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你自己的醋都吃,不会吧!”
裴远时闷声道:“没有。”
“真的吗?我不信。”
裴远时别过脸:“真没有。”
清清笑着躺倒在被窝里。
第二天一早,萧子熠如约来了村寨。
他仍旧是白衣飘飘,冷冷清清的样子,站在村口,脚边有几只踱来踱去的母鸡,他同周遭十二分的格格不入。
清清见他没佩剑,十分好奇:“师叔的‘雪月’呢?终于被你糟蹋折了?”
萧子熠淡淡地说:“在丹成那里。”
“你怎么给她了?”
“她带着我去找小霜观,我们在那里碰见了个暗魄门的人。”
清清大惊:“还碰上他了?然后呢?”
“我们交流了一番,丹成的镯子被他弄坏了,她气不过,说要好生教训他。”
清清晕头转向:“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大家
第106章 前尘(上)
清清晓得,丹成是有一只手镯。
当年丹成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在覆着一层薄雪的昆仑山脚被掌门捡到,除了蔽体的衣物,她身上便只有一只细细的银镯子,内里刻了她的生辰。
银镯对丹成的意义重大,就连沐浴也几乎不曾摘下。随着年龄增长,镯子小了,她就把它掰开,中间用红绳相连,继续挂在手腕上。
对于她来说,那已经不仅仅是个贴身物件了。
“那可是暗魄门的杀手,”清清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放心让丹成和他在一起?”
萧子熠道:“所以我把‘雪月’给她了。”
清清质问道:“这是一把剑的事吗?”
萧子熠悠然道:“放心,他现在听丹成的话得很,像条狗一般。”
“为何?”
“因为我把‘雪月’给她了。”
清清怒火中烧:“你说什么废话呢!”
萧子熠意味不明地笑:“我怎么了?”
清清上前一步,揪起他的衣领:“我问你正事,你逗我好玩?”
萧子熠垂着眼睫看她,看她因为怒气冲冲而分外明亮的双眼,也看正紧攥着自己领口的纤长手指。
“好玩啊。”他低声说,气息落到她指间。
清清一时失语,萧子熠比她高了不少,其实现在这个姿势,她做上去并不是十分有气势。
她放开他,袖子一甩,转身而去。
看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丹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他不愿意告诉她罢了。
身后有人跟上来,萧子熠说:“你去哪?”
清清不理他。
“那个半大小子呢?怎么没跟着你出来?”
清清脚步不停,往村内走去,头也不回道:“我让他别来。”
“为何?”
“他看你很不顺眼,万一把你弄伤弄残,我也不好向昆仑交代。”
萧子熠笑了一声:“看我不顺眼?弄伤弄残?就他?”
“不止他,还有我,我也看你不顺眼。”
“是吗?”
清清猛然停下脚步,萧子熠在说完那句话后,白衣一拂,竟从身后闪到了她跟前。
他微低着头,狭长的眼垂着,气息丝毫未乱。
“看我不顺眼?”他讥诮地说,“你何时正眼看过我?傅清清,你该不会忘了,上次在江米镇的‘碾冰’,我还没找你算账吧?”
清清毫不退缩:“你凭什么找我算账?那不是你自找的?”
萧子熠缓缓靠近她,清清闻到了他身上冰冷的梅香。
“我做了什么?我无非是对那小子比划了两下,你就急成这样?”他冷笑。
“是啊,不行吗?”清清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萧子熠紧紧盯着她:“他真的只是你师弟?”
清清竟被问得有些心虚,她张了张嘴,没有第一时间做声。
萧子熠发觉了这微不可查的犹豫,他咬牙道:“什么意思?”
清清眼睛四下乱瞟,此时晨光正盛,居民们已经开始起身走动,她和萧子熠就站在路中央争执,十分的引人注目,已经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眼神。
她顿时头大:“什么什么意思?你杵在这儿问来问去,我凭什么全对你说?”
看着眼前的少年满眼阴郁,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她脖子一梗,乘胜追击:“我还要问你,你跟师叔到底怎么回事?四年前你不告诉我,现在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诉我?”
萧子熠微微一滞,不再开口。
“你看,果然,”清清笑了,“你这样凭什么叫我对你坦荡?”
她上前一步,仰着头,压低了声音:“就算从前,或许……但是,都可以不作数的。”
“因为你这样,那些都不作数了。”
说完这句话,她绕过他,径直往前走去,刻意忽略了他欲伸出的想留住她的手。
日光凉凉淡淡地洒在眼皮上,风吹过光裸的手臂,清清往前走,顺着石子路,穿过一排排泥草筑成的房屋,始终一语不发。
哦,说来有些惭愧,在昆仑山上的时候,她真心实意地,喜欢过这个冷漠清俊的师兄。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她年纪小,懵懵懂懂,觉得他长得好看,又是同辈中最出众的,对自己还格外有耐心,似乎与对旁人很不同,便为此暗中萌生了十分青涩的,类似于恋慕的情感。
要命的是,还让他知道了。
回忆到这里,清清更觉得烦躁不堪,不知是为当初的自己,还是为让她失望的萧子熠。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她不欠他的,那些话作不作数,只有她说了算。
路过平日住的吊楼,清清略微放缓了步子,终究还是没进去。她继续向前,直到周围的棚屋逐渐稀疏,青葱碧绿的山林已然逼近。
她听见身后始终有脚步声,心下了然,跑了几步,纵身跃上一株树,兔起鹘落间,已经在林中掠出数丈。
鸟雀纷纷惊起,青翠深林之中,两道影子先后掠过,轻巧如雨燕,迅疾似夜枭。
最后,清清在一处山顶驻足。
有人走到她身边,她看也不看,只指着下首那处宽阔平整的谷底:“就是那里了。”
萧子熠望向山谷,初夏时节,本该郁郁葱葱的山野却毫无生气,只有野草在杂乱地生长,连虫鸣也没有几声。
他略微看了几眼,便从崖边纵身跃下,袍角在风中鼓动,像一只振翅的白鹤。
清清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唾弃自己居然能因他想到这么美好的形容。
穿着白衣的少年在谷底慢慢行走,清清蹲在悬崖边上,瞧着他步子的方位,巽、震、离、艮……跟她想的分毫不差。
以中间空地为阵眼,四周山坡为八卦,整个山谷便是一个法阵,此前她已经看出来了,要破开这个促进植物反季开花结果的法阵也并不是难题。
难的是,要如何根除地底下的恶秽,让这里再也长不出象谷来?
清清叼着一根随手摘下的草茎,斜着眼看谷底的萧子熠,他倒是白衣飘飘,飘然出尘,不落俗尘——且两手空空。
她硬是没瞧出他身上带了什么法器,难道她不在这几年,他的道术已臻化境,直逼道祖,不需要符纸之流来加持了?哼哼,她倒是要好好等着看,他到底是闹洋相还是秀功夫。
清清什么也没等到,萧子熠转了几圈后,便重新掠回了崖上。
他对她说:“走吧。”
“走吧?”清清蹲在地上,诧异地仰头看他,“就这样走了吗?”
萧子熠点了点头。
“可是你什么都没做。”
“我已经看过,破除阵法不是难事,难的是驱邪,我什么东西都没准备,还呆在这做什么?”
清清泄了气:“这样啊,那驱邪你准备怎么做?”
萧子熠逆着光,居高临下地说:“洞罡太元阵。”
从清清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锋利的下颌线,她瞧了两眼,漫不经心地说:“哦,洞罡太元……”
她猛然警醒:“用这个?你已经会这个了?这不是长老才能修习的吗?”
萧子熠顿了顿:“我会用,但若单独驱使,还是会有风险——你须得为我掠阵。”
清清一时间既惊喜又狐疑,表情十分丰富,她试探道:“真的?你要教我这个?”
萧子熠望着她陡然明亮的眼睛,微微颔首。
清清从地上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真能这样?且不说你怎么学到的,要是被昆仑的人知道你教给了我,你不会被问罪么?”
萧子熠淡淡地说:“昆仑现在没人能问我的罪。”
清清语塞,她想问这句话重点在于“没人”,还是“没人能”。
但她没问出口,因为大概率不会得到解答,眼前这个人,只喜欢搞故弄玄虚,讳莫如深的臭把戏。
于是,清清拍了拍掌,不阴不阳地说:“好大的威风!下次见你,我得尊称一声萧掌门了。”
萧子熠没有理会这句讽刺,他望了望天色:“取东西的人马过两日会到,你今天就得把这个阵法学会,我们明天再来此处。”
清清点点头,她伸了个懒腰,转身朝来时路走去。
她今天穿的还是古拉朵送她的衣服,窄袖短襟,能露着脖子和手臂,凉爽又透气。刚刚舒展肢体的时候,衣摆往上抬,露出了一小截纤细白皙的腰。
少女步伐轻快,踩过湿润草地,长长的发辫耷在肩上,一甩一甩。
萧子熠定定地注视着她,他突然开口:“你每日都穿这个?”
清清放下手,诧异地回头:“是啊,怎么了?”
萧子熠沉默片刻:“没什么。”
清清翻了个白眼:“你不是想说教吧?我告诉你,我不吃这套——”
“我是想说,好看。”萧子熠轻轻地说。
清清的滔滔不绝便哑在喉咙里,她讷讷地说:“哦,谢谢,我也很喜欢……”
她看着那双漆黑如墨的凤眼,那里面有许多她辨不清的情绪,他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好像有话想说。
他果然说了,他说:“那只纸鹤里说了什么?”
清清说:“不告诉你。”
“师叔不让你告诉我的?”
“我自己不想告诉你的。”
“她有没有告诉你,要跟着我回昆仑?”
清清双目圆睁:“才不是昆仑!”
萧子熠极浅地笑了一下:“她果然告知了你接下来的去处。”
清清反应过来,怒斥道:“阴险!”
她想走,刚转身,手腕却被拉住了。
那是一只微凉的,瘦长挺直的手,他紧紧地攥住她,几乎让她生出疼意。
萧子熠在她身后哑声说:“跟我走。”
“接下来这两年,天下会很不太平,或许还会有更多像暗魄门那样的人找上你,你这样的身份,他们不会放过的……你跟我走,我护着你。”
“等这里的事结束,你就同我一起,你不喜欢昆仑,那就去别的地方。”
“你信不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普通前男友
第107章 前尘(下)
“你信不信我?”
初夏的风忽地吹起。
清清耳边的发丝覆到眼边,她闭了闭眼,恍然觉得这句话要命的熟悉。
那是暮时的雪山之巅,残阳如血,透白的雪地泛起一层粉粉的光,这本该是十分美丽的景象。
在凛冽的风里,清瘦的白衣少年向她伸出手,袍角在风中猎猎。
他当时也是这么问的。
“你信不信我?”
她是怎么回答的?她第一次尝到极度愤怒和失望的滋味,原来人在这种情绪下,其实并没有余力做其他的事。
光是强迫自己注视那双狭而静的眼睛,克制泪水不坠下,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她的声音在发抖:“你在说什么?”
她说:“‘雪月’在你手上,师叔不会再回来了,师父身上的伤是你用剑刺的,我在殿外看得一清二楚……他现在昏迷不醒,你做了这些,是为了向润月投诚?”
“我知道你一直都有野心,可是……怎么能……”
破碎的语句在风中不甚清晰。
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事实本就这般,所以你没有话可说?”
所有的质问都没有回应,像细小的雪粒夹在风里,盘旋着飞向高处,再没有一丝痕迹。
他的手仍向前伸着,维持着一个沉默又固执的姿态,手指清瘦干净,骨节分明。它曾抚过她的发,触碰过她的脸颊,教会她复杂难懂的剑招。
在空旷冷寂的昆仑山上,那是她为数不多的依赖与欢喜。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漫天的雪急急卷起,遮蔽了残余霞光,那些灿灿的粉色全数消散,天地间只剩一片朦胧灰白。
在这片灰白里,她一把拉过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温热而咸腥的血液渗出,滴落在她领口,也沾染在了他的袖边。她第一次发觉,殷红与雪白共存时,竟十分好看。
他用那流着血的手抚上她的脸,声音轻得像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