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秋风外
时间:2021-11-01 07:57:06

  “宗主……您曾经问我,在见识了这一切过后是否还能守住本心,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本心才是这一切的‘因’,若没有它,无论最后是怎样的‘果’,那也是虚幻破碎的,是不被需要的。”
  日光斜斜,从交错掩映着的枝叶间穿过,落在少女瓷白的鼻尖上,上面细细的绒毛映出淡淡金光。
  蒙阶盖丽凝视着这张年轻美丽的面孔,很久都没有说话。
  “你果真该是玄华宗的人,”她最后叹道,“这一路上的愿力十分纯粹浓重,我很满意……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清清有些疑惑,她迟疑道:“我的愿望?”
  蒙阶盖丽笑了:“你那个在寒洞中睡了四年的师父,上个月,已经能自己走上太极广场了。”
  清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蒙阶盖丽往茶盏上吹了口气,奶白色的浮沫拥拥挤挤,像一团团浅淡的云。
  她饮了一口,说:“我上个月去的昆仑,那时你还在来长安的路上罢?”
  “不用急着道谢,这是你来我往的交易,没什么感恩的道理,”浓艳的女子忽得狡黠一笑,“说到这个,你那师弟,也到了交易兑现的时候了。”
  清清不明白这句话,蒙阶盖丽也不解释,她招了招涂了鲜红蔻丹的手,示意这次相见到此结束。
  “留在长安,你会知道的。”最后,她挂上了惯有的神秘微笑,轻轻地说。
 
 
第133章 终曲(下)
  清清便依宗主所言,留在了长安,她没有去拜访苏少卿,因为他遥领了幽州巡抚的官职,上个月正好去辖地了。
  她住在一西市一间客栈里,临街的房间,刚好能看到熙熙攘攘的街道。秋日的长安总会有亮爽天气,天又高又远,她拿着书,可以在窗边坐一天。
  有一次,她回了澧泉坊的故居,站在青灰色砖石铺成的小道上,她望着围墙内斜伸出来的一截翠绿枝干,枝叶间落了一只黄鸟,正歪着头看她。
  那便是她儿时记忆中的那棵杏树,此时没有粉粉白白的花,只有秋风自巷口而来,轻轻柔柔地吹过少女的裙角和心事。
  此时院内不晓得是哪位在住了,她想起裴远时说过的,他曾经途径这里,看到过杏花开的样子。
  她想象着少年站在同样的位置,抬头凝视花枝的模样,那粉嫩的花瓣,会不会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他发丝和眼睫之上?
  那该是多么柔软的画面,清清慢慢走尽这条巷,她想到了一首古老的词调,也是关于杏花和爱恋。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实在有点想他。
  五日后的某个夜晚。
  清清在沉睡中惊醒,她听见沉沉马蹄之声,由远而近,正从空旷街道上踏过。
  盔甲撞击的声音,枪矛摩擦的声音,纷纷乱乱,却隐隐有节奏,这是一大队人马正途经此处。
  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往下面看,正是一长列军队正行进着。个个披坚执锐,身躯高大,一看就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洗练过的将士。
  奇怪的是,她没有看见代表着名号的军旗。
  第二日,她如往常一样下楼,却见客栈大门紧锁着,住客们坐在堂内,面上皆是焦灼惶恐。
  清清不动声色地问询,小二苦着脸,只道上面给了消息,让家家户户闭门,不得外出上街,违者立斩。
  她便大约猜到了是什么。
  一整天,街道上都是一片寂静,偶有兵丁巡视,脚步声能传很远。
  入夜的时候,清清躺在榻上,心忽然跳得很快。
  这让她隐约有些不安。
  第三日,禁令未解,外面依旧死寂,所幸客栈囤积了不少粮食蔬菜,后院也有井,生活物资并不短缺。
  但人心仍会惴惴,她在堂内坐了一会儿,众人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最多的论调,还是说那前太子,准备打回来了。
  打,怎么打,谁打谁,这些问题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庙堂之上的你死我活其实同底层人民没有太大干系。
  仅仅是开战,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祸端。
  所谓兴亡之中,百姓皆苦,这个道理清清不会不明白,如今又牵扯到那个人,她也心烦气躁起来。
  第四日,街上隐约有了动静。
  似乎是有人在高喊,大呼着某些词句,清清侧耳去听,似乎是在叫着——
  “匡救皇室,梅贼当诛!”
  哦,同她想得不差,李珏调派了定西军,现在是在同梅相正面角力了。
  梅相手里的牌并不少,不用说皇城里的禁卫军、金吾卫,扎守在南郊的御林军也归他调配,这仗,莫不是真要打起来了?
  第五日凌晨,天还未亮的时候,东北方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那正是皇城的方向。
  清清站在窗边,看见遥遥夜空下陡然亮起的火光,在西市也能望见,可想这火势有多凶猛。
  天一亮,许多事便有结果了吧。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当天午时,一阵乱糟糟地锣鼓声传来,众人纷纷推开门窗去看,只见士兵们拖拉着一口简陋棺材走过,棺上没有盖板,露出内里焦黑可怖的躯体。
  一旁敲锣的人大呼起来:“国贼梅均,谋权篡位,祸乱朝廷,其罪滔天,现已伏诛!”
  众人哗然,急切问询者有,趁乱奔出者有,清清站在人群中,微微皱起眉。
  李珏已经回了皇城,又花了五天时间,几乎没见什么血,就扳倒了驻扎在此几十余年的梅均……
  他的势力,比她先前想的要复杂得多。
  宗主说的交易完成是什么意思?如今的局面难道不是对她更不利了?裴远时必定跟着定西军返回了长安,如今又在何处?
  禁令解除,憋闷了几日的住客纷纷退房离开,又有新客上门,热切地谈论着新话题。
  “定西军就在西郊太微山下!嗨,营帐扎满整座山脚,竟大多时候都静极了,高声喧哗者都甚少。如此素质,如此军风,城内那些银样镴枪头怎么比得!”
  清清心中一动,她当即便拿了公验,要从春华门出去。走近了,却见设了层层栅栏,卫兵们层层把守着,并不许人进出。
  怀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她回了客栈。
  又过了几日。
  城门仍然是严加死守,气氛不见轻松,反而有种诡异的凝重。街上来来回回的,都是持着刀的卫士,他们在人群中扫视逡巡,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既无张贴布告,也没有大张旗鼓搜寻,清清想办法打听,但得不到半丝透露。
  她心中愈来愈不安。
  那日午后,清清在房内休憩,半梦半醒见,听见楼下有人大声喧哗吵闹。
  他们叫嚷着:“独柳树有人在杀头!听说是前定西都督的独子,当初逃出长安,没被清洗,现在好不容易捉着了……”
  清清双眼陡然清醒,她翻身而起,一把拿过桌案上的雪月。
  独柳树指的是在西市东北角的一处十字路口,那里没有柳树,有的只是长安城内唯一的刑场,距离她下榻的客栈,仅隔了两条街。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白衣少女面无表情地从窗口跃下,鹤一般落入人群。
  蒙阶盖丽隐秘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她语焉不详地透露,最后的交易很快就来了……她是知道这一切的?
  这是李珏的手笔?狡兔死,走狗烹,但在棋子是他骨肉的情况下,也要这般除之而后快吗?但他既然要除掉这个弃子,为什么不暗中进行,要在光天化日下,堂而皇之地处斩?
  无数问题在脑海中闪过,清清一个也捉不住,她无法冷静地辨析思考。
  街上太挤,她跳上房顶,在窄小的屋脊上飞掠而去,闹哄哄的集市上,她的身影如一道凛冽尖锐的风。
  命运执子的时候,向来如此残酷冷血吗?它一定要这般,不吝于给予风霜和刀剑,将数不尽的磨难降在他身上?
  她觉得荒谬至极,连续数日的压抑在心中熊熊燃烧,事已至此,她已经不想再祈求上天垂怜。
  剑在她手中,路在她脚下,如果有更多风雪阻塞前路,她就斩断它。
  施加给他的一切,到此为止。
  秋日的长安,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晴朗清爽的,今日也不例外。
  天又高又空,几缕丝絮状的白云在其中舒展,风又一阵没一阵地拂,漫步在西市的街道上,能闻到别人院中的桂花香。
  名唤独柳树的刑场外,人群密密麻麻地挤着,正等着最后的时刻到来。
  一个少年跪在场中,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他此时正垂着头,头发乱糟糟地遮住脸,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身侧屠工持着刀,等待冗长罪名被念完。
  罪名内容,无非是潜逃、抗旨、伪造身份……关于少年的身世许多人都知道,并未引来什么嘘声。
  清清立在高耸的屋檐上,遥遥看见这一幕,他虽垂着头,但脊背却挺得很直。
  她在深秋的风中缓缓握紧了剑柄。
  啪的一声。
  令签被扔在地上,高台之上的人还未念出那句经典,却听得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只见清凌凌天色下,一道白色身影当空而来,衣角飘飞如云,似雪中鹤一般翩跹而至。
  来人轻飘飘落在屠工面前,手腕一翻,雪色剑光一闪,他手中刀便被挑飞出去,砸落在地,哐啷一声响。
  跪在地上的少年猛然抬头,惊讶地望向她。
  众人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神情冷寂,眉眼秀致的少女。
  她有些瘦,握剑的手腕纤细透白,但她站得很直,肩与手臂均是傲然的弧度,在秋风之中,有种倔强的单薄。
  四周俱寂,谁都没有料到,现如今还有人有胆劫法场。
  少女手一抬,临刑之人身上的绳索寸寸而断,她看也没看,只将剑尖缓缓抬起,是一个防卫与守护的姿态。
  离她最近的卫兵如临大敌,最先反应过来,当即便大叫着扑上去,高举起武器挥砍。
  置于风暴中心的少女神情却始终淡淡,她左手往剑身上一拂,一道刺目红光亮起,与此同时,她眼中燃起熊熊杀意。
  在第一个冲上来的卫兵触碰到她衣角之前,那柄雪色的长剑,精准地刺入他的胸口,轻巧得像冰凌没入雪堆,连肉与金属的摩擦声都不曾有。
  血雾漫天炸开,少女的眉眼被氤氲得锋利无比,她将剑身一格,卫兵的身体飞扑出去,落入空旷场地之中。
  她一把揪起身边少年的衣领,少年踉跄着被提起来,她右手持着剑对准人群,一缕黑发拂过脸侧。
  “想死的话,尽管来拦。”她抬了抬下巴,脸上满是倨傲与不耐。
  一时间,场内纷乱拥堵,沸反盈天。
 
 
第134章 余音
  衣袂的雪白,和血液的鲜红,是那一天在独柳树外面围观的人们印象中最深的色彩。
  劫法场之类的戏码,向来只有话本中才能出现,对于此,看客如何不热烈?整整一年,这件事都是街头巷口,茶馆酒楼出现得最多的话题。
  从那天晴朗温润的天色,到爆发呼啸着的重重剑气,甚至一切结束后,沙地都被削凹陷了三寸,桩桩细节,不知真假,都在人们口中热情谈论着。
  那个又灵又狠的小娘子,最叫他们称奇,不仅为灵动缥缈的身法,更为诡谲奇妙的剑招。至于她那副漂亮长相,人们都无心欣赏探讨。
  当日围观的人里不乏拳师剑客,他们也没看出她使的剑术是什么由头。表面上,它们简单质朴,似乎没什么特别,但一旦出招,便是变化无穷。
  “那是道术!”见多识广的侠客说着,“那小娘子一看就是道宗出身,她把道法蕴含在了剑招中,是以无法用平常理论衡量。”
  “她看上去未过双十,年纪轻轻,竟会有如此造诣?我不信,定是什么邪门妖术……”
  “邪门妖术又如何?你没见人家是公主护着的人,啧啧,若是公主迟来一步,她莫非要把场中人屠尽?”
  这些讨论,清清是不得而知了。
  不过有一点说的倒是不错,如果蒙阶盖丽没有带着润月真人翩然而至,她是真的收不住手。
  漫长孤寂的旅途中积攒的厌倦,和所思所念之人的爱别离,以及在长安城中徘徊忐忑的半个月。这些积压日久的情绪如一重重沙石,终于在那一天彻底爆发燃尽。
  在惨呼和刀锋中,她浴着血,踩着残肢断臂,一步步杀到了刑场高台之上。
  少年乖巧极了,他顺从地被一路拖着,不声不响,只在有人偷袭的时候捏捏她的手,作为提醒。
  以防逃跑,他身上穴道皆被提前封印住了,是一点力也使不出,只能仰仗从天而降的师姐,作为唯一的依靠。
  打到后面,她竟然有闲心同他说话。
  “你怎么会被人捆在这里?”她一剑斩断攻来之人的手臂,头也不回地问他。
  “我杀了李珏,”少年脸上沾了血,气喘吁吁地笑,“当着一众朝臣的面。”
  清清冷笑一声:“当面?原来你是自己求死,是我多此一举了。”
  “是宗主让我这么做的,你不来,她也会让我脱身。”
  “那她来了吗?”右侧冷不丁射来一支箭矢,清清翻身避过,发丝甩拂过裴远时的脸庞。
  少年又笑了一下:“她一直在看着我们。”
  “哼,我就知道,宗主就这么喜欢捉弄人……”
  最后,蒙阶盖丽带着大批人马呼喝而至,演了一出刀下留人的精彩好戏,才终止了这场杀戮。
  在被双双带走之前,裴远时握了握少女的手。
  “我一直在想,师姐会不会来……”他看着她,轻声说着。
  “我一定会来,你以为我没有本事救下你?”清清不满地说。
  “当然有这个本事,”少年低笑着吻上她的手背,“你漂亮极了,师姐,我不会忘记这天。”
  回报他的,是少女不屑的冷哼。
  当然,这样消耗精力和道韵的代价就是,接下来几乎大半个月,她都空空乏乏,如同一具空壳肉体。
站内搜索: