月光下的少女,薄薄的额发在她鼻尖留下阴影,让他瞧不清她此时的眼神。
少女只看着他掌心:“所以你跟过来,看到他为了报仇杀了一个活人,并且你没有阻止。”
“这与我何干,”萧子熠看着她在阴影中的眼睛,“况且,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清清不理会他的反问:“然后,你使了点办法,从他身上知道了我跟他的交易,所以才能站在这里。让我猜猜你使的是什么,照影镜?宗门应该不会让你带出来,上清引言咒?对唤归也不起作用——你用的不会是‘问灵’吧?”
萧子熠沉默不语。
清清笑出声音:“有趣!为了拷问一个灵魂,堂堂昆仑内宗弟子,竟使了如此歹毒残酷的道术?虽然他算不得无辜之人,但叫他从此魂飞魄散,湮灭于天地,再也入不得轮回,这就是你们仙宗的做派吗?”
萧子熠也冷笑一声:“你似乎忘了,这些都是因你而起。”
清清抬起眼看他:“你似乎也忘了,我从未拿名门正派标榜过自己。”
萧子熠手指一拂,唤归的光芒立刻熄灭了,他倾身靠近她,眼睛微微眯起:“傅清清,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清清抬起下巴:“也许没有好处,但更没有任何坏处。”
“是吗?”他凑得极近,清清甚至能闻见他身上初雪一般冷的气息,“你怎么能保证?是凭玄虚子教你的那点东西,还是凭旁边这个手无寸铁的半大小子?”
清清察觉到危险,在他凑过来的那一瞬已经暗暗后撤了一步,听到他真的有发怒的迹象,立即足下发力,想往后急退而去。
萧子熠动作却比她更快,他身形如鬼魅,飘然绕到了她身后,清清一个趔趄,竟然直直撞到了他怀里。
清清大惊,连忙运气想要挣脱出去,他却用手臂紧紧禁锢住她,另一只手轻轻一拂,便握住她左手手腕处的脉门,叫她动弹不得。
铺天盖地的全是他的气息,初雪后新梅的冷香,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味道。萧子熠低头靠近她,月色下,她的发色更乌,耳垂更雪白精巧,他的吐息洒在那点雪白上:“跑什么?”
清清咬牙道:“厉害啊,几年未见,‘雪踪’练得愈发好了,你不会忘了,这轻功还是我师父教你的罢?”
“我当然不会忘,”他紧紧揽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所以我来报答你,但你只想惹我生气。”
清清受不了这样的距离:“是偷我符箓的报答,还是捏着我脉门的报答?”
二人身躯紧贴,发丝相缠,萧子熠声音愈发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是给你你想要的东西的报答。”
清清睁大了眼:“玄华宗的东西?你已经拿走了?”
“很奇怪吗?像我这样自诩名门正派的歹毒之人,做点下作的事,不是十分正常?”
清清强笑道:“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个意思……”
萧子熠用气声说:“你知道我寻了你多久?如果你知道,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清清毛骨悚然:“你有病吧!当初是昆仑不待见我们的,怎么说得好像我辜负了你们一般!”
“你是没辜负我们,”萧子熠轻笑道,“你只辜负了我。”
清清鸡皮疙瘩出了一层又一层,她正要争辩,却感觉揽着她的手臂骤然一紧,萧子熠将她带在怀中高高跃起,落在了河边一棵高大繁茂的柳树上。
她听见头顶传来萧子熠冷冷的声音:“我竟然把你给忘了。”
三丈开外的地上,站着一个神色冷峻的少年,他手中闪过一道寒芒,脚下一动,一瞬间便飞掠而上,直直朝柳树冲来,不过一瞬间,他就逼近到二人眼前,手中高举着——一把小铁锹。
清清哑然,那是她之前放在包袱里,本想用来柳树底下的泥土的工具,方才一番动乱,也不知何时被裴远时偷偷捡去,等到现在终于出手……
萧子熠往后一仰,急急避过了这一铁锹,他索性直接搂上清清的腰,带着她纵身跃到另一棵柳树上。
“有意思,”他凤目一挑,带有些许兴味,“‘萍踪’第九式?你到底是玄虚子的徒弟,还是素灵真人的徒弟?”
裴远时一语不发,他一击不中,未作喘息,立即再次飞跃出去,月光中只见一个残影凌空,萧子熠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又出现在眼前。
“放开她。”伴随着他冷如寒冰的声调,那把铁锹俶尔又至,带着凛冽的杀气,在月光下闪过新雪一般的亮泽。
不过是一把铲土的小铁锹,在他手中却如同淬炼过千万遍的刀锋,像刀一样狠,也像刀一样快。
这是能杀人的一招。
萧子熠骤然出手,他右手结印,口中念了段极快的咒,清清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他手中已有光芒亮起。那光芒雪白,如同有实体,在成形的一瞬间被他飞射了出去,直直迎上裴远时攻来的铁锹。
噼啪一声脆响,那铁锹被生生斩断,铁锹头应声掉下,留在裴远时手中的只剩一截柄。
铁锹已断,它不再有威胁,萧子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裴远时并未打算收力,手中木柄被他一横,竟借着力道再次攻来!
萧子熠心中警铃大作,他分明感受到,这剩下的半截木头的气势比方才的金属还足,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竟已能将真气灌注在外物中,随时酝酿出杀招来?
身无杀器,却可处处是杀器……他如此年少便能领会到这一层,假以时日,定是不凡,只可惜……
他毕竟如此年少。
萧子熠不再轻敌,他左手结印,接着变印为掌,行云流水般从空中拂过,清清清楚地瞧见,他的掌心现出一层朦胧的光晕,那是……断雪掌!
自诩只度苍生,不沾血腥的昆仑,有那么几招极为狠辣的杀人术,它们通常有十分风雅的名字,断雪便是其中之一。若是受了此掌,全身经脉会在一日内缓慢冻结,叫人在极度痛苦难耐的严寒下死去,即使是在三伏炎热天,死者也会嘴唇乌青,四体冰冷。
裴远时不晓得其中利害,他已经逼近到眼前,夜风拂过他长眉下布满杀意的眼,萧子熠看着那双眼轻叹:“是你自找的……”
下一刻,他便僵立在原地,说不出话了。
清清从他臂弯中钻出,她笑着戳萧子熠的肩膀:“你以为仅用一只手便能困住我?也太自大了点罢。”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闪亮登场
第40章 旧客
纤长的食指点在萧子熠的左肩上,清清笑得十分愉快:“‘碾冰’的滋味如何?这两年,有长进的可不止你一人。”
萧子熠默然,如果他现在还能动作,必定是要笑着夸上她一句的,或者再简单点评下,指出她手劲不足还差点力,动作亦不够敏捷,如果不是他正在应对旁人,这一招落在实处可算勉强。
但他开不了口,甚至连眼珠的转动都颇为困难,清清得手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僵硬不能动弹了。更有寒意不断从丹田处升起,一阵一阵往外扑,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之中,从气穴到涌泉,他能分明感受到寒意如何寸寸碾过他的体肤。
如同仅着单衣立在雪天的昆仑宗风崖上,铺天盖地的风夹着雪都往他吹,这份寒苦却十分熟悉,他已经许久未曾领受了。
碾冰的滋味原来是这般……
他想抱怨她为何能下此苦手,但少女却伸手拧了一下他的鼻子,先抱怨起他来。
“我说了,他是我师弟!你怎么对他使断雪呢?”
萧子熠在心里为自己争辩,明明杀气腾腾的是这什么师弟,他不过自保而已。断雪第一式仅仅能将人击退,离要人命还差得远,以这小子的身手,轻飘飘躲过还不是轻而易举?
“就算是他先凶你,那也是你莫名其妙,突然捉着我不放,还净说些恐吓的话。”清清更用力地拧了一下,他恍恍惚惚,只嗅见了她指尖青草般的芬芳。
思绪逐渐涣散,萧子熠已经不能再处理她话语的内容,他十分清楚,这正是碾冰的威力所在,冻结的不仅是躯干,更是识海。他很快就要陷入昏迷,意识浮沉间,萧子熠忽然生出些委屈。
明明……凶神恶煞要杀人的不是他、不告而别藏匿两三年,没有丝毫音讯的也不是他、最后被收拾被埋怨的却是他了。
迷蒙间,他看见少女将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她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低声念祷着什么。
他无力再辨认那些咒文,却能猜到她在做什么。
不,绝对不可以……
萧子熠低垂着眼,长睫颤动不已,他知道她在看着他。
极寒之气,碎玉碾冰。碾冰有三式,第一式可让人身体僵硬,第二式让人陷入昏迷,第三式能紊乱近一日的记忆。这是昆仑宗主一脉弟子才能传承的至高道术之一,玄虚子教给了清清,清清如今用在了萧子熠身上。
她要他记不得追过一个可怖的亡灵,忘掉在一个月色尚好的晚上,于柳树下碰见了她。
清清分明瞧见了他眼中的哀求,但她终究没有停手。
最后一个字符被念出,白衣少年阖上了眼,软软地倚在了柳树树干上。
清清累得满头大汗,这种级别的道术消耗的精气是相当多的,她已经头晕眼花了:“铲子呢?方才那个铲子去哪了。”
裴远时绕到树背后,一眼就看见斜插在泥土中的金属器具,他将其捡起,慢慢走到了萧子熠身边。
那双讨人厌的凤眼此时安然阖着,再也做不出清冷又高傲的样子,裴远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长眉到薄唇,从线条利落的下颌到雪白衣领遮盖住着的脖颈。裴远时微微一哂,现在这人瘫坐着,而他站着,到底谁比较高?
他弯下腰,拿着那块铁片,在沉睡的少年脖子旁比划来比划去。
清清扶着树干喘粗气,看到他这番举动,有些疑惑:“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我在看怎么割比较趁手。”
“你想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